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善忙引着薛典进了乔家大门,那些小厮们见状,这才知道薛典并没骗人,一个个暗自缩头咋舌,不敢言语。
进了乔府往内宅而行,正钱仲春跟钱丽月两个同养真一块儿在院子里围着一只肥猫摸头挠耳的。
谢氏站在廊下,面带笑容看着三个人玩耍,突然间见得善引着个陌生的大汉走了进来,看着又不像是乔家的奴仆,不由吃了一惊。
正在诧异之时,就见养真叫道:“薛叔叔!”起身迎了上去。
谢氏听养真如此称呼,才知道是她认得的人,当下慢慢定神。院中钱仲春跟丽月两个也站起身来,怔怔地看着两人。
这会儿薛典走到养真跟前,点头道:“四姑娘。”
养真已经发现他的神情有些不对,当下敛了笑容:“薛叔叔,你还好吗?今日怎么有空来找我?”
薛典张了张口,垂眸低声道:“我是想来跟你说一声,我娘子已经不在了。是六天前去了的,我已经给她忙完了后事。”
养真大惊,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这才明白为何薛典的神色看来有些不对。
她心中也觉着难过:“薛叔叔,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吗?”
薛典却又向着她一笑,道:“你已经帮了很多。多亏你叫他们送去的十两银子,我娘子去的甚是安详。”
养真睁大了双眼看着薛典。
原来薛典的妻子得了重病,因为拖延太久,注定是药石无效了。
而薛典先前之所以带妻子来京城,便是因为京城繁华地方,兴许可以重新出人头地,没想到竟然落得如此地步。
幸而养真给的十两银子,在妻子剩下的这段时光里,薛典陪着她于京城之中四处走动,看过了先前没有看过的景致,也吃过了先前吃不到的各色美食,所以在薛娘子最后的这段时光里,也算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候了。
而在薛娘子去后,薛典又用剩下的钱,给她置办了棺椁等物、请了僧道念经,体体面面地安葬了,这才前来寻养真。
养真并不晓得这些,可听了薛典的话,却下意识地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多给他些银子。
薛典说完之后却又说道:“我虽然把你给的钱都花了,但从来不是讨人便宜白吃饭的人,所以今日特意来告诉你这件事,——以后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这条命也可以给你。”
养真听他说的严重,忙叫道:“薛叔叔!”
薛典眼圈泛红:“我是说到做到,决不食言,我还是住在西城那里,若有事,便叫人去寻我。”他说完之后,转身便要离开。
养真正要叫住,身后谢氏已经先叫道:“薛兄弟!”
薛典脚步一顿,回头看向谢氏,迟疑问道:“你……你是嫂子?”
谢氏眼中带泪,说道:“我方才竟也没有认出你来,怎么你来了京里,也不来乔家?”
先前乔白跟薛典是生死之间,带薛典回淮县的时候,曾跟谢氏照过面,只不过时光荏苒,彼此都大变了,方才照面竟都未曾认出。
听了谢氏的话,却让薛典想起方才在门上给小厮们拦阻一事,当下冷笑说道:“今时不同往日,乔家的门高,也不太好进了。”
谢氏擦了擦眼中的泪,说道:“你不用管别的,当初你哥哥在的时候,当你是亲兄弟一般,如今你哥哥虽然不在了,我却还在,你家里出了那样的大事,怎么竟然也不知道跟我说一声?我虽然没什么能耐,好歹也能帮上一把。”
薛典听了这话,又是感激,又是愧疚,他也是知道谢氏为人,最是和善没有坏心的,当下也含泪低头道:“我多谢嫂子了。”
谢氏又看看养真,问道:“可是……你又是怎么跟养真相见了的?”
养真便只说是自己在街头上闲逛,无意中遇见了薛典,只是见薛典不想人打扰,所以并没有把此事告诉谢氏。
谢氏百般感慨,又忙收敛心绪对薛典道:“一时情急竟忘了,只管站在这院子里说的什么,还是到屋里头。”
当下便请了薛典到了堂下,薛典犹豫片刻,便也跟着入内落座。
谢氏看着他,见他形容枯槁,心中难受。便问道:“弟妹既然已经入土为安,你也要为自己着想。你这次走了是去哪里?”
薛典道:“我在西城有个落脚的地方。”
谢氏正踌躇,外头有丫头来,道:“夫人,老太太那边传您呢。”谢氏闻言不敢怠慢,起身之时又嘱咐薛典多留些时候,才先去了。
目送谢氏出门,养真才道:“薛叔叔,我原本找你是有事的,你偏扔下一句话就要走,也不等我开口。”
薛典忙问何事。这会儿杏儿送了茶上来,养真亲自端了一杯放在他跟前。
养真才开口道:“我从庄子上回来,虽然身边有两个小厮,却也不算十分得力,如今薛叔叔又没有别的去处,所以我想托薛叔叔一件事。”
薛典正诧异,有齐嬷嬷走出来,把手中的一个布包放在桌上。
养真将布包推到薛典身前:“这里有五十两银子。”
薛典大惊,便站起身来,皱眉道:“这是做什么?”
养真道:“薛叔叔听我说完。”当下,便一五一十地把自己心中筹谋算计的事情跟薛典说了一遍。
薛典从头到尾听完了,脸色虽逐渐平静,却仍是诧异地问道:“你、你小小的年纪,为什么竟有这样的打算?”
养真微笑说道:“就如同薛叔叔方才所言,这乔家也不是当初的乔家了,毕竟我父亲也没了,这里除了太太,真正关心我的也没有几个,偏偏我也没有别的亲戚可以倚靠,所以我想……”
薛典对上她清澈的眸色,半晌叹道:“真不愧是老白的女儿,你的年纪这样小,行事却这样的周全老辣,连我都自愧不如了,我本来落魄潦草不值一提,你既然肯把我当作个倚仗,自是我的荣幸。”
养真道:“薛叔叔,我也是因为知道你其实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不然的话,爹当初怎么会跟您称兄道弟呢,我记得我小的时候还叫过您干爹呢。”
薛典眼眶泛红,听到最后一句却又失笑:“那是你小时候的玩笑话,做不得数。”
养真道:“爹当时也允了的,有什么做不得的。”
“你现在毕竟……”薛典自然也知道张天师给她批的命,话到嘴边,却又停了下来,只道:“毕竟今非昔比。”
养真道:“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我都还是养真。”
薛典叹了口气:“你是个好孩子,老白泉下有知必然也是欣慰极了。”
养真垂头不语。
薛典定了定神,举手把桌上的银子收了起来:“既然这样,那我就照你说的做。倘若还有不明白、不能决断的,我再过来找你怎么样?”
养真含笑道:“那就有劳薛叔叔了。”
薛典也一笑道:“你要真的当我是你薛叔,就也不要跟我这样见外才好。”
薛典拿了银子,并不等谢氏,便果断地告辞而去。
等他离开之后,齐嬷嬷才忧心忡忡地对养真道:“姑娘,这个人可能相信吗?突然给了他这么一大笔银子,倘若他逃之夭夭了,又往哪里找他去?”
养真说道:“奶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齐嬷嬷愣了愣,看她脸色淡淡的,便苦笑道:“你是越来越有心思了,对了,你这些打算,跟王爷说过没有?”
养真心头一顿,含糊地笑说:“自然是瞒不过十三叔的。”
这会儿钱仲春跟钱丽月也走了进来,方才养真跟薛典说正事,两兄妹便识趣地在外头等着,此刻见无事了才双双入内。
仲春问道:“小乔妹妹,那个大叔是什么人?”
丽月说道:“他看着有些凶,我还以为是来打架的呢。”
养真便道:“是我爹昔日的同僚手足。是很好的人。”
丽月怀中抱着那只橘黄色的猫,不停以手抚摸那猫顺滑的皮毛,引的猫儿发出舒畅的咕噜噜叫声。丽月笑道:“这样我就放心了。倘若是坏人,便让小黄挠他,可惜爹娘不许我们把阿黄带来。”
三个人才说到这里,外头道:“小少爷跟小公爷来了。”
话音未落,就见两道身影从门口相继而入,与此同时原本在丽月怀中的小黄陡然跳起,从她怀中落地,悄无声息地逃走了。
钱丽月连叫两声,那猫头也不回地消失无踪。女孩子回头,拧眉看着进门的乔桀。
原来这乔桀自然是乔家的小霸王,之前在家里的时候,任性妄为,从人到动物一概的都不肯放过,抓到了便一顿蹂/躏,这只橘猫也是吃过亏的,所以嗅到他的气息,立刻便逃走了。
钱家兄妹来了乔府有一段时间,期间乔桀也回来过两三回,自然知道。
乔桀比程晋臣先一步进门,兴致勃勃地叫道:“四姐姐!”
不等养真答应,乔桀又看向钱丽月,便笑道:“小村姑,你也在?你干吗撅着嘴?”
钱丽月叉起双手,皱着鼻子道:“真是个讨厌鬼!”
这会儿程晋臣也走了进来,笑微微看着两人,却对养真道:“妹妹这数日怎么样?”
养真道:“小公爷怎么来了?”
乔桀说道:“老师说明日是休沐日,放了我们一天假,是我求程哥哥去接我回来的。”
钱丽月听了低声道:“多大了,还要人接送。”
乔桀回头道:“你又说什么?不要以为我不敢打你。”
钱丽月冲他吐了吐舌,却跑到程晋臣的身旁:“小公爷,你这次没带什么东西来吗?”
程晋臣嗤地一笑,探手入袖子里一掏,竟掏出两个巴掌大小的纸包:“知道你惦记着呢。”
钱丽月惊喜交加:“真的有?这次是什么?”
仲春毕竟大她几岁,又是男孩子,也知道程晋臣的身份非同一般,此刻便咳嗽了声:“丽月!”
钱丽月忙抱着纸包跑回了养真身旁。
此刻乔桀忍不住道:“你可真贪吃,跟那只猫一样,怪不得也一样的胖了。”
钱丽月一愣,养真喝道:“别胡说!”
程晋臣也一本正经地对乔桀笑道:“不能这样对女孩子说话。”
乔桀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如何,只小声嘀咕:“我只是在说实话嘛。”
这会儿钱丽月终于忍不住打开了纸包,却见里头分别是一份玫瑰糖跟一份松子糖,丽月惊喜交加:“是上次说的酥糖!”
养真看着她捧着糖,双眼闪闪发光的样子,又看向程晋臣,忍不住叹了口气。
程晋臣笑道:“上回你不是说过,在你们村子里吃过一块说好吃的?我也不知是不是这种,就买来尝尝看罢了。”
钱丽月却不忙着自己吃,只捧着糖给养真:“真真你先吃。”
养真笑道:“我不爱吃这忒甜的,你吃罢。”
钱丽月这才拈了一块松子糖吃了,入口又香又脆,咬碎的糖渣却酥甜可口。她一时感动的要哭出来:“比我在村子里吃的好吃多了!”
乔桀扮了个鬼脸:“真是个土包子。”
养真听他口吻讨嫌,忍无可忍,抬腿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你再说!”
原先乔桀给惯的跟小霸王似的,要是在以前有人敢这样对自己,只怕要窜到屋顶上去,但是大概是给打习惯了,且又在武德历练了这几个月,反而不以为忤,只蹦跳到程晋臣身旁道:“程大哥,你看看我四姐姐怎么这样凶恶?你还是别喜欢她了。”
养真睁大双眼:“你说什么?”
程晋臣咳嗽了声,脸色有些不自在。
乔桀已经捂着嘴说:“我什么也没说!”
养真哼道:“再敢信口胡嚼看我怎么收拾你。”
乔桀道:“你这么凶,将来也不知谁那么倒霉娶了你。”
程晋臣呵之不及,养真从旁边捡了一根逗猫的花枝,咬牙切齿地说道:“将来谁倒霉不知道,现在要倒霉的是谁我却很清楚。”
乔桀见状,即刻往外逃去。
钱丽月在旁得意起来,笑着说:“真是活该。”
正热闹之中,谢氏去而复返,差点给乔桀撞了个正着。
谢氏忙刹住脚步,定睛看是他,便笑道:“是桀儿回来了?方才老太太那边还念叨不见你的人呢,你可快过去吧,免得叫他们担心。”
乔桀答应了声,回头有恃无恐地向着养真跟丽月扮了个鬼脸,又跟程晋臣道:“程哥哥,我先去了,回头再找你!”一路飞跑去了。
程晋臣本想多留会儿的,如今见乔桀跑了,谢氏又来到,未免有些不便,当下只跟谢氏见了礼,便同养真道别。
程晋臣往外出门,才走了两三步,身后便听有人唤道:“小公爷!”
他听出是丽月的声音,当下止步回头。
钱丽月跑到跟前,道:“小公爷,多谢你带的糖。真的很好吃,我从来没吃过这样好的东西。”
程晋臣勉强一笑:“这就好。你留着吃吧,以后若没了,我再给你买。”
钱丽月摇头道:“不敢再破费了,而且下个月就是中秋,只怕我们就要回家里去了。以后……还能再见着见不着也不知道。”
程晋臣微怔,继而笑道:“那钱家庄距离京城也不远,横竖养真在这里,你们常来常往自然是容易的,要见自然不难。”
这话本是他随口说的,钱丽月却认真地点点头:“以后若真家去了,但凡得闲,一定会来看往小公爷。”
程晋臣心头一动,却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我方才进来的时候,听人说,有小厮带了个陌生的汉子来见养真妹妹,不知是什么人?”
钱丽月对他极有好感,见他问起,忙道:“是乔三爷昔日认识的人,真真妹妹对他可好了,太太也认识他。”
程晋臣“哦”了声:“那他是来做什么的?可是有事吗?”
钱丽月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我本来要跟着进去,是哥哥拉着我,说是真真有话要跟那位薛大叔说,所以我们只在外头等的。”
程晋臣道:“听起来没什么别的事,这就罢了。好了,你回去吧,我也去了。”
钱丽月又叮嘱:“小公爷,你过几天再来,我们前两天才酿了葡萄酒,等你过几日来了正好可以尝尝。”
程晋臣忍不住笑问:“是吗,你们还会做这个?”
钱丽月有些不好意思:“是真真说要做的,也不知她哪里学的,我也不知好不好喝。”
程晋臣笑道:“如此一定是极好喝的,改日我必然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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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谢氏回到养真房中,问道:“你薛叔叔走了?”
养真道:“他还有事要办,只是改日还会再来的。”
谢氏叹道:“你父亲统共没有几个生死之交的弟兄,自打你父亲去后,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他了,没想到竟然如此落魄了。要是你父亲在,以他的心肠,必定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兄弟如此……幸而是你帮了一把,不然连我也心有不安。”
养真道:“我遇见薛叔的时候,他半个字也没提自己家里的事。只行色匆匆的走了。”
谢氏颔首:“毕竟是个有骨气的人,如今这世道,这样的人越发少了。所以你父亲才跟他相交。”
养真又问谢氏朱老太太叫去做什么,谢氏笑道:“老太太那边也听说了得善带了人进来,所以叫我去问话。”
养真见她的眼神闪烁,便知道了:“老太太必然又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
谢氏摇头道:“老太太的脾气是那个样子,横竖你不用理会就是了。”
养真笑道:“不打紧,我半点也不气,何况也气不了多久了。”
谢氏听了这话疑惑:“这是什么意思?”
养真却并不告诉,只说道:“现在还不便说,再过一阵儿再跟太太细说。”
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谢氏隐约也知道养真并不像是寻常无心无思的女娃儿,是个自有心胸的,见她言语中大有玄机,当下便只点头道:“横竖你心里有数就是了。”
又过了数日,薛典又来到了乔府,这次乔家门口众人都已经认得他了,忙满面堆笑地招呼,虽然薛典仍是衣衫褴褛,众人却纷纷地以“薛爷”称呼。
薛典入内宅见了养真,同她秘密地说了半晌话,养真便叫齐嬷嬷出来,竟又逼着齐嬷嬷取了五十两银子给了他,薛典才又匆匆去了。
薛典去后,齐嬷嬷失魂落魄:“姑娘,前面那五十两银子跟扔进水里一样,也没有听见个响声呢,这又把五十两扔出去了?咱们可没剩下多少了,要是这个薛大爷是个坏心的,卷了银子跑了,咱们哭也没有地方哭去呢。”
毕竟是辛辛苦苦攒了两年的家底儿,齐嬷嬷担惊受怕,惶惶不安,生恐养真被薛典所骗。
养真却轻描淡写的,仿佛全不当一回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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