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四,月上柳梢。
王雎、王栩不约而同地从家中离开,以相反的方向到街上去。今日菩提寺行像,是京中难得的大热闹,他们各自盼着能在街上与周寅偶遇。收到了谢家的回礼,周寅随礼送来的字条实在太过公事公办,让他们不得不渴望进度。
崔骜日日到街上来碰运气,今日亦不例外。行像尚未开始,他已坐在京中视角最佳酒楼之上的靠窗位置,目不转睛地眺望下方来去诸人,试图从其中找出周寅的身影。
皇城之上,皇上高立于城头之上,身后为文武百官,左侧站着太子沈兰珏,右侧空荡荡。原本右侧也是该站人的,但三皇子沈兰息与菩提寺缘分匪浅,皇上便命他操办行像事宜。
如历朝历代大部分皇帝那样,本朝皇上同样尚佛。为彰显虔诚,皇上年年于皇城之上参与行像,与民同乐。
皇上将至知命之年,但因保养得宜,看上去犹如正值壮年。在样貌上,沈兰珏几乎遗传了他十成十。他同样不似一国之君,倒像满腹经纶的书生。他模样清雅端正,时时蓄了笑在眼底,让人感到平易近人。只是到底身居高位,他还是与普通书生不同,自有威严。
高处不胜寒,飒飒风拂红砖碧瓦而过,引人忍不住打个寒噤。
“还有多久开始?”皇上侧目问道。
大总管答:“再有一刻钟,行像就开始了。”
皇上颔首,站得扎实,纹丝不动。他带头表率,大臣们只得陪站。
山下风小,僧弥们刚将莲台固定在车上,正在检查牢固与否。
周寅站在斗篷中向鼻子里塞棉团。沈兰息本就一直看着她,这会儿更是自然而地好奇她在做什么,于是出言问:“在做什么?”
周寅被他的突然开口吓了一跳,将两团棉团在鼻子里塞好,有些囔声囔气地对沈兰息道:“我事先做了些准备,说行像之时浓烟滚滚。我怕烟气闻得太多在莲台上当众呛得咳嗽出来,不大体面倒是其次,让行像不完美就不好了,这才往鼻子里填了些棉团。”
她显得有些惴惴不安:“如果这么做不对,我这就取出来。”
“不必。”沈兰息在心中暗暗懊悔自己未曾想到这一层,险些让周寅受苦。
他神色柔和了些,尽量让语气温柔下来,以免惊吓到她:“你做得很好。”
周寅这才从惶然之中稍稍安心一些,仰起脸柔顺地看着他:“真的吗?我做的很好吗?”
沈兰息一下子有些受不了她这副打扮加上温顺地对他笑,自己的心跳声在自己耳畔重重响起,一声、两声……
他吸取今日白日时的教训,声音隐隐颤着立刻回答周寅的话:“真的,你做的很好。”
他想他已经暴露心思了。
周寅扬起不掺杂质的笑容,又担心地望着他:“明净,你嗓子怎么了?”
沈兰息被她这一声“明净”彻底叫没了理智,剧烈咳嗽起来。
周寅忙扶住他,这一举动让沈兰息咳得更是厉害。她担忧地转过头去,对一旁同样忧心忡忡的内侍道:“可以请你帮我寻一碗水来吗?”
内侍得了吩咐,急忙去做。
周寅温柔地为沈兰息拍背,他的咳嗽声终于渐止,脸上红通通一片。不知是咳嗽呛住的,还是害羞了。
“你怎么样?”周寅待他呼吸稍稍平缓,才牵着他的袖子问。
沈兰息摇头,终于吐露一句:“无碍。”
周寅轻轻舒了口气,很是后怕:“我真怕……”
沈兰息心便一疼:“抱歉。”
周寅还未来得及回答,就听见僧弥那里一阵欢呼,他们回头看向她道:“周女郎,莲台已经检查无碍,您可以上来了。”
她只得止了话头,对沈兰息笑笑:“我去了,一会儿内侍给你拿了水来,你可以喝一下。”到此时她也不会用命令的口气,只是建议。
她将斗篷解下,露出备好久矣的装扮,四下顿时静了。
她在妙华的帮助下坐上莲台,气质陡然大变,一瞬像是真观音下凡来普渡众生了。
人们因惊讶而失去做事的反应,几乎不敢再看她一眼,本能让他们想要顶礼膜拜。
沈兰息抿了抿干燥的唇,提醒众人:“行像要开始了。”
众人这才回神,忙驾宝车向城中去。沈兰息翻身上马将欲行,内侍捧着水碗急匆匆地赶来:“殿下!殿下!”
沈兰息打马停住,瞥向来人。
内侍讨好地笑,捡沈兰息爱听的话说:“这是周女郎见您咳嗽时让我去找的水,您要么喝些?”
沈兰息俯身接过水碗一饮而尽道:“有劳。”
……
宽敞若宝殿的四轮像车驼着尊尊塑像入城,华盖佛龛,约二十车,至城门时有花瓣雨纷纷而下。
百姓始见宝车巡城,被盛大排场惊得噤声,偌大的京城之中一片寂静。
梵音声起,随侍宝车的僧弥们念起佛经。人们虔心静听,以盼消弭灾祸。
浓烟似云,又若牛乳,渐渐升起。在薄雾浓云中,尊尊塑像立刻得到“神化”,让人看不真切模样。百姓并不能认得所有佛像,却因雾霭带来的神秘感变得愈发虔诚。
他们不敢抬头看,温驯地对着宝车低下头颅,口中翻来覆去诵着自己只会的那几句佛经。
更有信众颤巍巍下跪,俯首帖耳。
宝车驶过街头巷尾,到了京中最繁华处。
雾霭茫茫,兼有遥遥散华,将宝车的金碧辉煌完美中和,便没了那一份俗气,整条车队更像是西天极乐世界。
此处聚集者多为名门望族高官显贵,不似离城中心愿的信众们那样诚心诚意,多数人只当是来看热闹。
他们目不转睛地望着璀璨宝车,忽然有人小声惊呼。
年年有寺中眉清目秀的小僧扮观音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之事,因普通百姓多信观世音,菩提寺这才让观世音更有人味儿,也算是年年的噱头。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烟笼月照的宝车之上盘腿坐着观世音菩萨。观音眉眼低垂,法喜笑意,手持柳枝,衣衫鬓角沾了簌簌桃粉。
她居高临下俯视众生,似与每人对视,她中只有大爱没有小情,满是渡厄的慈悲。人们但与她目光对上,脑海中顿时一片虚无,一时失去思考能力。
若诸生蒙受苦难忧怖,请忆起我,念起名号,使免其种种困厄烦忧。
人们只觉得看清她模样,却又没有看清,明明烟雾并不足以完全遮挡人的视线,他们依旧觉得她面容模糊。他们又觉得观音眼熟,像是在哪里见过,偏又记不起是谁。
疑窦丛生又恍然大悟。
人们便想观音不正是如此,有三十三种变化身,菩提寺竟真将观音请下凡间么?
他们纷纷低下高贵的头颅,虽仍不太信但一时之间还是被唬住,跟着僧弥诵念起佛经来。
车轮滚滚而过,烟雾聚合。再散开时梵音声远,只余下遍地桃华,叫人怅然若失。
皇上在高处俯瞰,并不能看清车上情形,只是见宝车行来大片大片低头,惊异之余倒很满意。人人信佛有利于他的统治稳定,但也不能太信,至少要将皇权永远放在第一位。
但在他的统治之下,神权永远不会越过皇权,佛教只不过是他安抚民心的统治工具罢了。
“这次行像办的不错。”皇上做出总结,便是要离开了。
官员们被冻得瑟瑟发抖却还应和:“绚烂多彩。”
“如在梦里。”
“我朝繁荣昌盛。”
……
待众人拍完马,皇上才摆摆手示意众人噤声,转过身子要离开。群臣自发向两侧退散,让出一条路来。
城墙下每名百姓都是经过重重筛查确定身家清白事先安排好的,待皇上转过身去,城下山呼万岁。
群臣便作仰慕状感慨:“陛下爱民如子,百姓知恩图报,亦爱戴您极了。”
龙颜大悦。
皇上不得不折身回去冲下方一再挥手,又说些关切民生的话。事实上能站在这里人根本不需要如何关切,他们在京中已经是很有财富地位的人。
总之一片和乐景象。
宝车绕城一圈,所经之处,莫有不从。
崔骜对这些热闹并无兴趣,压根没瞧车上,只在人群中搜寻周寅身影。然而他并未得见,暴戾油然而生,几乎想去谢家抢人。
王雎与王栩亦做如是观。他们心不在游行之上,只为寻人,反而错过。
倒是随家中到街上凑热闹的女孩们一眼将人认出。
“那是……”谈漪漪睁大眼看着宝车远去,一眼认出车上周寅。她激动地想要尖叫,想拉着人与人分享车上是她好朋友的事,却又没人可以分享,急得只能连连顿足。
“是什么?你老实点,不要让人看见你不规矩的样子,像什么话!”谈夫人当即斥道,一巴掌狠狠拍在谈漪漪手上。
谈漪漪吃痛,不敢再蹦跶,装着贤淑的样子跟着低头诵经,实际上满脑子想的是“阿寅是观音”!
她想着过几天一定要去谢家走一遭,问一问阿寅是如何当上观音,可好玩么。
许清如带家中侍女一道上街,今日行像,她并没什么闲心来凑热闹,只是想为母亲祈福。她也知道求佛是件虚无缥缈之事,但她已走投无路,也只能寄希望于神鬼之上。
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若真听到她的呼唤请帮帮她。
她抬起头虔诚地看向观音,瞬间愕然。
烟雾弥散间,她看到观音灵动地对她眨眨眼。
老天,怎么是阿寅!许清如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