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斗漫天,月曜万物。
廊上悬垂的羊角灯下一片烂融融的好光景,映出房中清骨窈窕的两道身影。
许清如方从浴桶里出来,一手握住湿漉漉的长发,另一只手臂上搭着白巾子,绕过挂衣衫的屏风向外去。
周寅穿着一身白色小衣,因畏寒又披了件未穿过的燕尾青的外衫在肩头。她坐在桌旁,手不释卷,面前齐整地摆着一排怪模怪样的油灯,烛影落在她袖笼领褖,如衣衫上的暗纹。
在许清如踏出屏风的那一刻,她同时从书卷中抬头,软糯开口:“洗好了?”语气自然熟稔。
许清如怏怏地捏着湿头发点头,自得知真相至如今都没有什么兴致开口。她并非不想理会周寅,相反,她十分感激她。
若是她如今尚在家中,定然会被父亲瞧出端倪。
只是一时之间她很难恢复如常,连开口也没有。
周寅并不介怀她的冷淡,还总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时常要拣些话来问一问她,哪怕她只是点头或摇头等稍有回应,周寅都会笑意盎然,开心极了。
“我去请人来抬水。”周寅搁下书卷,从容起身,往门外去。
许清如轻轻颔首,拧着头发到镜前去,被周寅桌上摆的油灯吸引目光。她在清光凝魄就见过这些灯,没想到休沐时阿寅又将灯带回来了,可见她极宝贝这些东西。
还有桌上倒扣的书,书封上赫然是《心经》两个大字。
“清如?”轻灵的声音在许清如背后响起,将她吓得一颤。
“抱歉。”周寅满怀歉意,双手合十交握在胸前,“吓到你了。”
力壮的婆子们打外面进来抬水,吵吵闹闹,冲淡了人的惊悸。
许清如摇摇头,终于说话:“不怪你,是我不留意。”她想是自己没听见阿寅的脚步声。
话虽如此,周寅仍旧满面自责,咬字奇妙:“以表歉意,我来为你绞头发好吗?”
许清如长发如练,自己绞起来的确费劲,犹豫下答应:“好。”
周寅取下她臂上白巾,接过一捧乌发,软绵绵地与人道:“清如,不若坐下?”
许清如便依她所言,坐在绣墩上。
周寅挪了只凳子坐在她身后,这才将白巾垫在许清如头发下,把手松开。她以巾子两端对折,温柔地绞起头发。
不自在爬过许清如四肢百骸。在家中也有丫鬟嬷嬷为她绞头发,换做阿寅来做此事便让她感觉古怪。
婆子们将水抬出,知会周寅:“女郎,我们退下了,您有事叫一声便是。”
周寅一面认真绞头发,一面郑重道谢:“多谢,又靠你们了。”
一阵谦虚,将门带好。
顾虑着许清如今日并不想见旁人,周寅便未留人在房中伺候,彼时房里只剩下她两人。
寂静放大了许清如的不自在,她下意识找话说来缓解这种感觉:“阿寅。”
“嗯?”周寅像是还没反应过来她主动开口,下意识答应,“我在的。”
许清如听她这一声“我在”,像被什么触动,滚下泪来。她呜咽着开口:“我可怎么办啊?”
周寅忙一手握着她头发,另一只手从外衫中取出锦帕递给她,笨拙地安慰道:“擦擦眼睛。”
许清如接过帕子攥在掌心,用一角拭泪,哀哀哭着。自她知道父亲害母亲一事后她一直恍恍惚惚,到这时才真真切切地看了明白,终于痛哭失声。哭了倒是好事,只怕郁结在心,憋出问题来。
周寅在她身后为她绞着头发陪哭。
许清如哭着哭着闻有抽泣声,循声回头,只见周寅哭得与她一样伤心。
她纳闷儿,哭得也累了,止下哭泣,愣愣地问:“阿寅,你哭什么?”
周寅收声不哭,认真回答:“我陪你哭。”
许清如哭笑不得:“哪有这样的?”
周寅一板一眼道:“因为觉得不好安慰,所以陪你一起哭。”这样的大事发生在谁身上安慰都显得苍白无力。
许清如感受到她笨拙的陪伴,心中涌起一阵无言的感动,不忍再让她落泪,于是吸吸鼻子道:“我不哭,你也别哭了。”
周寅乖巧答应:“好。”她像是没半点儿主见似的,喜怒不由己,让她不哭,她也就不哭了。
许清如看她这副听话模样不禁感叹:“阿寅。”
周寅手上动作轻柔,尾音摇曳:“在的。”
许清如暂时从父母事情中抽离,偏头对她道:“你这样乖,可怎么办?”她是想说笨的,又怕阿寅听了惭愧,话到嘴边变成了乖。她并不是真觉得周寅笨,这个“笨”是说她太过单纯听话。
周寅懵懵懂懂,似听不懂。
许清如欲言又止,却骤然下定决心:“没关系。”
“啊?”周寅像又不明白什么没关系,眼里一片茫然,像起了层朦朦胧胧的雾。
“日后我会保护你,还有我母亲。”许清如立誓般说道。
周寅仿佛虽没听懂,却仍道:“我会保护清如。”
许清如失笑:“你保护好自己,别让人欺负就好。”
周寅也笑:“没人欺负我呀……头发干了。”也没人能欺负她。
许清如道谢,去床里躺下。周寅将巾子挂好,拿了书靠坐在床外。
“我想好了。”许清如看着雕花床顶道,“我一定要救我母亲,哪怕与我父亲撕破脸,带着母亲从家中搬出。”
周寅忧心忡忡地将目光从书本挪到许清如身上道:“清如,若能不撕破脸,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撕破脸得好。”
许清如蓦然看向她,眼中有两分怒火,抿着唇问:“为什么?”
“他连枕边人都忍心伤害,我怕他会伤害你。”周寅轻声说。
许清如怔住,遍体生寒,她确实没有把握如果真撕破脸父亲还能放过她。他害了她母亲多年尚能瞒过世人,装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焉知他不会得知真相后动手害她,再装出一副慈父模样。
她下意识捏紧被沿,指骨泛白,牙咬得死紧。
“可是母亲在府上一日便要喝一日药,如此哪里能好?”许清如紧咬嘴唇,隐隐有血腥味儿在口中弥漫。
周寅眨眼:“清如原本是怎么想的呢?”
许清如喃喃答:“我本是想告诉我祖父一切,让他带我母亲和我从许家离开。”
周寅认同:“这样不必撕破脸呀?即便撕破脸,你也被从府上带离,不会同你父亲发生冲突。”如果你祖父肯救你和你母亲的话。
“我怕……”许清如难以启齿。
“怕?”周寅问。
“我怕祖父不肯接我母亲回去。”许清如闭上眼道。
周寅惊讶:“怎么会?”
“我祖父他,他是个很古板的人。我怕他知道真相以后认为这是家丑,不肯接走母亲。”许清如深吸一口气,“更重要的是,我怕他根本不肯信我。”
周寅困惑。
“我父亲在人前形象实在太成功,陡然这么说,我祖父大约会以为我有病。若他半信半疑,将我父亲叫来对峙,那才是最糟糕的。”许清如深吸一口气,只是在脑中幻想场景都会忍不住打颤,“我一定不是我父亲的对手,他只要三言两语就能轻而易举得到我祖父的信任,而我除了这两片瓷片,根本没有切实证据。纵然有鹿神医为我作证,难保我父亲不会将责任都推到下人身上。到时候我母亲再也别想好起来,恐怕我也会……”她语速飞快,呼吸近乎困难。
周寅握住她冰凉的手安抚道:“清如,还没发生。”
许清如这才从幻想中脱身,沁了满头冷汗。她如抓住溺水稻草般攥住周寅手,极速呼吸,上不来气。
她同周寅理了一遍后发现此举并不可行,一旦稍有差错,她与母亲便要万劫不复。她冒不起一点风险。
“怎么办?”许清如喃喃,“不能与父亲撕破脸,难不成只能看着母亲越来越疯。再过几日便要入宫,到时候我就更加照顾不到母亲。”
周寅问出疑惑:“清如,我记得你母亲性格强势?”
许清如被她打岔,怔怔接话:“是。”
“那你父亲是怎么无声无息买通她身边所有人的?”周寅诧异。
许清如一悚,头脑清醒过来,找到另一条路。她豁然坐起,一下子有了精神般道:“阿寅,多亏你提醒我。”
周寅迷惑:“我提醒……什么了?”
“我母亲院子里两个陪嫁婆子对她绝对是忠心耿耿。”许清如因似乎找到出路而兴奋起来,凑近周寅,“我想她们之所以会喂我喝药也是同样被我父亲骗了,以为那是安神药。”
她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自顾自道:“但也不能完全肯定,万一她们背叛了母亲。”
周寅静静听她分析,默不作声。
许清如眼中跃动着稳操胜券的神色:“我先去查清这二人家人是否被人控制,若被人控制,想来是我父亲所为,我再想别的办法。若没被控制,便由我来将他们制住。我是信她们对母亲忠心耿耿的,可是总要有个保障。父亲能骗过所有人十余年,阿寅,除了你我不敢再信任何人。”
周寅很受宠若惊地表示:“清如,我不值得你这么信任的。”她难得说实话。
偏偏许清如以为她是在自卑:“你值得。”
接着许清如说,周寅听,将计划更加完善,只有一点。
“可府上现在我谁都不敢信,不知能将找人的大事托付于谁。”她计划得好,只是在人手上头疼起来。
“麻烦鹿神医一下呢?”周寅提议。
许清如不由苦笑:“倒是别无选择了。过去我一直以为自己运筹帷幄,统筹全局,如今才知道自己什么不是。我下意识还是依靠着家中,一旦得不到家中的帮助,我便什么也没有。所幸我过去攒下不少私财,不至于如今什么也做不了,瞪着眼干着急。”
周寅为她辩解:“你已经很厉害了,换做谁来,都无法像你一样应对得这么好。”
许清如深受打击,却不忘与周寅道:“阿寅,你记着,一定要慢慢培养自己的心腹。要身世清白,自己所选,切莫是家中之人。”
周寅温顺听着,附和点头。
许清如抬手遮住眼睛:“我一直以为哪怕母亲疯了,但家中依旧和睦,父亲爱母亲也疼爱我,没想到全是假的。全天下再没有这样的父亲,再没有这样的家了吧?”
周寅淡淡看着她,竟然一笑道:“我听过更惨的故事,你想听吗?”
许清如将手放下,惊奇地看向周寅:“什么?”
周寅微笑:“是鹿神医说给我听的。”
许清如却眉头微皱:“你与他很熟吗?”
周寅认真思考,一本正经地回答:“是朋友。”她这样诚心诚意的态度反倒让人难往男女之情上去想。
许清如不知为何悄悄松了口气,鹿神医虽然是个好人,却配不上阿寅的,也护不住阿寅。她点点头表示了然,自然地转移话题:“是什么故事?”
周寅将书放下,作认真讲述状:“同样是一家人,不过这家父母与你父母并不相同,不睦直接显示出来,连掩藏都懒得。”
许清如仔细听着,不由叹息:“那何必结为怨侣,害人害己。”
周寅只笑:“不止结为怨侣,他们还有了个女儿。”
许清如眉头皱得深深,很同情:“真可怜。”倒也不好说她与这女孩谁更可怜,一个家庭不和摆在面上,一个都是假的。
“父亲对这女孩不闻不问,也从不曾碍于人言去看发妻,竟就这般过去了十年有余。”周寅语气轻灵飘忽,空幻动听。
许清如眉头拧得更紧:“如此不负责任。”
周寅继续:“一日二人偶尔在府上相遇,那父亲头次见到不过十余岁的女孩竟然动了歪心思。”情绪无波无澜。
许清如欲呕,牙齿打颤:“他怎么敢!”
“他虽不中意发妻却一直也未曾纳妾,旁人一直以为他是被与发妻之事打击惨了,谁知道他根本对适龄女子不感兴趣,而他真正喜欢的,却根本无法启齿。”周寅慢条斯理道,“是以他开始扮作慈父。最熟悉自己的人莫过于自己的仇人,女孩的母亲很快察觉到不寻常,恨极,趁人不备将男人杀死,而后被官府羁押斩首。”
许清如听着听着哽咽起来,带着哭腔低低叫了一句:“母亲。”她母亲若清醒着,遇到此事一定是同样作为。
许清如抽抽鼻子追问:“那女孩现在怎么样了?”
周寅摇头:“并不清楚,是鹿神医给我讲的呢。”
许清如久久无法平静,躺下拉上被子蒙起头哭了一阵,末了道:“活在世上谁都不容易。”
周寅重新拿起《心经》来看,仿佛只是随口讲了个故事。故事之所以被称之为故事,就是因为其中有虚构成分的存在。
她记得很清楚自己对母亲道:“母亲,我可以杀了他,不留任何痕迹。”
她也记得清楚母亲当时被吓坏的神情,那样的惊惧不安。
……
“阿寅,你睡了吗?”许清如翻来覆去,条条桩桩件件使得她怎么也睡不着,最终轻声问道。
周寅声音含糊:“还没有。”只是怎么听都像被人从梦中惊醒。
许清如当即感到抱歉:“对不起,吵醒你了。”
“没关系,我还没睡呢。”周寅翻身,由平躺转为侧躺,在昏暗的房中与她对视,“你睡不着吗?”
“是。”许清如应声,在这样的环境下不敢看周寅清澈的眼,随口道,“若睡不着,你平日都念什么经?”
周寅笑:“我念给你听?”
许清如想了想点头:“好。”
周寅目光澄明,像涓涓清溪,双手垫在侧脸下轻声背起:“唵敬礼多哩速疾勇……”
许清如瞪大眼问:“你会背吗?”
周寅不说话,只点头。
“听起来也不像是大雍话。”许清如又道。
周寅承认,同她道:“是藏话。”
“西边?”许清如惊异非常。
周寅轻应:“是。”
“那边神秘非常,大雍与之来往甚少,你竟然会讲藏话。”许清如感到不可思议。
周寅似乎被她夸赞害羞,温声答道:“并不算什么,我小时候家里救过一位藏家和尚,他教我了些藏话。”半真半假,她小时候的确遇到过藏家和尚,不过与家中没有半分关系。
许清如了然,也不深问,闭上眼睛:“阿寅,你念吧。”
周寅继续轻声哼诵:“咄多哩者除怖畏,咄哩能授诸胜义……”她独特的咬字与语调使得晦涩的藏经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拥有安抚人心的功效,唱经声似在房中回响,又像从门缝窗隙中飘出,去往极高极远处。
许清如一开始还试着理解经文含义,渐渐晃神,不知不觉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