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来者声势汹汹归去也快。
滚雷排空,接二连三的霹雳炸开,冰雹哗啦啦地落,仿佛天上下石头。四起的狂风呜咽,一阵阵的惨白光亮。
半盏茶功夫老天才息怒,冰雹停歇,雷电散去,留下遍地狼藉。
烈焰熊熊燃烧,木头的断裂声噼啪响起,梁柱再支撑不住。
哗。
冯家的房子轰然倒塌,符纸早已烧尽,铁棍落入废墟之中,未留下任何痕迹。
“冯家走水啦!”有人高声呼喊。
……
暖阁内烧着银炭,丝缕青烟与桌上的汨汨烛火交映。周寅安静地坐在圆桌前,青丝如瀑垂落在她腰际,称得她分外纤弱。
谢府今日的早食是小笼包。她认真地用筷子夹起一只,包子皮薄而透亮,隐约可见汤汁在其中流动。她面前摆着一应蘸料盘,但她却没有丝毫取用的意思,一手托起小碟在唇下接着,另一只手将包子送入口中。
她用饭时依旧慢吞吞,但吃相绝佳,便是看她用饭都是一种极为赏心悦目的享受。
周寅鲜少发出声响,连呼吸都是缓慢无声的。她在一片寂静中用完早食,若不是妙华时而出声,甚至会让人误以为房中无人。
她漱了口,转身到窗下的长桌前看灯。两盏怪模怪样的烛灯燃着,火苗脆弱极了。
妙华看她终于闲下来,与之攀谈:“女郎,昨夜可真是骇人,那样大的动静,好在就一会儿。若是下一整夜今天起来还不知要成什么样呢。”
周寅貌似心有戚戚地点头,用发钗拨弄得烛火摇曳:“好可怕。”软绵绵的。
“今日还去大女郎那边吗?”妙华又问。
周寅唇角上翘:“去的,大表姐需要我。”似乎被人需要会让她感到愉悦,她实在爱帮助人。
然而不必等她去找谢荇,谢荇先过来了。
谢荇来得神色慌张,又矛盾地带着隐隐约约的喜意,让人感到奇怪。她瞧瞧周寅,又看看妙华。
周寅会意,柔声道:“妙华,去为我沏一壶茶好吗?”
妙华应道,旋即退出门去,并将门带上。
周寅这才看向谢荇,好奇问道:“大表姐,发生什么事了吗?”
谢荇神情有些恍惚,被问了回过神不由吞了吞口水,用复杂的眼神看向周寅,最后颤声道:“表妹,因果报应。”
周寅轻轻挑眉,疑惑不解:“是怎么了?”
谢荇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回答,失魂落魄:“冯郎君他,他死了。”
周寅惊得一把捂住嘴,迟迟不能平静下来,声音都微微变了调:“好端端的,怎么会死了?”因着抬手的动作玉袖下滑,露出毫不起眼的佛珠手串。
她咬字发音与旁人不太相同,有种些微怪异的动听。
谢荇瞧见她震惊无比的模样,潜意识中那点怀疑消失得无影无踪,郑重同周寅道:“昨夜雷鸣电闪,你知道吗?”
周寅连连点头:“声势浩大,我知道的。”
“冯家昨夜被雷劈,整座房子都给烧了。”谢荇嗓子发涩,“冯郎君和他娘不知是被雷劈死的,还是被活活烧死的。”
周寅双目骤然无距,不知想到哪里去了,脸色苍白。她再抬起眼看人时眼眶染了胭脂色的红,很是无措地喃喃道:“死掉了……”
“是啊。”谢荇昨日还在为冯郎君之事烦忧,没想到事情陡然得到解决,还被解决得干脆利落没有后患,让她迟迟无法反应过来,总觉得一切并不真实。
“表姐。”周寅怯声怯气,“那是不是不用担心他会对表姐不利了?”
谢荇一怔,心头一酸,眼眶发热。她看出周寅明明怕得要命,却在第一时间想到是她从今往后是不是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谢荇心中感动极了,胡乱点头:“没错。”冯家付之一炬,家中被烧得什么也不剩。她甚至不必去费心搜索那些书信,自有上天为她解决一切。她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周寅红着眼含蓄地笑:“太好了。”
谢荇彻底安心,确定此事基调。这是一件好事。无缘无故被雷劈死是件可怕的事,但死的是冯郎君,那就是一件再好不过是事。
他该死。
谢荇终于明白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她的手在颤抖,但不是因为害怕,是痛快。她痛快极了。
她感叹:“原来这世上真是有因果报应的。”不然众多死法,为什么冯郎君偏偏是被雷劈死的?分明就是因为他违背誓言。
周寅似是缓过来些,但或许因为胆子太小,她看上去还是恹恹的:“自然。”说到这里她显得十分虔诚。
谢荇好奇:“表妹怎会如此信佛?”她一直不明白周寅的信仰,像她这样年纪的女孩子实在不该这样。
周寅抿起嘴微微一笑:“是佛渡我。”
谢荇听得云里雾里,却跟着道:“日后我也要与你一同信佛了,佛也助我。”
周寅温顺地点头称好,眼睛眨啊眨地看着她。
谢荇又寂然道:“昨日我去了西街才知道世上竟还有那种地方,活在那里的人当真可怜。我想帮帮他们,却又觉得只是帮一帮也无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就是心中不舒服。”
周寅慢吞吞地开口:“表姐心善,尽己所能,安心便是。”
谢荇有些怅然若失,转而想到什么,带了笑在脸上:“不过母亲竟然有孕,实在让人惊喜。”
周寅配合地跟着笑笑道:“生育并未易事,舅母要保重身子。”
谢荇跟着正色:“我在家也会多多顾看母亲。”
周寅摇头,轻颦浅蹙,语声细细:“表姐尚且病着,哪里能去照顾人?我只盼着表姐能快些好起来。”
谢荇面色一红,声音轻轻:“我这是心病。如今心病已解,很快就能痊愈。”说到这里她又想到这段日子,当真如梦一样。若非自己只剩一层皮肉一把骨头,她都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了。
“愿表姐早些好起来。”
二人都是孝顺之辈,既提到了谢夫人,自是要同去看望她。一并穿园绕林,到谢夫人院外,从中出来一道清风明月似的身影。
周寅偏着头听谢荇说话,一时不察险些撞在鹿鸣身上。多亏他眼疾手快,单手撑住她额头。
谢荇目瞪口呆。
周寅惊恐地抬眸望着他,根本没能反应过来。他的手掌像是一道定身符咒,将她封印在原地动弹不得。
鹿鸣缓缓收回手,淡淡看她:“看路。”
周寅面飞红霞,立即低下头去道歉:“对不起。”
鹿鸣静静望着她,吐出两字:“无碍。”
他转而看向一旁的谢荇,问起她服药后的感觉,并嘱咐她几句日常起居需要注意之处。
谢荇一一颇拘谨地答了,仿佛在被夫子提问。
交代完毕,鹿鸣主动提出告辞。
谢荇回头看看他清隽萧疏的背影拍拍胸口,松一口气:“鹿郎中好严肃。”
周寅叫风吹了一会儿,面色倒不似方才那样涨红。她想了想,歪着头道:“大约郎中总要严肃一些才能叫人信服?”
谢荇一想是这么回事,病患三教九流,总要肃起脸来才能让人听从,于是赞同地点点头。
在谢家两日时间很快过去,到了下午,又该入宫了。宫中照例是派了马车来接,周寅装作不经意到马车前瞧瞧这次来接她车夫的脸,确定不是崔骜后才慢吞吞地上了马车。
不远处在拐角打马而立的崔骜脑中系统道:“你看周寅怕你怕成什么样。”
崔骜沉默不语,见马车缓缓行进,一夹马腹跟上。
系统生怕招他犯病,点到为止。
夕阳西沉,彤光落下,不知是什么品种的飞鸟自天边掠过,在天上留下乌沉沉的雁状剪影。
马车里放了精致小巧的炭盆,有厚重的帘子遮挡寒意,车内暖融融的,叫人昏昏欲睡。周寅背靠引枕头倚着车壁打盹儿。
妙华无聊地东张西望,在心中数着时辰等车到宫中。她想今日好太平,不似回来的时候一波三折。
刚这么想着,马车停了下来。与上次戛然而止的停车不同,这次停得很是平稳,看样子并不是出了意外。
周寅睡眼惺忪,尚不知发生什么事:“是怎么了?”
妙华摇头表示不知,探头出了马车问:“怎么停了?”马车不过行进片刻,显然还不到宫中。
她定睛一看,倒抽一口凉气,只见前方车流如潮,整条街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车夫站起身向前眺望,回头对妙华道:“前面有人的车坏了,后面的人都堵在街上了,大约要等等。”
妙华明白,要退回车里,又听见车夫嘟囔:“怎么瞧着那车也像是宫里的车?”
妙华心头一动,回到车内向周寅汇报,一并说了车夫的推测。
周寅沉吟片刻,带了些恳求道:“妙华可以帮我瞧瞧是认识的人么?”
妙华一拍胸口:“那是自然,我这就去。”她说着从车上一溜烟儿下去。
不多时,妙华便回来了,面上尴尬之色未退:“女郎,那果真是宫里的马车,车上坐的不是别人,是那位林家女郎。林女郎对我爱答不理的,我同她说了两句话便回来了。她那马车看上去坏得厉害,是一点也走不了了。”
她小声嘀咕:“明明是宫里的车,不知道怎么会坏成那样。”
周寅脸上顿时显示出为人担忧的神色,难得流露出自己的意志:“我想帮一帮她。”她显得很犹豫,却不是犹豫帮不帮人,而是犹豫林诗蕴会不会接受。
妙华讷讷:“女郎,我觉得林女郎不大可能答应。”她方才过去时林诗蕴都不看她一眼,在寒风中默默站着,像一株傲骨铮铮的寒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