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刚进到画廊时,许观鹤就注意到了独自躲在一边的知柚。
和热络哄闹的内场相比,她安静得多,甚至于有些格格不入。
她喜欢默默地待在人群之后,不参与讨论,只是静静地聆听。偶尔点点头,偶尔皱着眉凝视一幅作品许久。
围巾遮着她半张脸,许观鹤只从她露出的眼睛里看到了雀跃和欣喜的神情。远远地看过去,像一只误入了闹市的小鹿。
许观鹤觉得自己像一个不光彩的窥视者,在暗处偷偷注意着这个小姑娘。能来到这里的人,不是企业商贾就是插画师,她显然是后者。
所以当她驻足在新人展区的时候,许观鹤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这样一个小姑娘会喜欢什么样的作品,或者说会创作出什么样的作品。
人生第一次,许观鹤突兀地和一个女孩子搭了讪,用看起来有点笨拙的方式。
原以为自己已经尽量礼貌,可是女孩儿的反应却让他觉得,好像还是唐突了。至少在他看来,这个女孩儿貌似有点被吓到,还吓得不轻。
走近了些,在知柚抬头看向许观鹤时,他终于看清了围巾下的那张脸。
双瞳剪水,粉妆玉琢,是个很漂亮的姑娘。
这是许观鹤的第一反应,以至于后来差点就忘了怎么开口继续。见知柚垂着眼帘不说话,放在身侧手一直在抠袖口,许观鹤敏感地发现她可能比较怕生。
他没在意知柚的沉默,反倒主动打开话匣子,问了句,“我也做插画的,看来,还是同行?”
片刻,知柚点了点头。袖口下的指骨紧捏着,指节泛白,她支支吾吾应了声,“知、知柚。”
声音和人一样,软绵绵的。
许观鹤笑了,没有再走近,保持着那个距离把目光再次放向墙壁上,“前几天偶然看到了一本叫《悄》的绘册,画风细腻,看署名是出自一个新手画家。”许观鹤扭头,“没想到今天在这儿碰上了。”
意外于他看过自己的作品,知柚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站在原地斟酌着怎么脱身离开才好。
比起和陌生男人交流,知柚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就这么一会儿,她后背已经因为紧张出了层薄汗,只是怕别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才死咬着牙强撑自然。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突然走到许观鹤身侧,不知说了什么。知柚只听到他应了声知道了,在她朝自己转过身来时,知柚抢先一步撇开眼睛,装作专注看画的样子。
“我有点事,先过去一趟。”许观鹤用手机指了个方向,“有空再聊。”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知柚总算舒缓了神经,然后朝着与许观鹤相反的方向快步离开。
展厅很大,设计繁复,不同的环形通道和上上下下的旋转楼梯相连,知柚一时有些模糊方向。
顺着指示牌再往里走,是一处面积很大的天井。四周围了大理石栏杆,能看到下面的下沉区。偌大的圆台前摆了很多排椅子,此时已经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旁边围了一圈记者,倒像是一个小型的记者提问区。
知柚没什么兴趣,下面人太多,她更没有下去看看的想法。
于是,知柚便趴在围栏上,把围巾往嘴巴下拉了拉,独自靠在这里休息。
正思考着接下来要去哪儿看看,突然,耳边的一道声音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大家好,我是鹤盏。”
一下子来了精神,知柚振奋地循声看去,找到了正在说话那人。
男人站在下沉区的圆台上,笑容温和,身后的荧幕上正展示着他的作品集。他的动作不疾不徐,声线平和,面对记者和同行接二连三的提问,面上没有一丝不耐烦。
对答如流,幽默风趣,引得底下的人阵阵发笑。
知柚看着那圆台上笑容温和的许观鹤,好半天没从惊讶里回过神来。
原来那个人就是鹤盏吗,这么年轻是知柚没想到的。回想起刚才他说看过自己的作品,知柚心里的魔幻感徒增了一大截。
毕竟这样级别的插画师,和她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实在很难有什么交集。
天井无人,知柚选了一块儿靠着墙壁的大理石台阶坐下,静静地看着下面正在火热进行的交流会。
做一个悄无声息的参与者。
鹤盏分享了很多有关自己创作的心路历程,包括下一步的创作计划。很多前来学习的同行也问出了许多专业问题,鹤盏都详细做了解答。
除了他,还有许多业内出名的插画师也到了现场。会场热火朝天,提问频频。
从学习这一点上,知柚觉得这一趟来值了。
不光听,她还在手机上默默做了些笔记,时不时拧眉思索,认真又专注。
这时,狭窄的视野里突然出现了一瓶矿泉水,沉浸在思考里的知柚被吓了一跳,猛地往旁边缩。
递水的人被知柚的反应乐到,扬着唇笑了几声。
许观鹤把水放在知柚身侧,自己找了块儿她身边的台子坐了下去,不是紧挨着,但也不远。
“怎么不下去看看。”许观鹤的手搭在膝盖上,“坐在这儿干什么。”
知柚又往旁边移了移。
尽管面前这人是她喜欢的画家,却依旧不能缓解多少她的紧张情绪。知柚胳膊上起了层鸡皮疙瘩,双手放在膝盖上,渐渐把自己缩成一团,然后小声回答,“坐在这儿也可以看啊。”
许观鹤顺着她的角度向下一瞥,“也是。”
没了话,气氛安静得诡秘。知柚指尖用力,尴尬得手指蜷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本来不想来的。”许观鹤冷不丁来了一句,“可是为了能继续画下去。”
许观鹤转头,像是开玩笑一般,状似小声道:“生活所迫。”
知柚疑惑于他的话,转过头去正巧对上许观鹤的眼神,她心里一惊,迅速垂下脑袋。
缩在毛茸茸的围巾里,像个一惊一乍的小松鼠。
或许是她太安静,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许观鹤突然有了点倾诉的**。他把手撑在身后,往后仰了仰,“他们不让我画,我就主动出现在所有人面前,我的名字,我的脸,都可以公之于众。”
“虽然,好像确实麻烦了点。”许观鹤自顾自地说起来,也不介意知柚无声的反应,倒像是在自言自语,“我都能想到他们看到新闻时的表情,肯定气得不轻。”
说到这里,许观鹤有些无奈地笑出了声。
知柚偷偷瞥了一眼许观鹤,他脸上满是轻松的神色,看起来潇洒自如。
他们,是他的家人吗?
知柚隐隐猜测着,突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
相似的境地,却是完全不同的处理方式。知柚有些羡慕,如果她也能像他这么洒脱就好了。
廊内基本是偏冷色调的灯光,现在的时间,太阳正处在天井正上方。阳光透进来,给大理石铺了一层柔色的日辉。
许观鹤柔声叙述着,仿若讲故事一般。
换别人听可能会全神贯注,为之动容,可惜他的听众是知柚。表面上看似细细聆听,其实早就如坐针毡。
脑子里有个声音在不断告诉她,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像个木头一样!至少回应一两句!别把别人当空气!
然而嘴巴和肢体却不受大脑控制,压根儿不知道怎么对外界的声音作出反应。想找借口离开,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思来想去,知柚混沌的脑子里只冒出来一句。
虽然我很喜欢你的画,但你能不能不要和我说话。
想归想,她当然不敢说出口。
空荡的环境里,陌生的男女最能催生出其他情绪。在知柚看来如芒刺背的处境,在别人看来可能又会是另一种光景。
陆格在和曾访云从顶层会展区下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美好”画面。
年轻的男女独自坐在无人的角落,气氛正好,相谈甚欢。
陆格驻足在楼梯口,身后的众人都停下了步子。
周围空气迅速冷凝,所有人都感受到陆格的情绪变化,那双黯淡眼眸里生出了寒意和戾气,面色沉得吓人。
曾访云请陆格来原本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聊聊和陆氏的合作,二来也是想牵个线,若是陆格能在这里找到他看中的画师,也算一桩人情。
可刚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色。
曾访云虽已到中年,却还真摸不清这个陆氏新任掌权人的性子,一时没了主意。谨慎地开了个口,可那陆总的总字还未道出,就见陆格朝一个地方走去。
曾访云和一众下属对视了一眼,皱了皱眉,示意着快步跟上。
也没注意时间,知柚只觉得时间过得极慢,正当她不知道第几次准备说要走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以及熟悉不过的男声。
“柚柚。”
知柚闻声抬头,看见陆格正朝她走来,在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那个瞬间的安全感产生得极快。
知柚有些惊讶陆格的出现,却也兴奋地站了起来,眸子里亮晶晶的,喜色明显。可是很快,她脸上的雀跃就被一种错愕而取代。
只因陆格的神情。
他面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只是笑不达眼底,瞳孔深处冷若寒潭。看过来的目光显得有些凌厉,疏离冷漠,极为陌生。
知柚的脚没了动作,对这样的陆格,有了些畏惧。
陆格在尽力压制自己的怒气,可是在看到知柚的退避时,明明知道她可能是被吓到了,那股怒气还像是被浇了热油一般危不可控。
此时,原本跟在他身边的那群人也站到了他的身后,一个个不明所以的大眼瞪小眼。
许观鹤看着陆格很是眼熟,一时却也没想起来。只是他注意到知柚微不可见的惧色,便也有了几分戒备,他往知柚身侧站了站,“认识?”
那样子看上去像是在作以保护,靠近知柚的那一刻,陆格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没了。
知柚没回答许观鹤的话,只是看着陆格,脸色有些发白。陆格眸间的冷寂太浓,让她惊惶不堪。本想要试着走到陆格身侧,却被生生吓住。
陆格身后有八|九人,各个西装革履,盯着知柚来回审视,看起来黑压压一片,让知柚头目眩晕,全身冒汗。
片刻的对峙,陆格始终直视着知柚,强大的逼迫甚至让她发抖。陆格沉声开口,声音如同嵌了冰的刀锋。
“柚柚,你怎么不到我身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