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
偌大的厅内,清幽的尺八吹奏声响起,片刻后侧面的乐师用力拨弦,琵琶重响如同鼓槌,随后五指轮旋,拨若风雨。
随着乐声,三五女子翩翩起舞,斜斜卧在榻上的大汉眯眼细看, 右手还随着节奏在腿上拍打。
这大汉身材魁梧,眼若绿豆,面如锅底,一圈络腮胡,他便是如今驻守雁门的左武卫大将军李高迁, 爵封江夏郡公。
“郡公, 马邑来信。”
看了眼亲卫, 李高迁挥手, 舞女收势,乐声暂止。
李高迁有些惋惜,叹道:“北地女子虽善舞,终究逊了一筹,少妩媚之姿,更无咏乐之能。”
李高迁虽然是晋阳老臣,但并不是北人,出身西岐州,距离河南并不远,最好歌舞,后客游太原,得李渊信重,擒杀高君雅、王威有功, 才得以封爵。
其实李高迁压根就不想待在代州这个鬼地方,虽手握兵权, 但随时都可能面对突厥的来犯……若是留在长安,平日上朝,五日一休,闲暇时去平康坊饮酒赏乐,岂不快哉?
说到底,李高迁没有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若是有,除却攻长安之外,李唐立国抵定天下的几场大战,他都没有参与。
但无奈如今东宫势微,太子嫡系在外领兵的大将太少,李高迁只能苦闷的留在代州熬日子。
接过信件拆开看了眼,李高迁就随手丢下,嗤笑道:“高满政当年乃刘武周帐下重将,与宋金刚齐名,此次投唐,不过情势所迫……若某出兵,高满政骤然复叛变,如之奈何?”
一旁的亲卫不敢反驳,只唯唯诺诺。
可能觉得这说辞有点说不过去,毕竟高满政斩杀马邑突厥兵,还亲手斩苑君璋一子,李高迁又补充道:“只要雁门在手……”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喧闹声,李高迁眉头一皱,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一人大步入内,几个将校竟不敢相拦。
来人身材身材矮小,鬓发花白,却双目如电,有凛然之威,眼角余光扫了扫厅内,历喝道:“敌军压境,战事已起,尔却帐下观歌舞,如何对得起圣人重托?!”
已经起身准备见礼的李高迁面色阴沉,冷笑道:“久闻弘农郡公跋扈,今日亲眼所见!”
“弘农郡公欲建功立业,难道竟不知,某受圣人重托,驻守雁门!”
老子只管雁门,雁门之西那是朔州,管我屁事!
来人登时是气炸心肝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他就是受李渊之名经略马邑的代州司马兼崞县令刘世让,所谓的弘农郡公是他前些年的爵位,不过去年已经被削爵。
刘世让自然听得懂隐藏在这句话下的嘲讽,不仅仅是嘲讽他的失爵,更是嘲讽他为了复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某受圣人嘱咐,经略马邑。”刘世让一字一句道:“如今苑君璋引万余突厥兵自云州南下入朔州,若马邑不保,突厥必攻雁门。”
李高迁缓缓坐了回去,漫不经心道:“雁门在手,突厥难以破关,河东道乃本朝根基所在……”
刘世让强自摁耐心头火气,“往年突厥借道马邑,破雁门,袭扰河东道。”
谷亢
“但如今马邑投唐,突厥此来,以苑君璋为首,必然为攻占马邑,当不会精锐尽出,此前两战,一胜一平,如若雁门出兵,当有胜算。”
看李高迁无动于衷的模样,刘世让喘着粗气,扬声道:“或江夏郡公守雁门,遣部将随某出关!”
这句话看似是在示弱,你可以不去,但需要出兵……但李高迁久驻代州,如何听不懂这句话的威胁。
刘世让在河东北地的威望极高,几度抵御突厥,如今李高迁帐下的部将,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刘世让的旧部。
这是在警告李高迁,你不出兵,信不信老子一样率大军出雁门!
李高迁冷冷盯着刘世让,在心里来回盘算,去年刘世让与襄邑王李神符结仇,最终被削爵罢官……这老头性情倨傲,眼高于顶,好不容易得以起复,心心念着都是建功立业,再复封爵,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自己还真未必拦得住。
如果自己不动,部将随刘世让出关,若是败北,那还好说,若是大捷……想都想得到刘世让会在奏折里怎么写。
如果出兵,真的能胜吗?
真的能保得住马邑吗?
李高迁有点怀疑,虽然此次南下只是万余突厥兵,而且还是以苑君璋为首,但也未必能挡得住。
要知道自己出兵,胜了,大功必然是以刘世让为首,败了,自己未必有责任……但若是大败,导致兵力不足,丢了雁门,太子爷未必能保得住自己。
说到底,李高迁不是不知道马邑的重要性,但他只会考虑对自己的影响。
看李高迁那厮还犹豫不决,刘世让冷笑道:“江夏郡公驻守雁门,责无旁贷,此为正理。”
“某为代州司马兼崞县令,若足下不肯出兵,某即刻启程,南归崞县。”
这句话说完,李高迁霍然起身,恶狠狠的瞪着刘世让,“此为私怨而坏国事!”
刘世让的意思很明显,你不肯出兵,那我就率本部回崞县……崞县位于代州南侧,靠近忻州,而忻州不大,再往南就是太原府。
换句话说,刘世让是在说,如果你李高迁不肯出兵,马邑肯定会失守,接下来突厥必然借道马邑攻雁门……那就拜托你江夏郡公一个人守雁门了,别指望我帮忙。
李高迁也是久历战事的老人,如何不知道,现在攻马邑的只是万余突厥兵,主要是因为名义是为苑君璋恢复故土。
但如果马邑被攻陷,攻打雁门的可能就不是万余突厥兵了……很可能是数万乃至十数万,去年突厥大约就是在这时候大举来犯的。
刘世让放声大笑,“足下亦知此为国事?!”
“马邑在手,突厥再难借道从容袭代州,河东全境得保,此方为国事!”
李高迁咬牙切齿,言语几乎是从牙缝里崩出的,“传令,击鼓聚将!”
刘世让神色不改,却暗暗松了口气,如若真的闹到与李高迁决裂,夺军出关,纵然大胜也必遭指责。
不过,如此闯入军中,直面主将,逼其出兵,已经足够跋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