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兰珏被王雎揭破心思,虽有些羞涩,却也大方承认:“大郎聪明。”
王雎无甚神情,撩袍径直跪下:“殿下,我有错,请您责罚。”
沈兰珏弯腰,一手负后,单臂扶他起身:“起来说话,你何错之有?”他眉头微锁,不明所以。
王雎却不肯起,跪得颇为坚决,低头冷声道:“前日酉时,我在躬行楼外见着周女郎。”
沈兰珏动作一顿,眉皱得更深,直起身等王雎下文。他对王雎接下来要说什么似有所感,面上骤然发热,心脏发虚,耳畔是自己的心跳声。
只听王雎道:“周女郎与我提起王玉之事,我本不欲多言,然而又遇到崔骜。”
沈兰珏明白他要说什么,阖了阖眼,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
王雎将自己主动提起王玉说为周寅提起,又让崔骜担去身份揭穿的主要责任,将自己轻拿轻放,很有技巧。
然而他的语言技巧在沈兰珏这里并不奏效。倒不是沈兰珏识破他的谎言,而是沈兰珏根本没打算责怪他。
沈兰珏苦笑,终道:“你起来吧。本就是我隐瞒有错在先,被揭穿也合该是我自作自受,与你无关,与周女郎无关,也与崔骜无关。”
他同沈兰亭虽是同父异母的兄妹,但二者性格上却有几分相似之处,即从不无端迁怒旁人。
沈兰珏骤然想到什么,恍惚起来:“都是我不好,周女郎生病亦有我之过,我该向她赔罪。”
王雎本想让他知难而退,才说起周寅知情后伤心不已,以让他无颜面见周寅。谁知这反而加重了沈兰珏的愧疚之心,他非要对此事负责到底。
“周女郎大约不想见您。”王雎单刀直入,一语道破。
沈兰珏被如此说也不恼,反而顺着他话点头:“我那样骗人,她不想见我实属正常。我只想让她快些好起来,病着不好受。”
王雎无话可说。
沈兰珏很诚恳地向之求解:“大郎,你向来聪敏,可有法子让我将太医送入玉钩宫为周女郎诊治?”
王雎没想到还要为他出主意办事,哑口无言之余不得不想办法。
“公主或已为周女郎请过太医。”王雎如是道。
沈兰珏一怔,旋即笑道:“是我关心则乱,皇妹心善,向来待人宽厚,定是已请了太医的。”
他沉吟着,虚心向王雎请教:“大郎,我总想为周女郎做些什么,你可有什么法子?”
王雎一本正经,颇为冷淡:“殿下,我无能为力。”
他又补充道:“您是一国太子,不该为此等小事烦忧。若周女郎牵绊您心神,致使您无心向学,那便是罪过。”他宛如朝堂上铁面无私刚正不阿的老臣,将太子的前程看得极重,实际上不过是为了掩饰自己的私心罢了。
他不想让沈兰珏与周寅有纠葛,便要竭力打压阻隔。
沈兰珏被他说教,为周寅解释:“周女郎绝不会耽误我什么,况且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与她无关。”并偷偷下定决心日后周寅相关他还是不要再与大郎提,大郎似乎对周女郎很有成见,实在让人为难。
王雎便端起一副“您又被迷惑”的神情。
沈兰珏安抚他:“大郎,你放心,我日后不会再提她。”又在心中偷偷补充“在你面前”。
王雎微微挑眉,似乎不信他变化这么快。
“当真,你日后且看便是。”沈兰珏貌似真诚道。
王雎暂且信了,赞道:“殿下知错能改。”
沈兰珏有些心虚,悄悄挪开目光看向窗外,心中却想的是也不知周女郎病得如何。他想见她,同她解释。
因为脑海中莫名其妙的念头,沈兰亭与周寅更是亲密无间。若非周寅还染了风寒,她简直日日要与周寅同吃同住。
一颗珠中,沈兰亭正翻阅闲书,看得齿冷。她萌生出了解当下女子生活现状的念头,但出宫对她来说太遥不可及,她只好听周寅的建议从书中搜寻踪迹。
话本向来是往花好月圆、幸福美满处写,但即便如此从文字的间隙中沈兰亭也看出些让人背后发毛的细节。
嫁人生子这样最寻常的“美好”结局自不必提,但凡是歌颂女子的也离不开忠贞孝悌等世人赞颂的品德。他们画了个圈,一旦有谁出圈便会被严肃惩罚,并被树起筏子让旁人不敢再做如是。
沈兰亭捏着书角的手指泛白,心中像有一团火在烧。她将书一撂,索性闭眼不看。但不看并不代表问题不存在,她放不下,又将书捡起,却被人打断。
“公主,太子殿下来了。”宫娥传话。
沈兰亭诧异极了,宫中亲情淡薄,她与太子来往亦不算密切,甚至比不得与三皇兄的关系。她依稀记得太子脾气很好,不知他找自己所谓何事?
“请大皇兄进来。”沈兰亭若无其事地将书往靠枕后一塞,作待客状。
他们这一辈虽都是“兰”字辈,但沈兰亭觉得同一辈中谁最当得起这个“兰”字,还是要属大皇兄,也就是当朝太子沈兰珏。
君子如兰。
沈兰亭觉得自己更像牡丹,但她可不想叫牡丹亭。她觉得三皇兄更像寒梅,该叫沈梅息。
胡思乱想着,沈兰珏如春风般入殿。
沈兰亭从主位上起身,拘谨地叫:“大皇兄。”颇是疏离。
沈兰珏亦知自己突然上门叨扰很是冒昧,很不好意思地开口:“皇妹,此番前来,多有打扰。”
沈兰亭听他这么一说,深以为他与她记忆中别无二致,与之亲近了些道:“皇兄请坐,今日来所为何事?”
沈兰珏顺势坐下,早在来时路上便已经在心中练习无数次的话此时却很难说出口。思及周寅,他鼓起勇气下定决心:“我听说周女郎有疾,不知她如今可还好?”
“阿寅?”沈兰亭大吃一惊,旋即改口,“皇兄为周女郎而来?”
阿寅。
沈兰珏在心中轻念,答沈兰亭:“是,我与周女郎是朋友。知她染疾,多日未见,才来一问。”他与周女郎见面第二日便知道她的姓名底细,还是头一次听人叫她阿寅。
沈兰亭不知还有这一回事,心里酸溜溜的,张口便道:“阿寅从未曾与我说过有大皇兄这么个朋友。”
沈兰珏感到她语气古怪,又说不上是哪里古怪,温和地同她道:“我只是与周女郎共同在躬行楼中学习过几次。”
沈兰亭了然,矜持地笑:“哦哦,那也只是普通朋友,怪不得……”言下之意又是
沈兰珏越听越感到不太对劲,还要附和:“而且我骗了她。”
沈兰亭顿时来劲:“怎么回事?”
沈兰珏错愕地看向她,似乎不明白皇妹怎么突然兴奋。
沈兰亭稍稍收敛,笑得艳若桃李:“大皇兄,我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沈兰珏不能与王雎商议后全靠自己摸索,如今有人愿意为他出谋划策,他十分欢迎。且他想皇妹同样是女子,看来又与周女郎关系甚好,也能参谋一二。
于是他很乐意开口,说起自己一开始以伴读身份欺骗周寅的事。
沈兰亭瞧了两日话本,很快明白过来大皇兄的意思。他哪里是将阿寅当作朋友,他分明醉翁之意不在酒!
太子殿下还在说着,沈兰亭却已经纠结起来。三皇兄先同她说明对阿寅的心意,虽然她再问三皇兄又说不是那回事,但她看着就是嘴硬,分明不是那么回事。然而如今大皇兄对阿寅也有情意,还要她来出主意,她便有些纠结要不要帮这个忙。
照理说是先来后到,她既然帮了三皇兄,帮大皇兄好像不太好。但她又答应了要帮大皇兄出主意。
沈兰亭虽不是当事人,却已经替周寅摇摆不定起来,深感这是个大问题。
大皇兄还是三皇兄?这是个问题。
“皇妹?”沈兰珏看她出神,试探叫道。
沈兰亭回过神来,正色道:“虽然阿寅脾气很好,可骗人这事是皇兄做得不对,她若生气也是正常的。”她态度不端,显然向着周寅说话。
沈兰珏倒诚恳认错:“是我错了。”也不解释什么。
他这么爽快认错,沈兰亭倒干在原地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道:“阿寅这两日好了些,再喝几天药应该就能痊愈。”
沈兰珏终于听到周寅近况,稍稍放下心来,有些质朴的笨拙:“我让人带了些药与补品等物来,还请皇妹瞧瞧交给周女郎。”
沈兰亭诧异:“皇兄不自己交给阿寅吗?”
沈兰珏眼睛一亮,充满希冀地问:“可,可以吗?”
沈兰亭没想到问题回到自己头上,也不知该怎么应对,犹犹豫豫:“可不可以呢?”
二人面面厮觑。
沈兰亭尊重周寅,并不会大包大揽为她做主,因而说道:“皇兄,我可以派人去为你问问阿寅想不想见你。她若不想,皇兄还是算了吧。”
沈兰珏起身长揖,表示感谢,将沈兰亭惊得坐不住。
“多谢皇妹。”沈兰珏是真心感谢,也并不觉得自己行此大礼有何过分。
沈兰亭与绿枝交代两句,由绿枝传话去了。她怕气氛尴尬,便请皇兄吃茶:“皇兄请用茶。”
沈兰珏儒雅笑笑,端起茶盏抿茶。
二人刚吃两口茶,又有宫娥入内通禀:“公主,三皇子来了。”
沈兰珏显得略有些讶异道:“三皇弟?”
沈兰亭心猛地一突,心说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俩人撞一起去了。但她又不好将三皇兄拒之门外,只得假笑着道:“快请三皇兄入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