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授衣,佛手殿一片浮光碎金,恍若仙宫。
工匠却是向贵春连连告罪。
“这赤仙金佛手,俱是一流名品,我等好生侍弄,怎知它栽种此地之后,春不结果,秋却是结了,虽是澄亮鲜妍,却也细小,唯恐掌印大人怪罪,还望春大人想想办法,救救我等!”
眼前这位贵人,是司礼监新秉笔,掌印之下第一人,位高权重,为人亦亲近温和,工匠们为这赤仙金佛手夜不能寐了数月,本想着秋日能大展奇彩,没曾想这所结之果如此细粒,工匠们大失所望,担心那位内相不满,是故献上重金,斗胆求到他头上。
贵春微微一笑,“这有何难?只需几双巧手,编了那绒线小猪,做那佛手的本命挂牌,既讨了圣人的欢心,时来这佛手殿,掌印欢喜,也不会为难你等,说不得另有赏赐。”
工匠惊喜磕头,连连道谢,“多谢春大人提点!”
秉笔大人随意处置了这件事,又入得内殿来,恭敬垂首。
“干爹,不知有何吩咐?”
那太师椅上挂着一两件丝绣旧衫,几上则是摆着两盅药汤,还有一碗吃剩的桂花芋乳。贵春心里有数,老祖宗每吃一回壮阳的苦药,都要配上甜汤甜丸,有时一天都要叫上好几碗,不过如有圣人在场时,老祖宗这嗜甜的瘾头却是没有的。
想来是从圣人那里讨得足够的甜头。
贵春略想了一圈,又将此事压了下去,圣人与老祖宗如何,不是他这等随侍所能左右的。
“你且坐等一会。”
老祖宗的声音淡淡传来。
贵春就捡了张最远的椅子,小心地坐下来。这佛手殿圣人时常过来,虽不在此处过夜,但俩人形影不离,老祖宗在他跟前,也从不掩饰对圣人的觊觎,也不知这殿中的器物是否做了君臣恩爱之物,贵春生性谨慎,可不敢冒犯老祖宗的禁忌。
只听得老祖宗道了一声,“好了。”
贵春屁股都没坐热,飞快站起来。
那是一个黑漆描金匣子,里头盘着十九头活灵活现的小黑爷,朴实厚重的,有泥土和细木做的,华贵精巧的,也有象牙、翡翠、玛瑙、龙涎佛手香等,那小黑爷或睡或吃或撒娇,千姿百态,憨厚可掬。
而贵春则是注意到老祖宗那红痕细细斑驳的手。
“待圣人散学回来,就把这匣子奉上,今日难得她生辰,好教她快活数日。”
贵春吃了一惊,“您不亲自去送吗?”
别看这一匣子份量那么轻,却是耗费了老祖宗数月的苦功,心意沉沉累累,贵春只觉烫手。
“不了。”老祖宗含笑道,“我屡次逼迫圣人做功课,想来是惹她生厌,就不去讨她嫌了,今年又是圣人登极九州的第一年,各方魑魅鬼魉我还未料理干净,却是不宜替她大办万圣寿节,倒是我欠了她。”
他又抛出一道腰令,“我需得出宫一趟,你好好护持圣人,我还未归时,不可让圣人出了吉量宫。”
九千岁出门,径直去了一座不为人知的山中宫观,里面囚禁的正是小平王,他在世上的唯一血亲。
小平王似乎知道他要来,早早在山门前等候。
将暮未暮的时分,天边的烟云与潭中的碧水结了姻缘,凄冷的道观笼罩在瑰丽的薄紫云烟中,平添几分飘渺动人的仙境异象。
却见那窃蓝群山中,出现了一道峻拔秀长的影子,浓墨长发束着一条黄绿彩鹤啄白梅的细长丝绦,一端垂在清瘦胸膛前,太师青织锦金曳撒被山风招惹,荡开层层波澜,随后又被阔长贵重的鸾带镇压下去。
小平王又惊又喜,迎了上去,亲热唤了一声。
“大兄!”
显然是有高人从旁相助,知道他的隐秘身份,才作信请了他来。
九千岁哂笑,“平王殿下,小人只是一介阉人,担待不起。”
小平王愣了一下,又浮现一丝窃喜。
真如首辅所说,他这位蒙昧了二十余年的兄长,的确是做了真正的内监,如此残损之躯,当不得天子万岁,正所谓父死子继,兄死弟及,他作为朱家唯一的后代,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坐那个位置了!
只恨那个小娘皮,仗着大太监的权柄,将他囚困道观中,更被各方势力胁迫,吐了不少好处出去,每每想起来小平王都觉得肉痛。
待他有一日君临天下,定让那狂妄的小娘皮付出代价!
然而此时此刻,小平王却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出过多的敌意,跟九千岁续起了兄弟情深,“可恨那张家,竟做出这般欺瞒我朱氏之事,若他们还活着,本王要将他们剥皮抽筋,替大兄出这一口恶气。”
九千岁睇他一眼,却是凉凉地说,“张家已被我挫骨扬灰,俱是喂了狗腹,平王殿下不必介怀。”
小平王滞住。
这大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三言两语就将他打发了。
小平王咬了咬牙,说出自己的意图,“大兄,这天下终究是我朱氏的,让一个外姓做了天子,岂不是坏了我朱家的根基!还请大兄助我,重返皇庭,我若当令天下,定不教大兄委屈!”
“委屈?”
九千岁慢慢咀嚼这个有意思的词语。
“平王殿下何以见得?”
除却登极那一步,他已经做到了权位的极致,朝中文臣武将,都要听他摆布任命,如今很是乖顺恭敬,怎么在这小平王的口中,他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小平王低声道,“大兄,我知道,那女帝贪婪好色,竟胁迫你在内帷伺候她……”
“……哦?”
九千岁扬唇浅笑,“不知是哪个混账的消息,竟让平王殿下这般误会。”
他幽幽道,“非是女帝贪花好色,是咱家六根不净,业火烧身,以国中的权势要挟,要女帝做我这个淫太监的小禁脔。”
小平王目瞪口呆,“什、什么?!”
九千岁不欲与他多说,淡声道,“此番来见你,也是今生最后见你一面,看在你为我朱家后人的份上,我念在你第一次动手,且没有伤到圣人,饶你这回,待我回去,你的鹰犬爪牙,我亦会斩草除根。”
“平王殿下,圣人登基乃是大势所趋,你一条小蟒,翻的风浪也是可笑,还不若收敛身心,在此地修行,你放心,该你的锦衣玉食,该你的良妻美妾,咱家都会给你备齐。”
九千岁说完就走。
身后的小平王恨声道,“大兄被女色所迷,是不肯帮一帮弟弟了?”
九千岁并未答复,眼看就要下得山去。
“噗嗤!”
小平王暴起伤人,然而九千岁早有所料,转身就挟住了那匕首,掌心淌出鲜血,滴答落地。
小平王涨红了脸,都没办法用匕首劈开对方的掌骨。
“妖、妖孽!你不是我大兄,你究竟是何人?!”
九千岁嘲弄一笑,“就这点暗箭伤人的本事,还想当万朝天子?不如让为兄折了你的双臂,省得你又自作聪明,平白丢了性命。朱家香火薄弱,你就留在此处,好好生些后代吧,别想着怎么一步登天了,不是你的,你哭也哭不来!”
说罢,他反手一折,小平王只觉撕心裂肺的痛楚,当场凄厉大叫。
“大兄饶命!饶命!弟弟知错了!”
九千岁不放,小平王怀恨在心,又极尽污秽地辱骂,“你一条阉狗,没根的下贱东西,你算什么玩意儿敢动我?你辱了我朱家的威风,若我是你,我早就死了算了,你竟还有脸苟活在世上,我呸!”
九千岁淡淡道,“是啊,咱家是一条阉狗,全靠他人垂怜而活,可殿下你呢,还不是任我这条阉狗摆弄,那你又是什么玩意儿?平王殿下若是觉得这一条舌头多余,咱家可代劳,亲自去了可好?”
他笑容如沐春风,言辞却是血腥至极。
小平王猛然噤声。
这张狗……已然疯了!
三更天,九千岁回宫,他在吉量宫驻足片刻,又打算转回佛手殿。
贵春眼尖看见他,迅疾迎上来,“老祖宗,圣人还等着您呢。”
九千岁一怔,“还没睡?”
秉笔太监摇了摇头。
“没睡,圣人说今日是她生辰,要等您回来庆喜。”
九千岁哑声道,“……何需如此,她还有那么多个生辰。”
他将伤手敛在琵琶袖里,去见了小女帝。
她已是困极了,歪坐在罗汉床上,怀里还揣着一只龙涎佛手香的乌金黑面郎,想来极爱这只,睡着了也还抓着。
九千岁上前,将她拢在胸前,抱去榻上。她睡得迷迷瞪瞪,却认得他的怀抱跟气息,没有犹豫,伸手就抱住他的颈子,咕哝道,“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我给你留了好多好吃的,都放得凉了……”
“不碍事,我热热再吃,你快睡吧,明日还有宋大人的讲学,若不提起精神,那老头可不会轻易饶你。”
般弱惨叫一声。
“淦!怎么又是这个迂腐臭老头?我不要他,拿走,拿走!”
九千岁颇有耐心,替她褪了罗袜跟外衣,哄着她,“好,不要他,不要他,把腰抬高些,压着衣裳了。”
她听话照做,九千岁顺利抽走外衣,正要放下帐子,她却闭着眼挺尸般坐了起来。
九千岁:“?”
“哥哥,今天,礼物,很好。”她困得眼皮都撑不开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要给,哥哥,回礼。”
她抓着他的鸾带,跪在锦绣堆里,仰着头胡乱啃噬一通,那凌乱的口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裳。九千岁抬手要阻止她,她却一口咬在他的梅苞。
九千岁闷哼一声,浑身僵硬不敢动作。
那枚梅苞长了二十余年,从未有人要采摘它,因此性子跟杀伐果断的主人不同,它小小一粒乌红,娇怯怯躲在内衫里,却不想被人逮住,吃住不放,它又羞又恼,硬着心肠拒绝她,怎奈她三番四次来骚扰,一次比一次凶,不给吃就要哭。
辣嘴摧花,还一副无辜的可怜相,真是着实可恨!
梅苞哀求了主人,主人都自身难保,最后只得是丢盔弃甲,颤颤地哭作了一坛清甜酸涩的梅子酒。
发全湿透了。
九千岁隐忍动了情,见天子吃饱喝足就要睡去,自己却是满身业火,不由得又把她哄了起来,挺着腰往她面前送,涩着声说,“圣人,不患寡而患不均,您疼疼奴另一边罢。”
般弱被内监连哄带骗折腾了半夜,第二天险些没爬起来。
因为她实在疲惫,白日里就走了一回神,被宋大儒逮住,又是给她说了一通大道理,还要她做一篇君王治世的时文来。
般弱头都要大了。
回去之后,般弱又得面临六哥的关照,这几天绝对是逃不了密集特训!
般弱感觉前途黑暗,再留下去她小命都没了,就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诀别信,携着小包袱,款款逃命。
她忍痛亲了亲一头雾水的松花蛋,又毅然决然地钻狗洞去了。
是的,狗洞。
经过她坚持不懈地逛皇宫,已经大大小小的狗洞熟记在心,只要运作得当,逃出去绝对没有问题!
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被六哥严密监看。
等到般弱爬出第五个狗洞,胜利曙光已然在望,她一抬头,六哥正笑吟吟守在湖边,手里抱着松花蛋。
美人,美猪,美景,是绿茶能怦然心动的场景。
如果六哥不是带猪猪追剿她,般弱现在就能被他迷得晕头转向,在野外跟他狠狠干架了。
“玩累了罢?喝口茶吧,瞧你出了一头汗。”
六哥扬了扬下颌,放下松花蛋,就要牵她去阴凉的地方。
“你别过来!”
般弱怒喝,扬起自由的风帆,“你听好,我不做万岁了,我要仗剑走天涯,与清风为友,与明月为伴,你不许跟来!”
“又胡闹了。”
六哥唇颊牵笑。
“圣人一不会穿衣,二不会烹食,三不会沐浴擦洗,去了外边怎么能照顾好自己呢?”
他又道,“今日之事奴已知晓,奴同宋大人说了,那时文可迟些再交,圣人不必忧心。”
般弱动摇一瞬,又警惕无比,“不,我不要,早交晚交,迟早要交,还不是想要我的命!我今天就要离开皇宫,我看谁敢拦我!”
旁人当然是不敢拦天子的,但大太监可以。
九千岁缓步上前,将般弱逼得步步败退。
绿茶也发了狠,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锦囊木匣,“你再过来,我就坏你宝贝!”
九千岁怔了怔,他黑发束起,露出耳珠,苍白的颜色霎时被染红,像被撩拨狠了的老狐狸,又惊又怒,“你怎么又偷了它出来?!”
宫婢们俱是不解,这是什么把柄,竟然内相也失了分寸?
说起这个般弱就得意了,她借着张六外出的时机,去他的私宅摸了一遍,终于爆出了宝贝。
“你答应我,让我去位,还我自由,我就还给你!”
绿茶跟他讨价还价。
九千岁仅是慌乱一瞬,又平定心境,他暗忖她是不敢的,她看似张牙舞爪,却很有分寸,也知道他看重这个东西,不会毁他念想的。九千岁愈发气定神闲,他缓步走近,眉眼带着三分妖色,“圣人不会的是不是?奴还想下辈子要真正伺候圣人呢。”
“谁说我不会?”
般弱被他那笑脸刺激得狠了,转头就抛了出去。
“噗通!”
重物落水,砸起一片水花。
宫人皆愣。
九千岁呆立片刻,竟顾不得提袍,他发了疯似的,撞开了宫人,毫不犹豫跳进了湖中。
那是一处菡萏湖,下边俱是软泥,容易深陷其中,九千岁明显是不会凫水,喉咙呛了几口水,又栽进一滩泥中,弄得浑身狼狈。般弱本来想跑的,然而身后动静太大,她转头一看,哪里是手握王爵、口衔天宪的倾国内相,他像一头旱鸭子挣扎着,玉颜上溅满了肮脏的泥点。
“不见了,不见了……”
他哆嗦着,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可怜得宛若丧家之犬。
般弱一时心软,又掉头了。
“快把内相捞出来!”
然而不管下了多少人,都被内相疯狂甩开。
“……滚开!别碰!别碰!脏了!脏了啊!”
腰前多了一双小胖手。
九千岁似乎从癫狂中清醒了一些,他转过头,眼尾殷红如泼天大灾,似哭非哭,“奴的根,没了,没了……”
“还在,还在。”般弱安抚他,“哥哥,冷静点,那不是真的,是我骗你的。”
而九千岁陷入悲痛的情绪无法自拔,根本没听清她的话,反反复复呢喃着,“没了,没了,奴是阉狗,生生世世都是,没有人会爱奴……”
九千岁发起了高烧,烧了三天三夜,他断断续续做着噩梦,又哭又笑,后来不做了,死寂般瞪着一双鱼目。
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这一夜,他忽然起身,说自己饿了,要贵春给他煮一碗药汤来。
般弱就在旁边,“不若先喝粥?”
“要药,病了,要吃药的。”
九千岁虚弱苍白一笑,“不用担心,奴吃药就好了。”
贵春捧着一碗热气缭绕的汤药进来,般弱瞄了一眼,黑漆漆的汤水里有一节硬骨,顿时生疑,“这是什么药?”
九千岁却捧了过来,大口大口地饮,嘴角被撞得发红,他又嚼起那节硬骨,般弱忽然醒悟,“你疯了!你还烧着,怎么能吃这些壮阳的!”
她一把抢过去,九千岁不肯,般弱使了力气,猛地摔在地上。
那硬骨咕噜噜跌了出去。
九千岁大惊失色,他踉跄下了床,卑微爬着,像讨食小犬一样,护着那鹿鞭,露出了痴痴的笑,“还在,还在。”
眼看他又要啃起来,般弱冷笑,就把那玩意儿扔出殿外,“贵春,守好外边,不要放人进来!”
九千岁还想跑出去捡,被般弱踩住衣摆,他柔弱跌在地上。
贵春出去前,余光瞥见小女帝压在了老祖宗的腰后,分明是娇憨天真的模样,语气却是说不出的森寒,那是贵春第一次见小女帝发火。
“哥哥不是想吃药吗?朕喂你啊。”
她很快褪开他的寝衣,见他双心发肿,边缘还有些溃烂,愣了一下神,阴阳怪气得很,“唷,哥哥在外头有人了,怎么也不知会我一声?”
也不管九千岁什么脸色,就捏开他的门户,是极为狰狞恐怖的淤痕。
九千岁呜咽了声,双腿宛若浮萍,被浪头席卷,根本碰不着地,他抓着她黑绒绒的发,又不敢攥得太紧,他卑微又可怜,“圣人,太脏了,别,别……”
般弱却不管他,她绿茶想得到的,没人能阻止她!
殊不知,在她以为自己狠狠惩罚九千岁的时候,九千岁却拱着细腰,拆开膝盖,不着痕迹迎合着她。
九千岁泪痕斑驳,细声细气求着饶,他一头乌发解了丝绦,迤逦垂在腰后,铺成了另一座青丝缠绕的床榻。
里头只有征伐的天子与求爱的奴隶。
他眼睫覆着一层泪珠,又滚落到唇间,被他伸舌一舔。
他如此渴望着她,希望每一根骨头烙下小至尊的鲜红惩戒。
念头纷纷扬扬,却只有一样最为炙烈。
我的天子,玩坏我罢,哪里都好,都是你的王土,都是我已泛滥得无处躲藏的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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