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愣神的时候,身侧便有热心的女郎凑过问询:“是不会吗?”
乱世流行早婚,盛世里人家却愿意将孩子们多留几年,在这里读书的女郎都未成婚,年岁最大也没过二十岁,只是这个时候女孩子长的很快,八岁与十三四岁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
杨徽音在称呼上从来不怯场,家里人教过她,方便问姓名的时候就去问,不方便又不认识的看一看长相和身高,差不多的就叫哥哥和姐姐。
“姐姐,我能写出来的,”杨徽音又拨了一下算珠,礼貌道:“就是有些慢。”
她能听出来这位娘子似乎是有些口音,与长安殊异,也有些好奇:“姐姐不是长安人家吗?”
“我是凉州牧的女儿,姓李名兰琼。”她微微一笑:“前年我父亲归顺朝廷,因此才有机会到长安入学。”
她说的极为谦逊,陇西李氏为国朝大姓,前朝出过一位深受太后宠爱支持的权臣,从此跻身第一流士族门第,虽然郡望出自西州,可是影响力一直不弱于中原这些世族。
李氏趁乱起兵、自立为王,而后又归顺天子,俯首称臣,那是几十年之间的旧恩怨,杨徽音自然没有听说过,只是也同样报了家门,说道,“难怪听起来像是西州人。”
王女傅是不太约束她们的,这些珠算心得家中母亲肯定也会教,这些女郎天生就是要做内外命妇的,执掌中馈所需必学,老师宽厚,学生们懂得看脾气脸色,比起上午的锯嘴葫芦,下午的珠算时不时会夹杂交谈声。
“王女傅的课业也不算少,你今天新来才这样照顾,”李兰琼悄声道:“还不快点写完,下午还有绘画、书法、蹴鞠与骑射,品鉴和烹茶,比在这里枯坐不是好得多?”
杨徽音听她这样一说也起了兴趣,圣上罚她,书法今日还有的练,便极快地写完那简单的三道题,磨磨蹭蹭地收拾用具,等着李兰琼一道去外面。
她随着高自己一头的姐姐到各个小学堂去,见识远志馆里不同的风景。
数术通常安排在下午的第一堂,王女傅是个放任自由、因材施教的人,只要做完她布置的功课就可以出去进行剩下的活动。
无论学生用不用功,都会对这样带有些许娱乐的课程更感兴趣,她将惩罚抛在脑后,跟在李兰琼的后面一块去听课。
骑射一道李兰琼虽然很感兴趣,但却不愿意去选这样入门的课:“凉州与西域相近,那里的马场更宽阔,我还有几匹大宛马。”
“西域盛产香料,想来姐姐品香调香一定也很厉害,”杨徽音跟着她去认门路,也就格外嘴甜:“那姐姐喜欢学什么,我也跟着你去学。”
其实李氏出身武将,品香她倒不是很在行,但李兰琼被她这样一说也就含糊默认了:“你虽然入学太小,底子又薄,可是小也有小的好处,能读许多年的书,愿意嫁人的话就嫁个王侯公子,不愿意就留在宫中做女官也好。”
“做女官很好吗?”杨徽音对皇宫还不够熟悉,只是觉得留在皇帝身边一定很好,于是自问自答补充道:“不过做陛下身边的女官一定很好。”
做圣上身边的女官,大约就能一直陪在天子身边,至于嫁人,她府中最大的姐姐还没有出嫁,对此没有多少概念。
“做陛下身边的女官自然是好,但我说的是女傅呀,”李兰琼自然不可能长久留在宫中,李氏还不赞成女儿入宫做女博士,研究那些经史子集,“你在宫里留这样长久,说不定就能做最有学问的女傅呢!”
她们开蒙都是在自己家里,杨徽音也不知道幸运还是不幸,开蒙虽晚,却是有许多知名的女傅来教导她,哪怕起初吃力,却比她们多学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如果随国公府肯留她晚嫁,将来做女傅自然也是一条不错的出路。
杨徽音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勉强将门路都认熟了,凭借兴趣选了女红与蹴鞠这一静一动,直到下课还有些恋恋不舍。
温女傅听到徐福来自作主张带了个婢女入宫,虽然微微蹙眉,但想到或许出自圣上授意,便将那些话咽回去了。
但崔女傅听见便十分愤怒,太学与国子监里的男学生就是家里出身再尊贵也没有自己带奴婢进来伺候的,女郎却这般娇贵,让她呆在随国公府里安享富贵不好吗,何苦读书,又如何能称得上是不弱须眉?
她自拿了条陈,想要到御前请见,但是才到紫宸殿的书房,便被人拦了下来。
连内侍监也站在外面,不教人入内。
“朝阳长公主正在里面,”何有为见崔氏女傅似乎存了怒气而来,轻声道:“圣人不教旁人进去。”
皇帝午后见过一拨臣子,还没歇一歇,听说朝阳长公主苦着一张脸求见,就叫她进来了。
“是宇文冕又惹你不高兴了,还是想从朕这讨要什么新玩意?”
圣上对待这个同母异父的妹妹一向还是极大方的,一直像是待孩子那样耐心,也亲和随意:“不过朕有言在先,今夜朕不留你用膳。”
朝阳却不是为了这些,她叹了一口气:“阿爷病危,阿娘怕会不好,怕是要回京来了。”
太上皇年轻时似乎在突厥有过旧疾,御极后非但没有调理好,腿上还添了新症候,每隔半年一年的就会复发,退位后才好些。
不过这样的病情反复,皇帝和朝阳经历几回之后,心里大约都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一半可能是真的,但另一半却与太后相关,想教她将心思从朝政与秦太傅身上收一收,整日温柔小意伺候他。
皇帝默然之中颇有些隔岸观火的意味,他无奈道,“阿娘真相中南诏的后生了?”
太上皇向来还是极少用这种幼稚招数的,不过他自然也有山穷水尽的一日。
“那倒不会,是那南诏人以为进了花楼便可供女主人一宿,他一厢情愿,更不如耶耶俊秀,阿娘也不是蓄养私宠的人,”朝阳头痛道:“或许是生了龃龉,又要回京殃及我这条池鱼。”
“教你脱身也简单,朕若说教你到突厥和亲去,太上皇必然生朕的气更多。”与朝阳不愿意受管束的心情相反,圣上倒不是很意外:“长信宫空置许久,朕两日前已经叫人洒扫过了,添些人气,太上皇与太后回来后住着也舒心。”
朝阳不相信皇帝会教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出去和亲,但是却有些惊讶:“原来哥哥两日前就知道了?”
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情,太后一般都是直接写信到长公主府,两月里或许有一回给皇帝捎来些风土人情的特产和记述行程的书信。
皇帝怔了怔,才平静道:“那倒没有,每逢朕生辰,都会叫人打扫长信宫一番。”
朝阳很少听阿娘说起过中宗一朝的事情,但是却听闻过兄长出生的时候极为艰难,太后力竭难产,因此很是惭愧:“我生辰的时候只知道吃吃喝喝,宴请宾客作乐,忘记给阿娘尽孝。”
“哪里能这样说,你能常年陪在身边,又何尝不是尽孝?”
皇帝站起身来,他安抚了一阵朝阳才将人送走,叫外面候着的人进来问话。
崔女傅进来见礼,皇帝叫起之后,她尽力心平气和道:“臣虽然不知陛下因何爱宠杨娘子,但是既然远志馆其他的娘子都没有婢女服侍穿衣洗漱的旧例,那臣以为,杨娘子是否也该如此?”
内侍们不入住宿的馆舍,只是每日陪伴,收拾笔墨姑且还算是她年幼,背不动书箱情有可原,可是桩桩件件都有人服侍,这叫原凉王公主、如今的凉州牧女儿,还有出身更高贵的娘子们怎么想?
皇帝本身并没有叫杨徽音在远志馆里太过特殊的意思,稍加思索,却还是回护了些许,“她终究是个苦命的姑娘,若是随国公府想要送人进来,姑且破例一回也没什么。”
“圣人以为何为苦命,”崔女傅颇有些忿忿,犯上直言:“陛下也知百姓疾苦,杨娘子想来纵然不是养尊处优,也是衣食不缺,她若苦命,天底下自然还有千千万万的女子比她更苦,馆中也有更多娘子应该享有随行婢仆。”
“放肆!”
皇帝原本一直是极温和的,也激赏臣子直言进谏,但是崔女傅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却像是触到了天子逆鳞,她纵然及时闭嘴,也似乎隐隐觉察到了潜在的杀意。
——虽然这叫她觉得莫名其妙,毕竟这立规矩可大可小,圣上也犯不着为此轻动杀念。
她觉得圣上凌厉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过几回,最后才归于平静。
“这件事确实是有些不妥,不过既然已经如此,这一回便这样罢,”圣上淡淡道:“是朕方才过了些。”
崔女傅平白受了天子之怒,她不明所以,但是最后也不过是灰头土脸地退下去。
何有为进来送茶的时候正好遇上崔女傅退下,他心有疑惑,却也只是侍立在圣上一侧。
圣上从前也怜孤悯苦,但对杨氏女格外的怜悯与旁人触及此事一反常态的强硬却总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就算是清河郡王近期要入京参拜,似乎也不会叫圣上恚怒心烦至此。
“吩咐文华殿排膳罢,”圣上看了一会儿御案前的绿牡丹,过了良久徐徐道:“多做些她爱吃的。”
绿牡丹一向迟开,如今时节尚未展颜,但他却想起来日后她簪了这花时的冷淡致谢。
那个时候,她不姓杨,也不叫徽音,而是紫宸殿二十二岁的女官含桃。
他曾见她目光时常为蝴蝶所吸引,便送了些许与她,但是她却不见欢喜。
她得了他的允许,将那一罐蝴蝶都放尽了:“奴婢只是喜欢瞧它们落在花卉上的美丽,并无追逐之心。”
“困了它们在这里,我没有许多花蜜,也养不活它们。”
天子温和,却也受万万人供养爱戴,他那一份君王的倨傲不能容忍自己遭一个小小女官暗讽拒绝。
当夜,那开放正盛的绿牡丹欧碧便被人折了数枝,送到御前。
“这极衬你。”他道:“花香蝶自来,不必怕它们饿死。”
她簪了与身份不符的花朵,神色不见怡然或是惶恐,确实美丽。
人无逐蝶之意,但是天子却有折她在手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