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谢荇看着周寅的眼,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他觉得我胖。”
周寅轻声问:“他?”
谢荇如梦初醒,后知后觉自己已说出口,再度慌乱起来,下意识想挪开目光,偏又不自主地被深深吸引。
周寅的眼睛总是湿漉漉的,仿佛含着两泓秋水,然而平静水面下藏的是什么让人一无所知。
“他是谁?”周寅柔声问,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声音让人完全生不出防备。
“他是……冯郎君。”谢荇呢喃。
一旁搀扶的丫鬟一直低着头,听自家女郎一五一十地道来,不由在心中悄悄感叹二者关系真好。女郎连亲姊妹都不愿说的事却愿意同周女郎讲。
“冯郎君?”周寅一步步询问,并不急切,宛如温水煮青蛙。
“冯郎君过去在兄长的学堂中做杂活赚钱考学,不过如今他已经不在那里了。”说到这位冯郎君,谢荇疲惫的眼中显出光泽。
周寅眨了眨眼,谢荇觉得像在梦中,一切都罩着一层不真实感,是以她才和盘托出一切。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覆水难收,说出的话亦然。
她既对周寅开了这个头,清醒过来再继续说下去倒也不难。
“可表姐不胖。”周寅软语,“过去便不胖,如今更是清减过分,让我瞧了心疼。”
谢荇扯起唇角勉力笑笑:“这还不够,冯郎君说腰要细的能一把握住才够,我的腰还太粗。”提到冯郎君,谢荇仿佛变了个人。她对冯郎君的话言听计从,说她胖她便要变得消瘦来取悦他。
周寅垂眸扫了她腰一眼,并不宽敞的衣裳根本撑不满:“冯郎君瞧见过表姐如今的模样么?兴许表姐已经够瘦,他已经满意了呢?”
周寅并没有怪罪她,而是顺着她的话向下说,这让她惶惶的心因为周寅的话而稍安,她明白自己做的事若让旁人知道是要被数落的。
“他瞧过的,犹说我胖。”谢荇想到自己未满足冯郎君的要求,便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
周寅未说什么,轻轻握住她手:“表姐,咱们起来说。”说着又从袖中拿出帕子为她擦擦嘴角。
谢荇面色一红,轻轻点头。她一直藏着这事在心中,如今难得有人听她倾诉,这人既不会泄密,又不会斥责她,她不由想将此事悉数说出来缓解压力。
二人在桌前坐下,周寅斟了茶水送到谢荇手边:“表姐喝茶,这么吐胃里很难受吧?”
谢荇眼眶一酸,只觉得胃里火辣辣的,吃过的东西强行吐出来,能有什么舒适感受?她端起杯子,却犹豫了。
周寅疑惑地望着她,不解开口:“怎么了?”
谢荇将杯子一放,摇摇头:“还是不喝了,万一再胖……”她舔了舔嘴唇,看上去明明干渴却不喝水。
周寅低声:“郎中今日说了,再这样下去表姐的身子会垮的。”
谢荇嗫嚅:“再瘦一些,我就好好用饭。”
周寅没斥责她,也没劝她,自然地转移话题,感叹起来:“能得表姐如此对待,冯郎君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谢荇面飞红霞,臻首微垂,缓缓点了点头,又羞涩道:“他的确很好。”
周寅微笑看她,她便自发地往下说起她与冯郎君之间的故事。
冯郎君在谢琛所在的书院打杂,谢荇是在随母亲一道去书院看望谢琛时与他相识的。他正在学堂中搬东西,不察撞倒谢荇,二人一见钟情。
初初很是甜蜜。因着身份缘故,二人并不能时常见面,便以书信传情。谢荇端庄文静,起初很是拘谨。她写了信,交由贴身丫鬟,也就是方才扶着她吐的丫鬟,让她传信给冯郎君。她是荇院中唯一知道谢荇秘密的人。
信能寄情,冯郎君与谢荇的感情渐渐升温。据冯郎君说,他家中贫寒,上有一老母,父亲已故,母亲拉扯他长大。他虽处逆境却有不坠青云之志,在书院做些杂务以挣银钱养活自己与老母,顺便耳濡目染能听一听课,以期早日考入书院。
谢荇慕他坚定心志,兼他一开始很会说好听话,她很快便对他死心塌地。有贴身丫鬟帮忙遮掩,他们时不时能见上一面,冯郎君热情大胆,谢荇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二人浓情蜜意一段时日,冯郎君渐渐冷淡下来。谢荇情窦初开,无法忍受这种落差,亲自去找冯郎君问个清楚。
一见面,冯郎君却并未如信上那样一直冷淡下去,反而显得十分痛苦,陈明自己压力太大,日子已经过得拮据,一面在学堂做工一面念书太耗费心力,又如何配得上谢荇这样的女郎。他自认为给不了谢荇什么未来,不想再拖累她,于是决定长痛不如短痛,给她自由。
谢荇单纯,被他哄得眼泪汪汪,哪舍得同他分开,决定自己出钱让冯郎君念书考学。她平日花销并不大,攒月钱攒了不少。
冯郎君先是推辞,后来便答应了,指天发誓绝不会辜负谢荇。他拿了钱后果真从书院搬出,与他娘在京西租了个小院一起生活。
谢荇给钱以后冯郎君是更珍重她了一段时间,只是这段时间之后冯郎君慢慢开始挑起谢荇的毛病。
谢荇坠入爱河,对待他小心翼翼,被他指出问题自然诚惶诚恐,努力改正,让自己去适应冯郎君的喜好。
在冯郎君眼中,她的不足越来越多。
胖,自然也是冯郎君说的,然而谢荇根本不胖。
细思当日学礼仪时谢荇心不在焉,大约就是与冯郎君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谢荇说罢,嗓子干涩,下意识去看桌上盛了茶水的杯子,最终还是吞咽了口水润嗓,并未去碰那杯茶。
周寅掩了掩鼻。
谢荇一愣,当即臊红了脸,看向站在木桶旁垂首侍立的贴身丫鬟道:“映红,你去将木桶处理了。”
映红并未立刻答应,过了一瞬才道:“是,女郎。”她言罢提起木桶向外去,临走前看了周寅一眼。
周寅和气地对她笑笑。
待人提桶出门,周寅微笑感叹:“听表姐说来,这位冯郎君真是一个上进的人。”
谢荇喜欢听人夸冯郎君,矜持地点点头。
“只是……”周寅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周寅一直对她与冯郎之事呈默认态度,陡然听之有转折之约,谢荇顿时好奇是因为什么。
“只是表姐本就不胖,冯郎君为何要说你胖?”周寅似乎百思不得其解,显得十分困惑。
谢荇一默,为冯郎君解释:“兴许在他眼里我是有些胖……”
周寅执起她手,其上指骨根根分明。她甚至不用做抓握动作,只是自然放着,就看上去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表姐,你觉得这样也胖吗?”她问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像只是在询问谢荇的看法。
“我……冯郎君觉得这样胖。”谢荇喃喃。
“表姐觉得呢?”周寅重新问道。
“我……”谢荇垂眸看看自己的手,说不出话。她觉得不。
周寅此时仿佛失去眼色,一再追问:“表姐?”
谢荇被她连声追问,不得已道:“我觉得还好。”她既不能违心,但也不愿说与冯郎君的想法不同,所以折中道。
周寅放下她手,慢吞吞问:“若冯郎君发胖,表姐可会嫌他?”
谢荇当机立断:“自然不会。”
“表姐,冯郎心定似你心。”周寅一本正经。
谢荇被她这句猝不及防的话又弄得面红耳赤,轻轻“嗯”了一声。
“纵然你胖,他也不会嫌弃你呀。”周寅正色,有理有据,“何况表姐根本不胖,是表姐自苦了。”
谢荇按着她的话想,竟挑不出任何问题,几乎要被她说服。
周寅摸了摸茶杯,冬日时分哪怕是在房中,房内依旧算不得很暖和,茶水放了这么一会儿已然变冷。
她端起茶杯径直到窗台前覆手倾茶入花盆中,重新倒了杯温茶给谢荇:“表姐,吃茶。”
谢荇接过茶盏捧在手心,长久以来的吃了又吐让她下意识拒绝任何入口之物。
周寅温和劝她:“表姐,冯郎君不吃不喝你会心疼吗?”
“自然。”谢荇知道周寅要说什么了,端起茶杯盯着杯中漾漾清茶,浅抿一口。她平时尽量不喝水,陡然一口入喉,便有些停不下来。
周寅轻声细语,含羞带怯:“冯郎君若知道表姐为他受此折磨,定然是要生气的。”
在谢荇心中,冯郎君是最重要的,也是深爱她的。周寅用冯郎君做筏子,谢荇稀里糊涂地就听从她的话了。
谢荇被带入周寅的思路中,认为她与冯郎君心意一致,她不舍得冯郎君受半点伤害,冯郎君应当亦然。
“表姐,你要快些养好身子。”周寅软语,“不能再吃了又吐。”
谢荇点头。
周寅望着她微笑道:“表姐真是当局者迷,怎会想到这么作践自己。”
谢荇微顿,神色不大自然:“冯郎说我胖。”
周寅诧异:“所以是冯郎君说让表姐少吃些好瘦一些吗?”
谢荇否认:“他没有说。”只是他会用万分嫌弃的目光看着她,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为了获取他过去的态度从而自发改变。
他怎么会用那种眼神看着她呢?他不该与她一样无论如何都初心不变么?
周寅瞧着谢荇陷入沉思,坐在一旁盯着她看。她没有神情时看人让人情不自禁脊背发凉,好在谢荇如今陷入沉思,并没发现周寅在做什么。
谢荇越想心越乱,她对冯郎君的爱除却对他生于贫贱却志气不改以外,便是因他一开始山盟海誓的爱。可他若爱她,又怎会嫌弃她?
她心里一阵阵难受,这种难受比胃里难受还要让她感到折磨。
周寅歪了歪头,好整以暇地看着谢荇神情变幻,欣赏她因感情而痛苦的模样。她完全没有将人从痛苦中唤回的意思,甚至在享受当下。
谢荇不知陷入煎熬中多久,面色惨白毫无血色,最终她还是说服了自己,冯郎君定是爱她的。那些山盟海誓怎么能是假的?
她回神,杯中茶险些脱手,失神地将之放回桌上,目光无焦距地游移半晌,才看向周寅。
周寅眉尖蹙起,正担忧地望着她。
“表妹。”谢荇对她勉强一笑,“我方才出神了。”
“无妨。”周寅莞尔,“我方才想说的是冯郎君这么说也许不是嫌弃表姐呢。”
谢荇仿佛抓住救命稻草:“那是什么意思?”
周寅温驯地道:“他说表姐有诸多不足,也许是想告诉你即便你有百般不好他依旧非你不可呢?”
谢荇刚想欣喜,转眼如被人泼了一头冷水透心凉。周寅越这么说,她便越会想起冯郎君每次说她哪里不好时的厌恶神色。当他看她时,她总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我去向厨房要些饭食,表姐再用一点好吗?”周寅从不会为人做主,尊重每个人自己的想法,只是做出提议。
谢荇没多大胃口,但对上周寅期待的眼神,她便不自觉点了点头。
她若不用饭,便是承认冯郎君不爱她。
周寅笑容真诚:“太好了。”她相同神情的幅度每次出现在脸上时都是完全一致。
谢荇见她为自己高兴,一时想到家人才是最亲的,又想到父母姐妹这段时间为她操碎了心,当年背地不知落了多少眼泪,心中顿时愧疚难当,直想痛哭一场。
她情绪刚上来,映红处理好秽物又洗刷了木桶回来,将她情绪逼了回去。
周寅露出“来得正好”的惊喜神色,很谦卑地问她:“映红,正巧你回来,表姐愿意用饭了。你去厨房要他们做些吃的好吗?”
映红不可思议:“女郎,您不为冯郎君减一减了吗?”
谢荇好不容易平静了些,又被人提及此事,愈是要在人前显示出冯郎君对她的爱以使得自己内心更加坚定。
“冯郎若知道我为了他糟践自己,心中自然是会难受的。”谢荇平静道,心中却又想起冯郎君一副副嫌弃厌恶的神情。
映红怔在原处,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去清理个桶子的时间女郎态度骤变。
她犹自道:“可冯郎君喜欢清减的,您若不这么做……”
话未说完便被谢荇打断。过去谢荇偶尔被家人劝服想要好好用饭时映红总会说起冯郎君来使她坚定决心,今日这么说却恰恰起到反作用。
这是在质疑冯郎君对她的爱!
谢荇难得冷下脸来:“你的意思是我胖了冯郎就会变心?”
映红慌道:“女郎,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寅柔柔地瞧着眼前一切,目光慈悯,宛如温和的白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