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嘎”一声, 孟桑穿着厚实的冬衣,从孟宅大门内走出,将宅子大门锁住。
这些日子以来, 天气越发冷,寒飕飕的风不间断地往脸上扑,叫人忍不住冻得发抖。
孟桑本就是个畏寒的体质,入冬以来,早间时常躲懒,非得在被窝里再睡个一时半会的回笼觉,才会起身去食堂。
好在如今食堂与百味食肆都已走上正轨,几乎不需要她多烦神。食堂这边有文厨子统管朝食,每天的吃食都不重样,让监生们能吃饱。而百味食肆有丁管事照看着, 另有阿兰与其余庖厨一并使劲, 凭着各种新鲜朝食, 也能拢住国子学、太学等监生的心。
想起阿兰,孟桑不由露出笑容,眼底浮现出赞赏之色。
她确实没看走眼,阿兰当真是一位伶俐又果决的小娘子。
于百味食肆和厨艺上, 阿兰愿意潜心学习和研究。无论是丁管事,还是其他庖厨、仆役, 都对兰厨子赞不绝口。
于私事上, 阿兰自打下雪那日拿回卖身银子和旧物之后, 就彻彻底底与冯家断了联系。那冯家大郎嗜赌,再度欠了银钱, 冯家母子竟然恬不知耻地再度找到阿兰, 想要讨要银钱, 最后被阿兰冷脸唤来武侯,直接将他们赶得远远地。
见阿兰能拎得清谁好谁坏,孟桑对她也就放心了。
眼下天刚蒙蒙亮,孟桑放好铜钥匙后,挎着小布包往国子监后门走去。
刚走出巷子,她顿了一下,犹疑地望向身后。
然而后头巷子里空空荡荡的,几乎瞧不见人影,唯有枯叶被寒风卷起,又慢慢悠悠落到地上。
孟桑微微蹙眉,又认真瞧了两三眼,方才继续沿着街道往国子监后门走。
是她直觉出错了吗?
怎么这两日总觉得身后有人在跟着……
一直等进了后门,快要走到食堂时,那种似有若无的异样感才渐渐消散。
食堂内,文厨子正领着帮工们在包馄饨,手上动作极快,眨眼的工夫就捏出一两只小馄饨。他瞧见孟桑过来,立马停下手中活计,十分恭敬地问好。
孟桑摆手,笑道:“且忙你的。对了,阿兰呢?”
文厨子连忙回道:“在后厨照看师父您要的吃食呢。”
孟桑笑着点头,快步往后厨去了。
后厨里,阿兰一人守着两口锅和一只小炉子,来来回回转悠,扫见孟桑的身影之后忙不迭行礼,并温声道:“师父,已经按您的嘱咐,将鸡爪放到蒸笼里蒸制。还有砂锅里的茶叶蛋,也一直用炭火煨着。”
孟桑从小门进来后,就闻见了豉汁凤爪的那种咸甜味儿以及茶叶蛋的独特香味。她去到炉子边,隔着湿纱布掀开锅盖,瞧了一眼里头的茶叶蛋,又拿大勺轻轻搅弄一圈,最后才放心地将盖子盖回去。
阿兰眼底浮现些许忐忑:“师父,如何?”
孟桑莞尔,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做得很好。”
闻言,阿兰眉梢带上隐约喜意,继续认真地去做事了。
孟桑则倒了一杯热水,去到大堂的老位置,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小口喝着热水,看着一众人做事。
不多时,薛恒、易七郎等要帮家中长辈买吃食的监生来了食堂,顿时让食堂内外热闹起来。
在田肃经过此处时,孟桑扬眉问:“田尚书今日是要买杂粮煎饼?”
田肃无奈地叹气:“他昨晚特意交代,就要杂粮煎饼。我觉着吧,阿翁定是好几日没吃,心里头馋得慌。”
“孟师傅,咱们今日朝食有鸡爪和茶叶蛋的,对吧?”
一听这话,田肃拔腿就跑:“不多说了!我这就先占两份,让子津帮忙守着。”
孟桑目送田肃离去,手中杯子里的热水也快见底。
再过一会儿,叶柏拎着小书袋,面带倦色地跨入食堂,直奔孟桑这处。将近月考和岁考,即便聪慧如叶柏,也得点灯熬油、起早贪黑地温习课业。
瞧见小表弟过来,孟桑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去后头取凤爪和茶叶蛋,阿柏你去寻文厨子,要两碗鲜肉小馄饨。”
叶柏点头,放好书袋后立马去领吃食。
一大一小配合默契,等到孟桑端着吃食再回来时,桌案上已经放了两碗小馄饨。而叶柏正熟练地取来干净木筷和小勺,往馄饨碗上搁。
孟桑坐下,将两个巴掌大的小蒸笼掀开,露出里头金红色、整齐码好的豉汁凤爪,笑道:“快尝尝,这可是第一笼。”
闻言,叶柏乖巧地从中夹起半只鸡爪,另一只手抓起勺子在底下候着,以免鸡爪掉到馄饨碗中。
鸡爪上头还挂着几粒黑色豆豉和褐色酱汁,经过了煮、炸、蒸等多道步骤,已被炖到酥软,而鸡爪肉却吸足一定水分,吃着并不觉干柴。
肉多的地方稍稍一吮,胶质满满的鸡爪肉就乖乖从骨头上脱离,尽数被含入口中。肉少的地方,可以唇舌和牙齿一起使劲,将残余的鸡爪肉剔出,这种体验亦十分有趣。
整一只凤爪尝完,只觉软糯可口、回味无穷。各色辅料与豆豉汁混合出了一种独特的偏甜风味,与鸡爪配在一处,好吃到连续啃完一笼的鸡爪才算尽兴。
看着叶柏吃到双眼放光,孟桑便晓得这道吃食对他的胃口,笑吟吟地帮他剥茶叶蛋。
这茶叶蛋是孟桑昨日离开国子监前做的,足足泡了一个晚上,今早还由阿兰守着炉子煨够时辰。眼下,茶叶蛋已经完全入味,从内而外散着一股子茶叶与各色香料、酱汁混合的独特香味,闻着很是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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剥开后,里头的蛋黄蛋白早已成形,浑身上下散落着或深或浅、或粗或细的褐色花纹,很是漂亮。
孟桑将剥好的蛋放回盘子,瞥了一眼专攻凤爪的叶柏,轻咳一声:“鸡爪和馄饨好吃,茶叶蛋也别忘了。”
顿时,叶柏面上浮现出苦色,先是啃完手上的鸡爪,随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夹起盘中茶叶蛋,慢慢送至唇边。
对此,孟桑真是好气又好笑,无奈道:“放心,茶叶蛋很香,不会难吃。”
“我原先吃过的就很一般,蛋黄臭臭的。”叶柏嘟囔一句,但还是乖乖啃鸡蛋。
刚剥好茶叶蛋,尚还冒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热气。张口咬下,滑嫩的外皮随之裂开,露出里头圆乎乎的黄褐色蛋黄。
蛋白已经完全入味,吃着很是弹牙,满口留香。而一向被叶柏嫌弃的蛋黄,虽然仍然有一股蛋黄特有的味道,但已经被层次感丰富的香味所盖住大半,泛着茶叶清香。
叶柏矜持地吃完半只茶叶蛋,面上的苦涩消去大半,隐隐透出一丝享受。
“还觉得鸡蛋难吃吗?”孟桑笑着问。
叶柏坦诚地摇头,一本正经道:“虽然我不喜欢鸡蛋,但是茶叶蛋和鸡蛋羹还是很美味的。”
“那真是太荣幸了!”孟桑故意做出夸张的神色,惹得小郎君郁闷叹气。
过不多久,谢青章迤迤然来了食堂,轻车熟路地取
孟桑见他过来,起身去后厨取了特意留下的一份豉汁凤爪与茶叶蛋,递给对方。
谢青章温声道谢,接过吃食,安静开吃。
看着谢青章认认真真啃着凤爪,又见叶柏还在此处,孟桑便没有立即道出今早的事,免得让叶柏心生担忧。
一直等到叶柏离开,孟桑才将这两日的异常向谢青章全盘托出。
说罢,她蹙眉道:“或许是我想太多,有些疑神疑鬼,但近日承包制与捉钱的争论又起,谁晓得那些捉钱人会不会狗急跳墙?”
听到这儿,谢青章面色已经由温和转向严肃,认真道:“你的担忧不无道理。无论这些人是不是有所动作,我们都得提早做些安排。”
“国子监内是出不了什么事的,若贼人想要钻漏洞,那必定是在监外。这样好了,先让杜昉去你身边,护你周全。今日我再回府调些人手,一部分看着你那宅子,另一些人暗中护你来往国子监。”
孟桑一怔,失笑道:“我本是想来问问你,长安城中何处能雇到或者买到一些身手不错的看家护院。若是这二者行不通,才预备腆着脸与你借些人手。”
谢青章面色稍缓,神色认真:“短短几日,你查不清外头人的是否身家清白,是否存有异心。安全起见,还是用府中知根知底的人,你我才都能安心。”
孟桑被他说服,倒也不再坚持,只笑叹一声:“又欠你一次人情,不晓得这回要用什么来还?”
原本谢青章没想到这一层,闻言,他舀馄饨的动作顿住,心中一动。
年轻郎君轻咳一声,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周围,随后轻声道:“明日冬至,你与阿娘约好午后要来府中,怕是没什么空暇。那三日后的旬假,可否一同去看杂耍百戏、听一听僧人俗讲?”
初听这话,孟桑怔了一瞬,随后摇头道:“谢修远,你这可不算用人情。”
谢青章直直望过来,眼中隐隐流露不解。
而孟桑嫣然一笑:“即便没有这一出,我也会应邀,又何必白费人情?”
谢青章愣了下,明白过来对方的意思,面上有些热,但还是坚定道:“那无论是于情于理,还是于公于私,护你周全都是我应该做到的事,日后也不必再谈什么人情。”
孟桑眉眼弯弯:“好。”
用完朝食,谢青章先去了大门旁边的马厩,交代杜昉接下来的日子跟在孟桑身边,又将孟桑给的孟宅钥匙转交给杜昉,让他即刻回府中调派人手。
杜昉不敢耽误要事,连忙牵着马离去。
而谢青章看着杜昉与枣红色马儿离开国子监,自己也转身往廨房走,暗自沉思。
遍数长安城,能对桑娘存在恶意的,除了快要被逼得无路可退的捉钱人,觊觎食方、被抢走生意的酒楼食肆,以及冯家等人之外,只剩下了……
固守捉钱之制的守旧派。
谢青章一双眉毛渐渐拧起,面容严肃许多。
说是守旧派,实则叶相才是左右局势的掌舵人。倘若真是这些人冲着孟桑来,那背后主使究竟是叶怀信身边的官员,还是叶怀信他自己呢?
孟桑来长安后为了寻亲之事接触了不少人,他们若是将目光投向桑娘,会不会已经查到了她的身世?
谢青章长长呼出一气,负手朝着前方走去。
罢了,敌暗我明,多想无益。
左右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与阿娘、阿耶、叶侍郎合力,总归能保桑娘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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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乃是冬至,依照惯例须得召开大朝
谢青章一大清早就与谢琼来到待漏院,用完朝食后一并排队入宫。
朝会上诸事繁杂,商议完各项事务之后,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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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官从朝殿中退出,来到廊下用起圣人赐下的吃食。廊下食的份例大多是四菜一汤,会因着寒暑、节假而赐下不同吃食,譬如热天会尝到槐叶冷淘,譬如端午会有粽子……像是今日冬至,廊下食便额外添了炙肉、羊汤等吃食,比之平日要丰盛许多。
若是没有孟桑和百味食肆,只怕大部分官员见此都会表示十分满意。只可惜,尝过百味食肆的吃食之后,他们都快瞧不上宫中赐下的吃食了。
不过这些到底是圣人赐下,他们还是得装出一副喜不自禁的模样,免得遭人弹劾。
谢青章随着百官来到廊下,刚要入座,就瞧见有一宦官守在拐角,遥遥朝他行了一礼,又向着后一步走出来的谢琼行礼。
见此,谢青章心里头无端咯噔了一下。
能在现下派人来的,除了皇太后、昭宁长公主之外,没有旁人。
今日是冬至大朝会,若外祖母和阿娘一定要在眼下寻他和阿耶,那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
谢青章生出些不好的预感,但面上到底还能维持住冷静。他与谢琼对视一眼,并肩快步走过去。
见着二人过来,那宦官行了一礼,随后压低声音,飞快说道:“长公主殿下让奴传话,说是百味食肆的孟师傅出事了。”
不远处,叶怀信扫见此幕,没有什么别的神情露出,不紧不慢地与诸位官员一并入座。
待到快到开席之时,瞧见谢琼沉着脸回来,叶怀信微微眯了下眼,继续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儿。他慢慢用着廊下食,暗地里琢磨起究竟发生了何事。
为何谢君回返回此处,而谢修远却直接匆忙离去?
虽然谢修远跟在他身边的时日不长,但他还是晓得此子的脾性。谢家郎君,惯常是一位于万事万物都能泰然处之的性子,不应当做出今日慌张之举。
发生什么事了?
叶怀信琢磨好一会儿,直至廊下食散席,他与其余相公一并回到政事堂,都未曾想出其中究竟。
步入政事堂,叶怀信行至他自己的廨房门外,就有一名书吏跑过来,恭敬地呈上一张薄纸。
叶怀信板着脸取过来,不紧不慢地展开。
看到最前头两列字时,叶怀信的神色还是那般喜怒不辨。而随着渐渐往后,瞧见“裴卿卿”“孟知味”“寻亲”“大漠”等字眼后,他的眼底先后浮现不敢置信、狂喜、震惊、哀痛等各种神色。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叶相公猛地抬起头,厉声质问:“传信之人呢?”
如山一般的气势压过来,书吏战战兢兢道:“是,是相公家的仆役从宫外传进来的,人应当还在宫门……”
话音未落,叶怀信留下了一句“身体抱恙,告假一日,诸事去寻陈相公”之后,快步离去。
被他抛在身后的书吏,忙不迭去帮着善后。
而叶怀信显然已经顾不得其他,匆匆赶至宫门口。
禁卫不敢拦他,赶紧放行。
宫门外,被派去查孟桑底细的仆从连忙迎上,欲要开口说话。
叶怀信挥手制止,目光锐利如刀:“人在哪儿?”
仆从一愣,赶忙道:“未到午时,应当在国子监食堂。”
叶怀信死死绷着脸,上了马车,沉声道:“去国子监。”
仆从与马夫不敢耽搁,前者上马,护
而坐在车内的叶怀信,将那张薄纸摊开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一直等到仆从恭声回禀,说是到了国子监大门之后,他才将薄纸收起,沉着脸下了马车。
纵然叶怀信的脸并非人人识得,但那一身紫袍和金鱼袋已经足够昭显身份。守着大门的阍人见到之后,不禁心头一凛,一边弯腰行礼,一边让开通行的道路。
叶怀信每年都会因为谒先师、讲学等事来国子监几回,对此地也算熟悉。他一路往食堂而去,看上去面色平静,实则心中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早就掀起翻天巨浪。
国子监的廨房与食堂挨在一处,沈道等人接到消息,快步走出院门时,刚好瞧见叶怀信离去的背影。
叶怀信顾不得其他,直奔食堂所在小院的院门。
步入食堂,可以听见嗡嗡的议论声以及断断续续的叹气。杂役、庖厨们三两聚在一起,面上皆显露浓浓的担忧之色。
若是往日的叶怀信在此,必然能察觉这些异常。然而此刻他心里装着事,走进食堂后,眼中仅能望见挂在墙上的数张字画。
只需扫一眼,叶怀信的眼底露出复杂神色,心中一颗大石终于落定。
是了,是卿娘的女儿。
这裴家一脉相承的字迹出不了错!
叶怀信冷着脸,看向不远处战战兢兢的食堂一众人,沉声问:“孟桑呢?”
此问一出,食堂众人面面相觑。
最终,还是魏询站出来,叉手行礼,语气里掺着担忧与焦虑。
“孟厨娘今早被人掳走,如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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