林诗蕴自谢府出来,林家小厮如见着救命稻草般欠着腰迎上前,张口便哭求道:“女郎,咱们快回去吧,府上乱完了!”
林诗蕴眉锋凛然,丝毫不受旁人慌张的影响冷静道:“上车,发生了什么同我细说。”她认出这是平常伺候父亲的小厮。
小厮本觉得天都塌了,但见她这副冷淡神情反倒如找到主心骨般渐渐踏实下来,不得不按照她所言来做。
连滚带爬地上了马车,小厮尚且一副六神无主的慌乱模样,张口就道:“老爷死了!”他带着泣意,此时此刻比林诗蕴看起来要更像林大儒的孩子。
他为什么这样伤心?
林诗蕴眨眨眼,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挤不出半分眼泪,作罢。她颔首,语气带着几分严厉:“此事我已知晓,你将事情经过同我讲清楚些。”
小厮的眼泪尴尬地挂在脸上,一时间哭不下去。他原本是想在女郎面前作出个忠仆模样,毕竟日后应当是女郎掌家,他也好给女郎留下个好印象,倒没想到她根本不买账。
他讪讪的,与林诗蕴说起始末:“事情要从昨日老爷带着郎君参加光禄大夫大人家的夜宴说起……”他从元宵宴说起,说到林诗藏宴上发疯,又说到鹿鸣来为林诗藏诊病,最后说林大儒进去看护林诗藏再也没有出来过。
“……到了卯时房中依旧没有动静,平日老爷这时候都要起来习字了,我们便想进去瞧瞧。结果这一进去!”小厮脸上浮现出生动的惊骇,“老爷青紫地倒在地上,郎君就睡在他旁边睡得香甜!”
他如今回想起当时场景仍忍不住打起寒颤,上下牙忍不住磕碰。
“女郎,都是小的伺候不周,请您降罪。”小厮说着竟是要在马车上向林诗蕴磕头谢罪。
林诗蕴也不拦他,由着他在颠簸中折腾自己。
小厮一边在震摇中磕着头一边心里发凉。他素知女郎性子冷,此举也有看她日后掌家风格的意思,没想到她心如此硬,全然不似妙龄女郎那样柔软。他意识到林诗蕴不好糊弄,再不敢有什么想法,人一下子老实许多。
由他磕了一阵头,直到人磕得眼冒金星头晕眼花她才叫停。
“起来,坐下。”林诗蕴冷冷淡淡的声音在小厮此时听来宛如天籁。
小厮晕头转向地起身,手忙脚乱地坐好,垂头听她吩咐。
林诗蕴问:“现在府上是什么情形?”
小厮忍着吐意老老实实回答:“夫人已经知道此事,在府上哭闹不已,要随着老爷一起去了。郎君依旧痴傻,夫人护着不许人伤害郎君,没人敢碰郎君一下,郎君正在府上撒欢儿。至于老爷,管家已经叫人去买棺材了,如今在床上停着。”
林诗蕴眼睫轻颤,冷冷开口道:“没有报官?”
小厮愕然抬头,不可思议地看向林诗蕴,全然没想到她会提出报官一事,喏喏不答。
林诗蕴又问:“报官没有?”
小厮摇头。
“那便现在去报官。”林诗蕴叫停马车,直接让人下去报官。
小厮张口结舌:“可……可若报官郎君怎么办?”
林诗蕴冷冷睨他,一言不发。
小厮老老实实下车报官去了。
林诗蕴眉头微蹙,略阖上眼闭目养神,在心中计划着回府之后如何安排一切。
马车停下,林诗蕴自车上下来向府中去,门前已经有下人候着,待她下车便上前为她引路。
府上一片哀声,行走各处男女老少皆垂头涕泣。
刚到林诗藏的院子外,便听得其中乱糟糟的,哭声、哄劝声、叫声、哀求声等等。
林诗蕴伸手将院门推开,天地间安静一瞬。
一阵风声呼啸而来。
林诗蕴向左避让开来,伸手一抓,林夫人挥高的手臂落不下来。她毫不意外地抬眼看人,眼底倒映着母亲愤怒的脸:“母亲身患沉疴宿疾,谁将她放出来让她劳心伤神的?”
下人们目光躲闪,无人回答。
林夫人全然没有过去的天真娇憨以及少女气质,双目闪烁着磅礴怒意,几乎要将林诗蕴吞噬。她没了身为夫人的矜持与修养,歇斯底里地冲着林诗蕴咆:“都怪你,都怪你昨夜不在府上,你父亲死了都怪你!若你在府上,你父亲也不会这么默默无闻地死掉……”
林诗蕴觉得她实在是不可理喻,直言开口:“你在府上,父亲不是照样死了?”
林夫人脸色一白,被她快刀似的话扎得体无完肤。
林诗蕴平静补充:“杀你夫君的不是我,是你儿子。”
她目光在院中扫过,看到地上乱爬的林诗藏毫无风度,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实感。
喔,原来是真疯了。
林夫人显然更无法接受她宠爱的儿子将她最爱的夫君杀了这一事实,发狂地尖叫起来,声音像尖锐的哨子:“你胡说!你胡说!”
林诗蕴知道她与父兄串通一气时便对她不再抱有什么幻想,此时见她在这里胡搅蛮缠心中只有厌烦。
“将夫人送回房中静养,没有我的允许谁也不得放她出来。”林诗蕴下令。
她与林夫人一静一动,一理智一疯癫形成鲜明对比。人下意识会选择依靠更可靠的那个人,如今老爷已死,郎君又成了傻子,在夫人与女郎中选一个听从,怎么都是女郎更加靠谱。
于是下人们应道:“是。”
林诗蕴冷不丁将握着林夫人右手的手松开,林夫人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就被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扶住。说是扶住,叫做控制更加合适。
林夫人挣扭不开,急得落下泪来:“你们放开我!我才是夫人,你们凭什么听她的不听我的!”她方才为了夫君怒急攻心才学会了一下反抗,这会儿恢复了些,只会用身份压人。她同时感到屈辱,明明自己才是府上的女主人,下人们却更听女儿的话,甚至为了讨好女儿制住她。
林诗蕴静静看她:“母亲多年来重病缠身难道是骗我的么?”
林夫人一激灵,遍体发凉,终于冷静下来,慌张地结巴道:“不是……”
或许她过去是有管家之能,但多年来林大儒不让她碰任何事务,只将她娇养着,她的爪牙被温和地拔去,羽翼被无知无觉地剪除。长久泡在蜜罐儿里,哪里还有为自己遮风挡雨的能力。
“母亲多年卧病在床,如今还是继续休息得好,免得病情加重。父兄之事由我来处理就好,有管家协助,不会落了林家的面子,您请回吧。”林诗蕴根本不将她放在心上,聪慧地点出管家协助一事,让尚在观望的管家不再犹豫。
女郎主动示好,而夫人一来便指手划脚哀哀哭泣,站谁那边实在显而易见。
“定不负女郎信任。”老管家弯下腰表态,其余下人也知道该怎么做了。
林夫人院中的丫鬟婆子们扶着林夫人回院子,并表态:“咱们一定会伺候好夫人。”
林诗蕴点点头,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林夫人被人挟着往外去,终于意识到自己虽是林家的夫人却没有半分实权。她开始慌乱,头一次感到自己没用,无法庇护可怜的儿子。她已经失去夫君,儿子又变得痴傻,断不能再叫儿子受到什么伤害。
而在她潜意识里林诗蕴是会伤害林诗藏的,纵然现实生活中并没有这样的事发生,反倒是林诗藏一而再再而三欺负林诗蕴。但正因如此,她觉得林诗蕴会报复林诗藏。
将要被带出门去,林夫人哀求起来:“诗蕴,看在诗藏是你兄长的份儿上饶他一马吧,母亲求你了。你也不想背上不孝的名声,是不是?”说到最后她话中带了隐隐约约的威胁。
林诗蕴冷漠地想她母亲从来不曾了解过她。
她略抬起眼冷淡道:“母亲放心,我绝不会背上不孝的名声。”而不是饶过林诗藏。
林诗蕴说罢看向在地上玩耍的傻子林诗藏,再度吩咐:“将郎君以绳缚好。”
下人们相视一眼,没想到女郎会如此吩咐,但又不敢拒绝,真去拿绳子将林诗藏捆将起来。
林诗藏被缚,哭闹不止,整座院子都是他的喊声,听着让人揪心不已。
管家听着默默打量女郎神色,但见林诗蕴眉毛抬都不抬一下,不由悄然在心中感叹一句,好冷的心肠。
林家终究姓林,过去林家大权也不在管家手中,而是由林大儒亲自把控,管家只是帮着统筹跑腿。是以更换主子对管家来说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且女郎面嫩年少,对他来说反而是更大的机遇。
他还在琢磨着,只听女郎击冰掷玉般的语声再度响起:“管家,吩咐下去各人归各位,做好分内之事。暂止哀声,行事时不得哭泣,违者罚,有的是时候让人哭,但不是此时,我不想见到府上乱糟糟的。”
“是。”管家一凛,应下。
“灵堂布置之事劳您费心,如今是冬日,尸身能放得久些。可曾着人命赴?”即派人向与林家素日往来者报丧。
“还不曾,老爷走得突然,只遣人去备了棺材。”管家听着林诗蕴问话总感到头皮发紧,她全然不像未管过家的样子,句句问到点儿上,而他都还没准备好,便显得很尴尬。
“不曾便从现在做起。”林诗蕴不冷不热,“另外林诗藏的房间保持原状不必整理。”
“是。”管家虽不解,却还是答应下来。
林诗蕴很快为他解惑:“杀人偿命,我已着人报官,京兆尹很快会派人过来调查父亲之死。”
管家震惊:“那样郎君岂不是……”林诗藏杀人,需得偿命。
林诗蕴淡淡瞥他,只问:“父亲的遗体呢?”
“在郎君的床上放着,棺材尚未运来,不好停放在正堂中。”管家道。
“带我去看。”
管家引着林诗蕴往房中去,门一开便有一阵冷风吹过,让人感到一寒,大约是因为其中停了死人。
他一面带路自己心中都有些膈应,到底人都已经冷了,任谁来看都觉得不吉利。偏偏女郎不知是不知者无畏还是什么,竟然主动提出要看。
“老爷就在那里。”管家在内室外停下脚步以表尊敬,实际上也是心中发毛,不敢过去。
“嗯。”林诗蕴毫无忌惮地大步向床前去。
为了体面,林老爷并未直接暴露在床上,而在重重锦被之下。
林诗蕴看得一怔,难得有些惘然。人活着时看起来高高大大,临了一死,在被子下看上去只有小小一团,这一辈子到底也不知道在图什么。
她的情绪一闪即逝,当即弯下腰,没有任何畏惧地将被子拉开。
只见林老爷面色青黑,面上与脖子上是分明的指头印儿。若能对上,便能证明人的确是林诗藏所杀。
她放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