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芳敬也察觉自己的反应有些太过了。
毕竟现在的赵曦知,只是个“什么都没做”的少年而已。
可是一想到曾“经历”过的那些,向来涵养极佳的赵芳敬竟无法按捺。
***
赵芳敬跟养真不同,他是个极睿智冷静的人。
养真虽然“预知”到发生过的那些,但她潜意识里仍然不太敢面对,只小心翼翼地当作是太真的一场梦。
可是赵芳敬不一样,他知道那不是什么梦境。
那都是真真正正曾发生过的。
先前在乾清宫跟皇帝说什么打坐的时候心血来潮,其实也并非空口白话。
那日在京城王府内,他依旧的盘膝静坐,突然间一阵晕眩,心血涌动。
他倒头昏迷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世事一场大梦。
他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浑身大汗淋漓,把道袍都湿透了。
不过是短短的半天时间,他已经历了起伏跌宕光怪陆离的整整一生。
钱家庄的惨事,赵芳敬很快也想了起来。
跟这一世不同的是,在那一世界中,他在事发后敏锐地察觉了不妥,便叫手下仔细去调查。
果然就查出了钱氏兄妹并不是溺水而亡。
但当时县官已经定案,王祭两人也已经得意洋洋地回到京城。
赵芳敬并没有将此事翻案。
钱氏兄妹是养真的好友,事发后养真一度闭门不出,假如再知道这样的真相,只怕那孩子无法承受。
所以在某个细雨翻飞清晨,王祭跟葛三郎两人给发现跌倒在京城大街的排衢沟内,两个人身上多处有伤,口中酒气浓烈,顺天府判定此二人是醉酒之后互殴、扭打之中双双跌入沟渠身亡。
而赵芳敬打坐晕厥的那夜,算来正是前世案发的那天晚上。
次日醒来,当回顾到这一切后,赵芳敬急忙驱车出城。
那会儿他本来还对自己所知道的那些事情半信半疑。
直到听闻王祭失足落水,钱家那两个孩童却给传上公堂的消息。
竟然跟前世的经历不太一样!
赵芳敬没有立刻就有所行动,反而叫心腹暗中调查。
才知道,在下大雨、王祭两人投宿钱家庄的那夜,是养真一反常态地执意要人送了钱家兄妹回家。
就在那时候,赵芳敬突然意识到……养真也许跟自己一样,都是经历了“前世”而重生之人!
可这却让他犯了难。
最终思来想去,赵芳敬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不想这么快就惊扰到养真,而在公堂上跟她相见,以及此后她半是试探地问自己的那些话,也证明了养真的确是在担心他是不是也重生了。
赵芳敬担心——如果养真得知这样的真相,恐怕会跟自己“敬而远之”。
而他恐怕也没有法子保持现在跟她的和洽关系了。
倘若她年纪大一些嘛……或许这还不成问题,他有更迅速而直接的解决办法。
但偏偏她还不到及笄之龄,所以他那个解决法子只能暂时搁置。
目前他所做的,就是替她挡下那些觊觎的目光,不再重复前世的错误老路。
可是从今儿养真进宫的情形看来,赵芳敬仿佛多虑了,也好像低估了那女孩子的聪明跟行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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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芳敬缓了缓神儿。
对上赵曦知委屈的眼神,十三王爷终于重新展颜一笑。
赵芳敬当然很喜欢赵曦知。
一度有人说,三皇子的神采,言行举止都是最像十三王爷的。
赵曦知的性情其实也还不错,是个开朗热血的少年,虽略略地有些冲动,却并没有什么复杂阴暗的坏心思。
至少在宫廷中来说,赵曦知已经是很难得的好孩子了。
所以,当天师批了养真是凤凰命,而皇后恰巧又有此意把养真许配给赵曦知的时候,十三王爷觉着,这应该是一门好亲事。
养真若是给了三皇子,两人年纪差不多,郎才女貌,或许,可以称得上是天造地设。
那时候赵芳敬觉着给养真找了个极好的归宿,他也终于能够放心了,但是最后的事实狠狠地打了他的脸。
他把自己视若珍宝的女孩子扔进了一个充满了痛苦折磨的牢笼里,可笑当时他还一相情愿地觉着——她得遇良人,能够一生无忧。
那是赵芳敬生平所做的最为后悔的事情。
抬手在赵曦知的肩头轻轻地拍了拍:“男儿有泪不轻弹,莫非说你两句就受不了了?”
赵曦知深深呼吸:“可、可是……”
方才的十三叔实在是太过可怕了吧!
赵曦知曾听一些兵部的老人说过,说十三王爷少年时候去边城,冲锋陷阵从不退缩,手下不知收了多少敌人的脑袋,因为长得太好看,每次又都出手狠辣,血染战甲,甚至给人起了个血衣修罗的诨号。
可回京后的赵芳敬素来只穿着飘然的道袍,整日又是与世无争,纤尘不染的模样,让赵曦知想不出他是怎么个“修罗”的样子。
没想到今天却见识了。
赵芳敬不等赵曦知说完,又道:“我把养真视若珍宝,从来舍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所以,你不中意她也不要紧,只是不许想着欺负她,因为……她若是有半点难过,我就有十万分难过,我是绝不容许的。曦儿,你可明白?”
赵曦知讷讷:“知、知道了。”他想起养真的样貌跟那张极厉害的嘴,自然不敢再诋毁她,又听赵芳敬这样维护,竟鬼使神差地冒出了一句:“人家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十三叔……”
倒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词儿,何况又怕说错了话,便不敢言语了。
赵芳敬听着他那句“情人眼里出西施”,却哈地笑了起来,重又恢复了先前那副丰神俊朗,明光照人的模样。
十三王爷挥了挥衣袖,飘然往外而去。
他已经让过一次了。
事实证明那大错特错。
这次他绝不会再把自己珍视的孩子拱手相让。
既然别人不能好好的珍惜,妥帖地照护她一生……那么就让他自个儿亲自来!
****
且说养真跟谢氏出宫,上了马车往回而行。
车轮滚滚,车厢外尘世喧嚣。
养真轻轻把面上污渍擦干净,唇角不由上扬。
以前的她,先是在乔家彷徨孤苦,夹缝里生存,唯一能依靠的乔白又战死。
偏偏来了个赵芳敬,竟给他宠的无可不可,这才欣欣然地又活起来。
像是一株花木终于开始勃勃生长的当口儿,突然间给连根拔起扔去钱家庄,简直水土不服。
才终于有所起色,偏又遭遇钱家兄妹出事,如同给狂风暴雨一番揉搓,从此性格转的内敛。
等后来嫁给赵曦知,养真越发处处恪守规矩,不敢放肆,毕竟她是十三王爷曾教养过的,千万不能丢他的脸,且她也丢不起这个脸。
可大梦一场,忽然醒悟。
自己曾在乎的那些,何其可笑。
想到今日宫中种种,只觉着神清气爽,差点笑出声儿来。
忽然,谢氏迷迷糊糊地问:“你方才在宫里,是不是……跟皇后娘娘告那个几殿下的状了?”
养真笑道:“哪有的事儿,我怎么敢呢?”
谢氏疑惑地看她:“真的没有?可我好像……”
因为养真的否认,谢氏心里那些模模糊糊的经历好像不真起来,她突然又道:“那咱们在出宫的时候,是不是见着了十三殿下”
养真道:“是呀。”
“阿弥陀佛,”谢氏松了口气:“我以为也是我的幻觉呢。原来是真的见着了殿下。”
养真嫣然。
谢氏还在喃喃说道:“我怎么隐约记得,十三王爷问你什么来着,是问什么了?”
养真笑道:“问咱们见皇后娘娘是否顺利之类。”
谢氏忙问:“顺利吗?”
“当然。”
谢氏又念了声佛,抚着心口道:“我的魂好像都丢了,竟完全不记得了,幸而皇后娘娘没有怪罪,若是无知冒犯了,岂不是死罪……”
养真看着她懵懵懂懂碎碎念的样子,便往她旁边靠了靠:“太太。”
“嗯?”
“太太是好人,不会有事的。”
谢氏愣了愣,便握住了养真的小手,这一趟进宫对她而言虽说似猪八戒吃人参果,但是谢氏却又知道,一切都有养真应酬得当。
她的眼中慢慢地有些泪光涌动:“要是你父亲还在……看着你这般出落,定会很欣慰。”
养真听提起乔白,心头揪痛:“好好的怎么又提起来,父亲在天之灵,也会感激太太,当初若不是你照看,只怕我还活不到现在呢。”
“我当然要好生照看你,”谢氏眼中有泪光涌出,把养真抱住,“毕竟你是你父亲唯一的骨血。”
养真低头道:“话虽如此,我也知道有许多人说三道四,说太太本可以扔掉我的……有时候甚至连我自己都这样想。”
毕竟她的母亲来历不明,又是在谢氏过门时候给送过来的。
若是个性情尖刻凶戾的主妇,自然容不下她,恐怕更会百般虐待呢。
“那是胡说!”谢氏却陡然提高声音,她目光闪烁地盯着养真,终于下定决心般说道:“其实……有一件事,我想也是时候该告诉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