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寅懵懂地试探着伸出手与她十指相扣。
林诗蕴愣住,以右手指尖为起点火热一寸寸蔓延,直将她整个人吞没。
“很疼吧?”无意义的问话以及泫然欲泣的神情。
“……早已不疼。”林诗蕴被她牵着手,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自在,她口舌发麻,四个字说来都很费劲。
周寅轻柔地握住她手放于膝上,侧目而视,等待下文。
稍作冷静,林诗蕴终于找回语言,继续道:“我几乎还未体验过女子装束,便作男子打扮。父亲怕我无法胜任林诗藏这一身份,便是在家也令所有人称我为‘林诗藏’。如今想来林诗藏又有多了不起呢?可那时候我却很以得到这个身份而开心。我以为‘林诗藏’是个身份,林家努力而受重视的人便可以做‘林诗藏’。所以我放弃了自己的名姓,专注做起林诗藏。”
说到这里她面上浮现一抹自嘲,眼里倒映着泠泠秋水:“日渐长大,我开始随父亲出入各处,林家麒麟儿的名声始传扬出去。有父亲的刻意规避,我在府上鲜少与林诗藏碰面,但总有遇到的时候。他每每见到我便会气急败坏,我那时只觉得是我赢了,但也会想我是林诗藏,那他又是谁?他没了自己的名字,也怪可怜的。”
“还有母亲,她一见到我便会一言不发地掉眼泪。我当时不知她在哭什么,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让她难过。如今想来全然不是,她那时哭大约是在哭自己为何将才气都生在女儿头上,委屈了她的儿子,或是哭我不符合她心中女儿该有的模样。”林诗蕴抿了抿唇,“后来我明白一切时也想问问她当时掉眼泪是不是不舍得我做林诗藏?每当我见到她我都想这么问一问她,但始终开不了口。不过今日我已经知道答案。”
“我越学,晓事越多,渐渐觉察出事情不对。林诗藏原来不是谁努力谁聪慧就能做的,它是旁人的名字,而我需要将这声名传得更广。原来我始终是林诗蕴,可怜的是我,不是他。我想清楚一切时便不愿意再做林诗藏,我要做林诗蕴,父亲气得用家法打了我,但我就是要做林诗蕴。我不想顶着旁人的名字了。”
“我不怕被打,更不怕死,父亲当时还没有别的手段,他输了。他感到被严重挑衅,气得不许所有人理我,转而开始带林诗藏出去,似乎想向我证明没有我不是不行。但林诗藏着实不争气,第一次出去便丢了大人,将我父亲气坏。且父亲每次参加的总是文会,需要当场写文赋诗。父亲纵然有本事给林诗藏代写,但我二人文风差异太大,他弄虚作假很容易被人发现。于是他只好推说林诗藏生病,暂时不带之出门。”
“无计可施之际,母亲病了。”林诗蕴抬眼看向周寅。
周寅像是明白了什么,惊讶地看了回去。
“如你所想,她这一病,直到今日。”林诗蕴淡然道,“起初她是真的病了,我衣不解带地照顾她,因此他们好像终于发现我有在乎之物。一开始是由我母亲开口求我为林诗藏捉笔,但我不为所动。于是便成了威胁,我若不写,他们便说家中要败落,治不起病。我自以为与母亲同心,愿为她受威胁,但她并不与我一心。”
她平淡地接受现实,再说起过去轻描淡写。她所受苦难定然远不止这些,但那些过去了的她绝口不提。她的确有强大的意志,在意识到自己被放弃后只是生理性地难过一时,便立刻放弃了放弃她的人。
及时止损。
林诗蕴感到手上一疼,错愕看去,对上少女明亮而愤怒的双眼,带着似乎能将人灼伤的热意。
气大伤身,林诗蕴并不想阿寅为此大动肝火,但又喜欢她极在意自己的行为。她如今有亲人不如没有,性格与经历使然她也不爱与别人亲近。算来算去,她与世上有牵绊者只剩下周寅一人。
“别生气。”林诗蕴最终道,“我已经不在意了。”
周寅扁扁嘴:“欺人太甚。”
林诗蕴颔首:“的确。”若非鹿鸣相告,她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而鹿鸣愿意告诉她,还是因为阿寅。说来说去,阿寅最好。
周寅眼睫轻颤,小心翼翼地问:“阿蕴,你打算怎么做?”她问得轻轻,像是生怕林诗蕴会因此受伤。
林诗蕴略垂下眼,轻轻摇头:“我也不知。”她虽想得清楚,却对日后要如何做而感到茫然。
“我不会出卖鹿鸣。”她补充这么一句。但若要如此,她便不能直接与家中撕破脸皮,尚要继续虚与委蛇。
周寅忧心忡忡地望着她,很替她发愁的模样。
末了,她轻声道:“万法皆空,因果不空。”
林诗蕴当她是安慰自己,不肯叫她心里惦记此事难受,便附和着颔首。
周寅原本要说的并不是这一句,她想说的是“我可以杀了他们”。但她曾对人这么说过,得到的结果却并不如她意,她便知道是不能对人说出这句话的。
她翘起唇角,尾音摇曳:“阿蕴原来这样厉害!日后我多请教你,你会不会嫌我笨?”
林诗蕴凝眸望她,神色郑重:“怎会。”
她目光忽然变轻,淡淡地道:“不过你怎需请教我,整个春光堂都很乐意为你讲解。”
周寅长眼微睁,柔声细语:“阿蕴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与你天下第一好。”周寅嗓音绵软,举起二人相牵的手示意。
“喔。”林诗蕴悄悄偏过头去,掩饰自己略不自然的目光。
周寅长睫轻扇:“虽不能与他们直接撕破脸,但阿蕴也可以不做不想做的事了。”
林诗蕴点头,心中有了计较,朦胧地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
“阿蕴。”周寅又叫道。
林诗蕴看她,用眼神询问怎么了。
“我府上马车已经回去了。”周寅不好意思道。
“我送你。”林诗蕴很是体贴,不用她主动开口。
“阿蕴真好。”周寅嘴甜。
自林府马车上下来,周寅回到府上拟了名帖交由婆子送去谈家交给谈漪漪,言明次日上门拜访,实在将每日安排得都很妥当充实。
另一面林诗蕴回了林家,一路上她都在为自己做心理建设,生怕自己回去见到父兄失态。
然而好巧不巧,一入林家,便撞上了向外去的林诗藏。
林诗藏愣住,几乎不敢相信能在府门前见到林诗蕴。自打她恢复身份,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无声地与家中抗争。除去必要,她鲜少会出门。是以林诗藏颇有种太阳从西边升起之感,但他更想知道林诗蕴如此反常是去做什么了。
林诗蕴以为自己见到林诗藏会失态,但她竟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冷静,漠然地从林诗藏身边走过,目中无人。
“林诗蕴。”林诗藏叫她。
她不理不睬。
“你站住!”林诗藏气急败坏,伸手要去扯林诗蕴来留下她。
林诗蕴避开他的手,回身冷冷睇他。
“你去哪了?”林诗藏不安追问。
林诗蕴与他个子相当,但看过来时她目光总是居高临下,很是看他不起。她冰冷地扫他一眼,转身离去。
林诗藏被她轻蔑态度激得恼羞成怒,却又不敢太得罪她,因马上正月十五,有大型诗会,他还有用得到她的地方。
他站在原处变幻神色,脸如五彩的画布,最后愤愤道:“把车夫叫来,问清她今日去哪了。”他顿时没有外出的兴致,非要弄清林诗蕴出门是去做什么的。
得知林诗蕴是去慕虎馆时林诗藏后背生出冷汗,心虚无比。知道她是去拿了安神助眠汤的药材后他才放下心来,很为林诗蕴睡不安稳而幸灾乐祸。
他根本没想过鹿鸣会泄密,因这么多年过去,从没有哪个郎中会为了一个女郎得罪整个林家。
……
当夜又落了细细绵绵的雪,翌日家家房上沃雪丰盈。碧瓦天青,朱甍砖红,青青红红白白,清爽好看。
昨日下午递去名帖周寅很快得到谈漪漪的回复,她一面抱怨周寅回来后都不曾来寻她玩耍,一面盼着她快来。
乘马车到谈家,谈漪漪抱着暖炉在门前翘首以待,腰间金算筹因为她远眺的动作发出轻响。她身旁站着神情严肃的端庄妇人,是她母亲。
“你老实些,不要乱动,没规矩。”谈夫人斥道。
谈漪漪闻言皱皱鼻子,小声道:“我与同窗见面,母亲一起做什么?”
谈夫人肃着脸:“我为你掌掌眼。”她必须要亲眼看过女儿的交往对象才能放心,即便对方同样是晋陵公主的伴读。
谈漪漪欲言又止,好心情像是被人浇了盆冰水,顿时扫兴。
马蹄铁踏地的清脆哒哒声传来,循声望去,低调的青幔马车自转角而来。
谈夫人想,简朴了些。
马车在府门前停下,车夫搬来马凳,妙华颇有活力地提裙踩着马凳下来。
谈夫人想,有点浮躁。
紧接着车幔被从内打起,先映入人眼帘的是一只素白的手,纤纤玉质。
谈夫人想,略微娇柔。
车帘后便显示出女娲偏爱的半张脸。整个打起,她略带羞涩地出现在人前,蛾眉螓首,令人观之忘俗。
谈夫人想,谈夫人骤然没了想法。
周寅自马车上下来,见到门前等她的谈漪漪登时展颜,开心得无比真诚。又看到一旁站着的谈夫人,她讶然之余显得十分乖巧,与人见礼。
“周寅见过夫人。”她矜矜的,对谈漪漪则放松不少,“漪漪。”
周寅礼数周全,谈夫人挑不出错处,应了一句:“好,进来坐。”她说罢先转身向府内去。
谈漪漪松快下来,知道阿寅算过了母亲这一关,上去一把挽住她手臂,喜滋滋的。
周寅同她手挽着手,因谈夫人还在前面走着,二人也不敢太过放肆,只悄咪咪地挤眉弄眼互换眼色来交流,充满少年人的明快气息。
谈夫人出了面,于情于理都该招待周寅一番。她带着二人到正堂去吃盏茶,一并问了些寻常问题,便放二人玩去了,看样子对周寅尚算满意。
她觉得周寅虽拘谨了些,但文静内敛,不会带坏谈漪漪,说不定还能让谈漪漪耳濡目染,跟着娴雅一点。
她一直头疼女儿的性子,外向太过,心思不定,总想着不切实际的事。女儿家不安分怎么会是好事呢?或许日后定下亲事,便能定下来了。
谈漪漪拉着周寅回到自个儿房间,屏退下人,长长地舒一口气,略带歉意地看向周寅:“抱歉,阿寅。”
周寅困惑:“怎么了?”
谈漪漪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向周寅解释自己母亲的控制欲,讷讷地道:“我母亲……”
周寅歪了歪头,很受宠若惊道:“夫人一起在门前接我,我很开心,只是受之有愧。我是晚辈,怎好让长者来迎?”
谈漪漪的尴尬瞬间被瓦解,阿寅眼中永远只能看到世上美妙。她释怀,反而能说出口:“我母亲管我管得很严,便是我见朋友,也须得她先过目。她满意了,我才能与人交友。我母亲方才不是接你……是考察你。”
周寅怜惜地望着她,听到后面反而眼睛亮亮,像包容万千繁星:“那夫人同意我与漪漪做朋友了?”
谈漪漪呆住,没想到周寅重点完全不同,傻乎乎地顺着她话点头。
好像是这样的,她母亲是同意她与阿寅交友。
“可是即便我母亲不同意,阿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谈漪漪在此事上格外认真。
周寅香腮如雪,嫣然一笑:“漪漪是我最最好的朋友。”比最好还要再多上一层。
谈漪漪笑起来,烦恼皆抛诸脑后。
周寅一笑过后又爱怜地望着她:“很辛苦,漪漪。”
谈漪漪抽抽鼻子,幽幽地道:“都习惯了。不过你今日过来,我真高兴。对了,初四那日菩提寺行像,宝车上坐的是你吧?阿寅。”她越说越兴奋,拉着周寅在罗床上坐下细谈。
周寅老老实实承认:“是我。”
谈漪漪羡慕极了:“好漂亮!和观音一模一样!”
周寅赧然,一双眼如沾了胭脂的春水般盈盈动人:“我还怕做得不好,为菩提寺招来骂声。”
谈漪漪义正严辞:“是京城多年来最合适的观音!”
周寅一笑,未语,像是过于羞涩。
谈漪漪又好奇:“可是阿寅怎么会在宝车上?”
周寅单纯开口:“三皇子来寻我帮忙。”
谈漪漪无端激动起来:“三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