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五刻, 食堂之中,高脚桌案边。
叶柏双手背在身后,盯着孟桑的一举一动, 有些不解:“孟女郎, 你此举为何用意?索饼煮熟了, 难道不应倒入碗中直接吃吗?”
孟桑手下动作不停, 细致道来其中缘由:“这叫掸面……咳, 掸索饼。”
“煮到八成熟的索饼捞出锅, 往里头添熟油, 像这样不断用木筷将之挑起翻动。如此,再度下锅煮熟不会粘连,吃着劲道,也容易上酱。”
“那他是在……?”叶柏偏头, 用下巴隔空点了下一旁双手卖力扇着蒲扇的柱子。
孟桑眉眼带笑:“自是为了让这些索饼快些凉下来。”
谁让现如今没有后世的大风扇呢?
不就得让力气大的徒弟们可着劲人工扇风啦!
掸完面, 孟桑按着众监生朝食所需的大致分量,一份份团起来备用。随后让开位置,盯着阿兰掸面, 确认这活计交给对方不会出什么差错, 孟桑这才取了五人份的细面,入烧着开水的锅中将之烫熟。
好吃的热干面,除了要经过掸面、加一勺秘制卤水之外,还得有醇厚芝麻酱来配。
芝麻酱是昨日孟桑领着徒弟们炒的。白芝麻淘洗后控水, 入锅中炒干水分, 直至悉数变成金黄色, 便能出锅上石磨。
用石磨磨制芝麻酱, 须得有耐心和力气。第一轮磨出来的为泥状, 难免颗粒感太重、疙瘩太多, 那就舀出复磨。直至磨出来的酱变得细滑,芝麻香味浓厚诱人,方才停手。
而做热干面所用的芝麻酱,还得再经过一步油调,否则吃后难免觉着发涩。各色香料入油锅小火炸制,熬出一小锅的香料油后加盖焖凉。用熬出的油来调制芝麻酱,搅拌至顺滑,用木勺舀出会拉成线,即可拿来拌面。①
在锅中烫熟的细面入碗,添蒜水、卤水、胡椒粉等辅料,舀一大勺芝麻酱,最后撒上葱花、辣萝卜丁,一碗香味扑鼻的热干面就算做好。
孟桑照例留了三碗给文厨子三人,然后端着木托盘,与叶柏到一旁桌案用朝食。
拌面,那是争分夺秒的事。
坐下后,孟桑熟练地帮叶柏将面拌匀。而叶小郎君盯着托盘上的鸡蛋羹,面上飞快闪过欣喜,再看见一盘小碟里的凉拌时蔬,眸中亮光消失了大半。
孟桑将面碗和筷子还给他,看见叶柏眼底的郁闷,笑道:“叶监生年岁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可以挑食。”
叶柏老气横秋地叹气,被迫接受现实:“唉,女郎言之有理,叶某晓得了。”
一锤定音,两人开始用朝食。
均匀裹着芝麻酱和各色辅料的热干面,细面呈现橙棕色,根根分明,散着热气。咬一口,露出里头的微硬白芯,很有嚼头,挂在其上的酱汁略有些黏稠,别有一番风味。
芝麻酱的香味过于浓郁诱人,经过香料油调制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涩,只余下芝麻醇香,后味泛着淡淡的甜。而后来添进的卤水等料,又解一分芝麻酱的腻,吃来只觉香味浓郁动人。
而孟桑吃时,又添了些辣椒油,配着散落其中的辣萝卜丁,无比开胃。
一大一小埋头吃面,不远处,文厨子三人也是人手一碗,吃着很香。
孟桑用得快些,不多时就放下了筷子。
她对面的叶柏,还在一口鸡蛋羹、一口热干面,吃得津津有味,但木筷就是不碰时蔬一下。
孟桑故意闷咳两声,惹来叶柏注目。她无声用眼神示意对方莫要忽略了那碟凉拌时蔬,必须吃完。
见状,叶柏的肩膀微微耷拉下去,颇有些
孟桑看他这副模样,不自觉想笑,但心肠是硬下来的。
眼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帮这位小郎君做朝食,各种分量都得拿捏好。热干面不必跟她吃的分量一样多,须得额外留出些肚子吃些鸡蛋、时蔬或者肉类。
况且这凉拌时蔬也不难吃呀,拌时蔬的料汁中,她特意添了酢和糖,吃着应是酸甜口,清爽又开胃。
眼下其他监生还未来,灶上的活几乎都可以交给三个徒弟。孟桑索性留在原处,单手撑着下巴,笑眯眯瞧小郎君用朝食。
静静看了一会儿,孟桑那嘴痒的“臭毛病”又犯了。
她问:“辣萝卜丁好吃吗?”
叶柏嚼着口中的萝卜干并细面,听着清脆的“咔嚓”声,很是诚实地点头。
孟桑笑了:“这辣萝卜丁想做到酸辣可口,嚼着脆生,做时还是有点讲究的。”
“选用上好萝卜切丁,铺开晒干。随后,悉数用清水洗净,另加盐腌制、挤出水,最后再倒入各色辅料,浇热油,拌匀就是现在这样了。”
这一长串话说得叶柏似懂非懂,只觉得庖厨一道也有许多学问,边吃边听,有趣得很。
不远处用完朝食的阿兰等人,自然也听见孟桑正滔滔不绝地说着辣萝卜丁的做法。三人瞄了一眼尚还懵懂的叶柏,心中颇为同情。
叶监生到底还是太年幼,不晓得自己已经落入师父的魔爪之中。
孟桑见叶柏越发入神,眼睛飞快眨了一下,掩去其中的兴奋得意,话锋一转。
“其实也不止萝卜丁,我入国子监后还腌了其他酱菜、酱料。像是咸鸭蛋,如今还在地窖里腌着,只可惜时候未到,尚不能取出来。”
“叶小郎君不晓得,这咸鸭蛋不仅能入菜,朝食时跟粥品搭在一处,那才绝得很!”
“咸蛋黄腌到流着金黄色的油,入口沙沙的,咸香中偏又带着一丝甜。捣入白粥里头,那么一搅匀,整碗粥都香极了!”
随着这一段话说出来,叶柏口中咀嚼速度显然放慢了,圆溜溜的眼中既有渴望,也有郁闷。
孟桑嘿嘿一笑,趁热打铁:“其实和咸鸭蛋一并做的,还有皮蛋。这玩意无须腌制一月,明日就能取出来,做皮蛋瘦肉粥喝。”
“这粥吧,喝着鲜香,粥底绵密浓滑。豚肉丝和皮蛋的香味混在一处,没有一丝腥气,各种香味完完全全融入粥里,啧,那叫一个美味暖胃!”
说着,孟桑似是想起什么,笑吟吟道:“哎呀,不过叶监生年岁还小,皮蛋不能多吃,明日我会给你再添些别的吃食。”
刚被勾出馋虫的叶柏:“……”
小郎君叹气,拿孟桑无可奈何。
他已将吃食用完,有条不紊地放好碗筷,依旧是随着孟桑去后院洁面净手。
洗完手,叶柏忽而问:“今日下学时分,孟女郎要去偏门摆摊?”
孟桑点头,挑眉:“是呀,不过叶监生放心,会给你留一份香酥鸡的。”
“也不是贪一份吃食,”叶柏轻咳一声,眼神不自觉四处飘移,“我今日课业不多,可以去偏门待一会儿。”
“昨日国子学的田监生,不算是个好相与的,日日也是从偏门出去。倘若被那厮瞧见,不晓得会不会为难你。”
天色微亮,叶柏立于院中,傲然道:“我不会借着家中长辈之势,故意震慑欺压他人,但也不忍见孟女郎的辛劳被辜负,这有违君子之道。”
孟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唇角忍不住上翘,半蹲下来,与之视线持平,轻声道出心中疑问。
“叶小郎君,你我从相遇至今,未有两日,缘何这般助我?就不怕我是什么坏人?”
叶柏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自然,耳朵尖尖发红,而语气仍然坦诚:“也没什么特别缘由,就是见着孟女郎后,感到有些投缘,也觉着你很有趣。”
他抿唇,抬头直勾勾望向孟桑,神色认真:“我自小没什么知交好友,每日专心课业,而同龄的大家尚在玩耍,谈不到一起去。”
“孟女郎,你可以做我的第一个朋友吗?”
看出叶柏坚定之下的忐忑不安,孟桑莞尔一笑:“叶小郎君,我很荣幸。”
闻言,叶柏那惴惴不安的心总算安稳落地,涌出无限的暖意与欢喜。
“既是好友,就不应当再如此生分,”叶柏清了清嗓子,挺直身板,“我姓叶名柏,柏是我阿翁起的,期盼如松柏一般不屈、坚守本心。”
“日后,你可以唤我‘阿柏’。”
孟桑笑道:“巧了,我单名一个‘桑’,盖因我家阿娘喜爱吃桑葚,便择了桑树的‘桑’字。那从今往后,阿柏唤我桑桑、桑娘,都是可以的。”
叶柏咬了咬下嘴唇,轻轻唤了一声“桑桑”,随后忍不住露出一个乖巧快活的笑来,像是终于摸到了蜂蜜的可爱小熊,总算有了几分孩童的天真稚气。
两人说笑一阵,听见了食堂传来的动静后,对视一眼,结伴从小院回去。
食堂内,许平等监生正乌泱泱占据着空地,也不着急领朝食。他们看见孟桑从小院出来,先是一喜,复又染上愧疚之色。
孟桑唇角放平,正揣摩着这些监生要作甚,然后眼睁睁看见徐平等一众人,叉手弯腰行大礼,齐齐大声吼道——
“孟师傅!是我们错了!”
“不该诋毁食堂吃食!”
“不应公然毁坏你们的名声!”
“请您随意责罚!”
两百余人同时扯嗓子,其声震耳欲聋、响彻食堂,甚至快要冲上云霄。
听见第一声时,孟桑只来得及捂住叶柏的耳朵,自己直面了这波冲击。而阿兰等人目瞪口呆,被震到耳根子隐隐发疼。
孟桑面无表情:“……”
诸位监生,可真有你们的啊!
偏生这帮子人,一个个腰都弯了下去,行礼之时极为认真,姿态也很是诚恳,确实是真心实意来致歉的,倒让人不好发作。
孟桑松开叶柏的耳朵,示意他自便。随后冷下脸,不紧不慢走至众人面前,侧过身避开。
“诸位请起吧,我与食堂众人不过是庶民,不敢受此大礼。”
一听这话,许平等人慌了,急急开口。
“孟师傅,我们真的知错了!”
“您放心,我们从今日起,就去诸位同窗那儿称赞食堂,为你们洗刷莫须有的名声,日后再也不敢胡乱诋毁。”
有人毅然道:“若您还是气不过,也可将我们交给徐监丞,依照监规处置。”
“对!我们敢作敢当,既然当初犯了错,就应当受惩!”
“此言极是,若是不给孟师傅您和食堂一个交代,我们这么多年的书便白读了,何谈做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语气极为诚恳,甚至都自发选好了受什么惩罚,对自己还真是丁点不手软。
孟桑面上神色淡淡,内心却在不断斟酌着时机。直到众监生的愧疚之情达到顶峰,她才慢慢悠悠伸手止住众人话头。
“你们污蔑的是整个食堂的名声,糟蹋的也是食堂所有
众监生瞧了这副模样,不免愧意更浓,想要开口说话时,又被孟桑伸手止住。
孟桑叹气:“你们也不必去徐监丞那儿领罚,要是真想补偿食堂,不若做些实事。”
薛恒一听孟桑松口,当即大步迈出:“孟师傅您请讲,哪怕刀山火海,我等也义不容辞!”
“是啊,孟师傅您只管说!”
“无论何事,我们都不会推辞的!”
孟桑“疲惫”地揉着太阳穴:“既然你们如此坚决,那我便直说了。”
“一则,你们须得在众位监生中澄清此事,不能再污蔑食堂所做吃食。”
闻言,许平等人无一不点头,直说这是他们应做的。
孟桑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随后幽幽道:“这第二桩啊,也不是什么难事。”
“自今日起,食堂会在门口靠内侧,设专门的木桶,另伴有潲水桶。无论朝食、暮食,诸位用完后,须得自行将碗碟送还至门口木桶中。若碗盘中还有剩菜剩饭,便需要将其倒入潲水桶,再将碗碟归还。”
“这也算是补偿整个食堂,无论庖厨、帮工,还是杂役,都能因此得片刻松快。不知诸位监生……”
孟桑是预料到许平等人会来请罪,故而昨晚就跟魏询在内的食堂众人通过气,欲要借此机会让监生们自发归还空碗碟。
食堂众人无一反对,只说:“此事孟师傅最为吃亏,您不为自己着想,反而一心想着如何让大家松快些,我们已是感激不已,又怎会有异议呢?”
眼下,依旧是薛恒,大义凛然地拍胸脯:“孟师傅言重了,这有何难,不过举手之劳!”
而许平思虑多一些,想的也更为全面:“我等都是愿意的,只是此举短短数日无妨,时日一长,难免有人犯懒。”
“不若每日再设两人,一人守在门口,一人在食堂内来回巡视。双管齐下,必能让大多监生不再心存侥幸。”
孟桑抬眸,故作怀疑之态:“此话可当真?”
薛恒又领着身后监生,齐齐表决心,口中说的都是“这有何难”“若能补偿食堂,我们都愿意”“我们今日就将名单拟出来,一日两人,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帖帖”之类的话。
孟桑面色冷漠,不悲不喜,内心却笑开了花。
啧啧,许监生这脑子好用啊,做事也细致。居然都不用她开口引导,他就出了主意来约束他们自己。
而不远处的叶柏,小手扶着额角,很是无言以对。
他昨日曾听孟桑详细论述过,究竟如何让监生自发归还碗碟,其中就包括许平方才说的监管一事。
唉,同窗们真是傻憨憨的,就跟下馄饨似的,一个个主动“扑通扑通”往桑桑烧好的开水里跳。
看着监生们表决心的话都说完,孟桑这才叹气:“希望诸位能言出必行罢!”
“时候不早了,朝食已备下,诸位慢用。”
说罢,孟桑让柱子将后院早就准备好的木桶、潲水桶都搬到食堂门口。见三个徒弟能分工有序、不慌不乱地招呼监生,她便也乐得清闲,捧着一碗热水坐到叶柏对面,笑盈盈瞧着诸人用朝食。
快到卯时二刻,叶柏收起书卷,彬彬有礼地告辞,踏着稳当的小步子往讲堂赶去。
又过半炷香工夫,一众监生用完朝食,也纷纷一手拎着书袋,一手端着空碗。他们逐一将碗里残余酱汁倒入潲水桶,又把碗放入木桶之中,方才离开。
这些监生约有
孟桑望着最后一位监生远去的背影,一直抿着的嘴角终于翘起,拍着桌案哈哈大笑。
不费一兵一卒,即可破此困局,又解气。
妙哉,妙哉!
就在孟桑放肆大笑时,忽然听见阿兰等人慌忙唤道:“见过谢司业。”
孟桑拍桌案的动作顿住,僵硬望向食堂门口。
谢青章身着常服,手里拎着食盒,依旧是清风朗月的模样,将孟桑“放诞不羁”的模样悉数纳入眼中。
孟桑强挤出一抹笑,试图佯装无事发生,与之见礼。
“见过谢司业。”
谢青章颔首回礼,掩过眼底笑意,徐徐走进食堂。他领完热干面,坐下之后驾轻就熟地开始拌面,文雅用着朝食。
孟桑:“……”
怎么办,就是因为这位谢司业什么反应都没有,才更为尴尬啊!
孟桑利索起身,欲要溜去灶台。
就在此时,谢青章忽然开口:“家母对昨日的吃食,很是喜爱,用了许多块豚肉,连连惋惜当初没能留下孟女郎。”
孟桑顿住,假笑道:“是…是么?多谢长公主殿下抬爱。”
说罢,她本想径直离开,但右脚刚抬起来,陡然记起叶柏昨日没见到谢青章的委屈模样。
监生日日都需上早课,与诸位官员来国子监的时辰刚好岔开,所以叶柏想在朝食见到谢青章,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只有……
孟桑清了清嗓子,温声道:“今日尚有一份新鲜吃食,与蒜香排骨一般,得刚炸出来的才可口鲜嫩。只是因着一些缘由,届时应是在偏门处炸制……”
谢青章眉眼淡淡:“今日下值,我会让杜昉在偏门候着。”
得了这一句,孟桑挂上得体的微笑,见礼离去。
阿柏啊阿柏,究竟这回能不能见着谢司业,全看你自个儿运气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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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厢,用完一大碗热干面的诸位监生,边走边笑,来到讲堂院子外。
许平笑道:“诸位同窗今日不必再顾及其他,咱们只管好好称赞孟师傅的手艺,竭尽全力帮食堂揽客。”
薛恒第一个响应,搓手道:“过去数日,日日都得装食堂的吃食多难吃,其实心里憋屈极了!今日总算能敞开来炫耀一番,一抒郁气!”
其他人深以为然,浑身轻松,底气十足。
他们来到讲堂外,一眼就瞧见了田肃等人的身影。
田肃余光扫见他们一众人过来,本能地想开口讥讽,然而一旦念及其中实情,所有话都堵在了喉咙眼。
人家那根本就不是猪糠,甚至可与东市大酒楼比肩。
一时间,田肃等人面上青红交加,十分精彩。
田肃面上仍旧是那副张狂样儿,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
他昨日还是太冲动了些,虽然去食堂揭穿了许平等人的真面目,但也将自己被四门学和下三学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糗事,公之于众,极可能沦为他人口中的笑柄!
一想起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的模样,田肃的心底就涌出浓浓后悔。
理应寻个更妥帖的法子的……
还是太冒失了!
看着许平等人越发靠近,田肃看似镇定自若,实则一颗心紧紧捏住。
许子津这个疯子,该不会现下就要将这桩事捅出来吧!
就在田肃的心越跳越快,仿佛都要冲到嗓子
“这索饼是真不错,芝麻香味忒浓,吃来更是软硬适中,丁点也不干。”
“添辣油了吗?哎呀,你该多添一勺辣油,那用着才爽快呢!”
“说起这辣之一味,便又想起先前食堂暮食里那道辣子鸡,啧啧,鸡肉紧而不柴,辣香十足,说是天上神仙吃的珍馐,也不为过啦!”
“……”
听着耳边一声声的夸赞,田肃紧绷的四肢微微放松。
国子学、太学与四门学的早课是打乱了上的,叶柏并不在此处。
不过哪怕目中无人如田肃,也晓得叶柏不是一个会故意道人是非的性子,必然不会轻易提起昨日之事。
既然叶柏不会说,且食堂里那些人,也可以拿银钱封住口。那么只要许平这些监生不乱说话,这桩糗事就能严严实实藏住,再不怕被旁人知晓。
田肃想通其中关窍,呼出半口气,恢复平日里不可一世的模样:“还杵这儿作甚,回自个儿的地方去。”
“今个儿暮食,咱们去东市祥云楼,我请客!”
田肃身边的几位监生,一听这句话,各自堆起笑来。他们耳朵里听着许平等人的夸赞和描述,嘴上奉承田肃,暗地里却不由自主回想昨日在食堂闻见的蒜香、肉香。
先前在祥云楼用过的吃食,似乎也没食堂里的闻着香啊……
不远处,许平不动声色地扫了田肃这边一眼,不漏痕迹地收回视线,继续与众人一道将食堂夸得天花乱坠。
讲堂内,尚有其他国子学、太学的监生,他们未必都如田肃那般喜欢拉帮结派,只是平日习惯了出去用吃食,未曾踏入食堂一步。
其中一些监生听了薛恒他们这般夸食堂,多少心中有些犹豫,对食堂所做吃食“难吃”的深刻印象也在不断动摇。
许子津他们这般言辞确凿的模样,又能无比细致地道出其中究竟,莫非食堂当真有所改善?
再者,中秋时,他们中许多人也被阿娘揪着问过,为何没有带国子监食堂发的月饼回来。
说是昭宁长公主都对其赞不绝口……
就在许平等人大力吹捧,田肃避而不谈,其余监生犹豫不决之中,今日负责早课的博士到了。
众人收敛心思,开始一天的课业。
早课过后,众位监生分别回到各自讲堂。
-
下学时分,国子学讲堂内,博士刚刚离开。叶柏紧随其后,拎着小书袋匆匆走了。
田肃目送叶柏离去,不禁松了一口气,笑着招呼其他人往偏门走。
这里的监生家世都不差,手中不缺银钱。食堂是从来不会去的,而出去寻吃食时,也瞧不上寻常食肆。他们惯是要从偏门离了国子监,再往东市或者坊内最大的食肆而去。
田肃一出院门,就瞧见了他那些狐朋狗友,一众人碰了头,热热闹闹走向偏门,商量着待会儿要去祥云楼点什么美味吃食。
中途,他们恰好与许平等人擦肩而过。
两拨人都当作瞧不见彼此,各奔一方。
其中,有几位国子学监生望见许平等人头也不回往食堂去,不免回想起早课前,曾听到的那些极其美味的吃食。
虽没放在心上,但眼下忆起此事,就有人随口笑道:“实不相瞒,倘若食堂里的吃食真有许监生口中那般美味,或许我等也不必日日走远去东市了。”
闻言,其余人也说了类似的话,因提到许平,便不免谈起这回旬考名次来。
一旁,听到他们提起旬考名次,田肃的逆反心顿时暴起,横眉怒目。
明明晓得食堂的吃食不比东市酒楼差,田肃眼下气血上涌,就顾不得其他。
他梗着脖子,大声嗤道:“许子津和那群下三学的,能吃过什么珍馐?只怕给点鸡肉、豚肉,就觉着是什么天下难有的美味了。”
“食堂里的吃食,无甚可取之处!左右我田台元断然是瞧不上的!”
其余国子学监生听了,几乎都是笑笑没说话。
毕竟,他们只是听到了一些监生的夸赞之词,并未真正瞧见或是亲自品尝过。
依着这些高官子弟的谨慎性子,自然不会贸然开口。
一路说笑,监生们逐渐靠近偏门。
忽然,一股无法忽略的肉香与香料味,随着微风,从偏门处不断飘来。闻之津液顿生,惹得这些监生们的肚子咕咕叫。
有人眼睛一亮:“往日在偏门外头摆摊的也不少,鲜少有闻着这般香的!”
“走,去瞧瞧!”
而田肃走在最前头,眼下已经迈过偏门。
刚出来,他就瞧见了正守着两个小炉子的孟桑、柱子,还有一本正经站在旁边,用竹签戳着油纸袋里香酥鸡柳吃的叶柏。
三人身后竟还用竹竿黏起一张大纸,上写“国子监食堂特供小食”,极为显眼。
田肃暗道不好,可未等他做出反应,身后的国子学监生们,已经大步流星地走来,一眼望见了孟桑等人以及那张纸。
“国子监食堂特供小食?这是……食堂摆的小摊?”有监生念出声,嗅着空中香气,狐疑地转头盯着田肃。
“田监生,你方才不是说食堂的吃食没有可取之处嘛?”
“可这闻着,不比大多数食肆酒楼的吃食香些?”
田肃:“……”
嘶,后悔方才图一时嘴快,如今脸上火辣辣的,贼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