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宁长公主府的一处僻静小院, 静琴端着刚煎好的药,放轻手脚进了正屋,拐过屏风, 一路朝着里侧而去。
里间,皇太后坐在窗边小榻上, 视线投向一旁的床榻。而昭宁长公主正坐在床榻边, 细心照料半躺着的孟桑, 不断用湿帕子擦着孟桑裸露在外的脸部、颈部、手臂等地方, 面露心疼之色。
余光里扫见静琴过来, 昭宁长公主接过托盘上的药碗, 欲要亲自舀给孟桑喝。
见状,有些晕乎的孟桑挣扎着想要取过药碗,却又被对方拦下。
昭宁长公主柳眉一竖, 佯装恼怒:“身子抱恙还不好好躺着!我是你姨母,喂你喝药怎么了?”
闻言, 孟桑眨巴眨巴眼睛, 可怜又无助地躺了回去, 就着昭宁长公主的手,苦着脸喝着药汁。
昨日下午她被一众人从贼窝救出来之后, 便随着皇太后等人回了长公主府。因着皇太后担心叶怀信强行带人离开之心不死,加之昭宁长公主心疼孟桑白日遭遇, 便劝孟桑师徒留在府中住些日子, 等寻到适合的女护卫再回孟宅。
当时孟桑转念一想,觉得皇太后的担忧不无道理,就答应借宿几日, 还神色如常地给众人做了一桌可口吃食。
不曾想, 当天夜里她就发起低热, 等到今日早间欲要起身去国子监时,已经是浑身发烫,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她只来得及嘱咐谢青章记得去安抚叶柏,又交代阿兰处理好食堂和百味食肆的事,然后就昏睡过去,连昭宁长公主、皇太后前后进屋都没有察觉。
这回她突发高热,主要还是因为昨日之事而受了些惊吓。甭看她当时敢强行壮着胆子与歹徒周旋,实则一直暗中提心吊胆,生怕哪一处做错或是哪一句说错。除此以外,御寒的大氅也不知被歹徒丢在哪一处,虽说当时她脑子里的那根筋死死绷着,感受不到什么寒意,但实则寒气已经入体。
故而,等到彻底安全、放松下来之后,孟桑不可避免地生了这么一场病。
真要说起来,阿兰到底是在贫苦人家长大的小娘子,比之被孟家夫妇宠大的孟桑而言,阿兰的身子骨更经得住造作,并未像孟桑那般病来如山倒。
好在大半日过去,孟桑悠悠转醒之时,身上热度降下许多,脑子也清醒一些,好歹能与皇太后、昭宁长公主说笑两句。
孟桑苦着脸喝完那碗药汤,含住昭宁长公主递来的蜜饯果子,忍不住抱怨道:“这药汁也忒苦了,喝完一碗就跟要了我的命似的……”
“良药苦口的道理,难道你还不明白?”昭宁长公主轻轻瞪了孟桑一眼,又忍不住笑着看向皇太后,“不过就这一点而言,桑桑倒是与阿娘有些像,都是不爱喝苦药的。”
皇太后与孟桑对视一眼,理直气壮道:“谁稀罕喝这玩意?忒苦!”
孟桑弯了弯唇角,十分赞同。
昭宁长公主无奈地来回瞟这一老一少,最终也忍不住笑了。
接下来的一个半时辰里,多是皇太后母女互相埋汰、说笑,而孟桑则静静半躺在床榻上,兴致盎然地听着,倒也不觉得困乏。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忽然响起婢子的声音。
“阿郎回来了。”
紧接着,谢青章温润的嗓音响起:“孟小娘子可醒了?”
婢子回道:“醒来许久,皇太后娘娘与殿下也在屋内。”
谢青章又道:“嗯,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带叶相府上的小郎君来探病。”
屋内,孟桑一怔,思绪还有些迟钝。
是阿柏来了?
叶简父子知晓孟桑身份的事,皇太后二人也
孟桑望向屏风处,面上挂上几分笑意。
只见叶柏身着监生服饰,目不斜视地跟在谢青章身边。他瞧见孟桑之后,小脸上立马浮现喜色、激动、担忧等等情绪,险些就要直奔孟桑而来。不过叶柏最终还是按捺下冲动,先一本正经与皇太后见了礼。
昭宁长公主在旁人口中听过叶家小郎君的性子,自然而然地招呼皇太后和谢青章:“暮食也筹备得差不多了,阿娘、章儿,我们一道去看看?”
皇太后会意,跟着一道起身。
谢青章则是与孟桑对视一眼,在看见孟桑面露安抚笑意之后,方才翘了翘唇角,陪着两位长辈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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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屋子里其他人都离开,叶柏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担忧。他瘪了瘪嘴,眼眶里头瞬间涌上水色,扑到孟桑的床榻前。
“阿姐,你身子好些了没?”
“你不晓得,我昨晚回监中听见你被掳走,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今早没瞧见你人,只听谢司业说你身子抱恙。”叶柏难过极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说话时带上了些鼻音。
“我,我都快担心死了!”
难得看小表弟说这么多话,又是这么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孟桑失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
“不怕,阿姐昨日就回来了。虽说今日有些不适,但到当下已经好了许多。”
“阿柏乖,不哭,不哭……”
孟桑的嗓音有些哑,但语气十分温柔,惹得小郎君那泪珠子掉得越发凶。看着他那泪如雨下的架势,活像是要将这一方天地淹了才罢休。
对此,孟桑除了哑然失笑,也只有轻声哄着他。
“好啦,不哭啦!阿姐在这儿呢……”
片刻之后,叶柏坐在床榻边,一抽一抽地平复着呼吸,终于后知后觉到自己方才有多失态,白皙的小脸蛋变得通红。
孟桑莞尔,照顾着小表弟的情绪,转而问道:“我今日没出府,在床榻上躺了一整日。阿柏与我说说,外头都发生什么事儿了?”
提起这茬,叶柏的注意力顿时被转移,面露担忧之色:“阿姐,你被捉钱人掳走的事,已经传遍国子监内外。不仅如此,好像……”
他顿了一下,吞吞吐吐道:“好像大家也晓得你的身份了。”
孟桑昨日脱险之后,就已经想到了这一茬,故而并没有表现得太过讶异,只是在心中暗叹了一句“古今中外,果然还是八卦消息传得最快”。
她面上神色未变,只平静道:“嗯,大家都作何反应?”
叶柏见她不在意,便安心许多,继续道:“在被掳走一事上,大家多是在痛斥捉钱人之恶行,几乎将他们骂了个狗血淋头。”
“而关于身世一事,同窗们起初有些讶然,俱都不敢相信,甚至来寻我求证过,”他矜持一笑,被眼泪洗过的圆眼亮晶晶的,“不过我记得阿姐的想法,都给挡了回去,没有给出确凿答复。至于监外的人作何想法,阿柏就不知道了。”
孟桑暗叹一声,眼底浮现无奈。
外头人还能怎么想?
品性好些的,晓得这是别人家的私事,必然不会多言。而品性一般的人,无非是牵扯出那些前尘往事,将她和阿娘、外祖母的事当成平日谈资,一笑了之。
至于品性低劣者,定然会对与此事有关的人评头论足,恨不得给所有事情都按上最吸人眼球的说法,满足他们
孟桑心中了然,但并不会将担忧表露在叶柏面前。
她只平静地弯了下唇角,摸着叶柏的头顶:“无妨,多谢阿柏告诉阿姐这么多哦。”
虽然叶柏聪慧,但还未到能洞察人心之恶的地步。他听见孟桑的话之后,肉眼可见地欢喜起来,抿着嘴唇笑了。
笑了没一会儿,叶柏忽而凑近一些,有些扭捏道:“阿姐,我忽然觉得谢司业勉强还行吧。”
孟桑一愣,笑着揶揄:“怎么一夜之间就转了口风?”
叶柏的眼睫微眨,显然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今日来探望,是谢司业主动提出来的。他见我这般担忧,就建议下学之后带我来看你,让我白日专心课业。他还说……”
“阿姐你突遭此难,早间昏沉时还能一直挂念我。如若我能亲自来陪你一会儿,想来能让阿姐你开怀许多,那他也会安心一些的。”
小表弟说到这儿,先是叹气,然后不情不愿地开口:“这么一瞧,谢司业还是挺贴心的,对阿姐你也很好。”
孟桑露出个笑来:“他是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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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姐弟二人一躺一坐,轻声细语地说了好些话。
孟桑这场病来势汹汹,去时勉强算是爽快,大抵修养了八.九日,就好了大半,可以重新回到国子监。
这期间,虽然她成日待在长公主府中,但因为谢青章每日都会过来说些外头的事,故而孟桑也算对外界的动向掌握了七七八八。
譬如孟桑的身份在外界越传越广,惹来许多人议论。国子监的监生们听多了之后,几乎都已经相信了传言,或多或少都表现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生怕孟桑就此回了内宅。
说来也有趣,如若监生们在外头听见旁人说“叶卿卿私奔”“孟桑来路不明”等话,大多还会冲上去理论,就差撸起袖子将那些嚼舌根子的人揍一顿。
譬如捉钱人掳人一事,经京兆府审理之后,竟然还牵扯出十数桩命案和数位朝廷官员,惹得朝野上下无比震惊。圣上震怒,下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共审,京兆府等其他官衙协理,势必要将捉钱人查个底朝天。
据谢青章所言,这其中除了他和谢琼、叶简等人有出力之外,只怕叶怀信那一方也使了劲,否则捉钱人相关命案不会暴露得如此快、如此齐全。
对此,孟桑没有多说什么。
毕竟,无论对方因为被挑战威严而泄愤,还是反省之后心存愧意,这些都不能成为她代替阿娘原谅对方的理由。
更为准确地说,究竟会不会和解、要不要原谅,只有她阿娘才有权利决定。而她作为阿娘的独女,只需要时刻与阿娘站在一个立场,便也就够了。
于是孟桑索性不去猜叶怀信的动机,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
回国子监的那日,孟桑特意早起给昭宁长公主等人做了朝食。由于今日无须进宫朝参,故而谢琼与谢青章陪坐一旁。
孟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十一月二十六日,她给诸人做了热乎乎的羊肉泡馍。
小火煨出来的羊肉汤香味醇厚,能闻见些许羊肉的膻味,但不会让人觉得反胃。烙好的馍被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悉数扔到汤里,与粉丝、羊肉片等辅菜一起炖煮。
每一块丁状的馍都吸饱了羊汤,吃着软烂,香味动人。扒拉几口馍,嚼两三片薄薄的羊肉,再喝上一口香醇羊汤,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暖和起来、四肢充满了力量,令人无比愉悦。
同一时分,有奔波千里、灰头土脸的仆从赶着城门刚开,急匆匆入城,直奔位于长乐坊
于是,就在众人吃羊肉泡馍吃到微微出汗时,听见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下一瞬,有婢子掀开门帘进来,恭声禀报。
“殿下,派去大漠的人手带最新的消息回来了。”
闻言,桌案上诸人的动作俱是一顿。
坐在其中的孟桑起初有些愣,随后心底同时生出期待与恐惧。
往常派去大漠的人,几乎都是在午后进城,口中说的大多是“还未寻到人”“未有进展”之类的话。
这次,仆从千里奔袭回来,头一回踩着开城门的点回到府中,可见其心中的急切之意。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们已经有了新的进展?
她的耶娘,是生,还是……
孟桑的呼吸快了几分,心跳如擂鼓。她强装着镇定,半垂下眼帘,默默做好一切心理准备。
谢青章望过来,眼底藏着对孟桑的担忧,但没有在此刻多说什么,只陪着孟桑一起等待接下来会听见的答案。
经昭宁长公主示意,那仆从低眉敛目进屋,一丝不苟地叉手行礼,随后压抑着诸多情绪,尽量稳着声音。
“回禀殿下,孟氏夫妇已经寻着了。”
孟桑忽然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失了声,明明想再问上一句,但在张开口后,无论她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个字。
好在,谢青章心细如发,看出她的异样和想法后,定声问:“是生是死?”
包含昭宁长公主和谢琼在内,屋内诸人都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等着仆从回答这最要紧的一点。
仆从日夜奔袭至长安,呼吸还未平稳下来。闻言,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道——
“活着。”
“孟氏夫妇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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