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如背上,氛围热闹起来。一部分学生为尚烟、火火的发言捧腹大笑,多是心直口快的女孩子;另一部分学生却看尚烟不太顺眼了,多是男孩子、和芷姗关系好的女孩子。后面这些学生看向尚烟的眼神,不由带上了几分指责之意:
“快看,姗姗的姐姐在欺负她了。”
“芷姗脾气挺好的,她姐姐怎么这样……好像是因为同一个男的争风吃醋了?”
“姐姐白瞎了那么好看的皮囊。只可怜了我们芷姗,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还被甩耳光。若是我啊,早一耳光扇回去了,干嘛受这窝囊气!”
这时,助教走了过来,喊道:“吵吵嚷嚷的,都在做什么!有事私下解决,不要在飞轿上动手动脚!都快坐下!”
火火小声模仿助教的语气,道:“众将士听令,坐下!”
尚烟只得听话坐下。
“芷姗。”共工韶宇也过来了,对芷姗低声说道,“来,跟我到后面坐着去。”
听见他的温言细语,芷姗哭得更厉害了。他拍拍她的背,道:“别难过,我们都知道你没错。走吧。”
他虽未与尚烟说话,但一言一行,都透露着对尚烟的不满与敌视。
芷姗啜泣着,跟共工韶宇走了。
“我的天啊,你也太彪悍了!”待一切重归平静,火火大叹一声,然后两条眉毛又一次毛虫般上下耸动,“不过,英武气势,横贯秋空,何其威风!”
其实,尚烟心中明白,除了火火,在场没什么人会有相同感触。她明白芷姗玩的是什么把戏,毕竟多年前,雁晴氏便对她娘使过这一招。她也猜到了这一场闹剧后,别人会如何看待她。她不在乎这些阿猫阿狗的目光,只觉得雁晴氏当年纠缠自己母亲,现在芷姗又纠缠着自己,便似宿命般轮回一般,甚是心塞。
“不说这些了,还是聊聊快活楼吧。”尚烟说道。
提及快活楼,火火自然又有了说不尽的话。她滔滔不绝地跟尚烟说着,待到停下来时,天色已晚,飞轿回到了学堂附近,她和尚烟约好,晚上一同去快活楼观光。
其实,连着两天经历闹剧,尚烟没什么心思出游,但想着一个人静下来只会更心烦,便应了火火。
而后,二人各自回到住所暂歇。
尚烟回到凤棠客栈,至一楼用膳。傍晚时分,暮烟四合,华灯初上,客栈中不算人声鼎沸,但也陆续进来了许多客人。其中,最为醒目吵嚷的,便是角落里一群年轻人,大部分都是尚烟白日见过的同学,芷姗、共工韶宇等人也在其中,正聊得不亦乐乎。
一个神族姑娘看见了尚烟,便低声向芷姗传话。这姑娘叫柔儿,是芷姗的发小,当了芷姗多年小跟班,此次来孟子山也是为了芷姗而来。听了柔儿的悄悄话,芷姗抬眼看了尚烟一眼,脸上笑容收了一下,又笑着转头对韶宇撒娇去了,笑得还更开心了一些。
尚烟故意避开他们,到靠窗的角落坐下,看了看茶博士递来的菜谱,抬眼却看见韶宇跟到她桌边。
“尚烟小姐母亲的事,芷姗都跟我们说了。”
开门见山便是如此头大的话题,尚烟对芷姗更加无语。她反应倒是很淡,接着埋头看菜谱:“然后呢?”
韶宇笑道:“姐妹间无隔夜仇,你今天打了妹妹一耳光,过去给她赔个不是,再自罚三杯,大家接着和和气气相处,不好吗?”
赔不是?自罚三杯?尚烟笑了一下,差点出声。
“你笑什么?”韶宇蹙眉道。
“没什么,就笑你多管闲事。”
韶宇面色更加难看,白天对她产生的好感,此刻已经荡然无存。他本想说“你是我未来的媳妇儿,我如何多管闲事了”,但当着尚烟极美的面容,又想到尚烟说要退婚的话,却说不出一个字,半晌,只涨红了脸道:“我是好心,却被你说成多管闲事。难怪芷姗那样说你,也活该你吃饭都得一个人。”拂袖而去。
尚烟瞥了一眼芷姗,见她左右逢源,笑容满满,跟谁都万般交好,像极了儿时的自己。而确实不知是从何时开始,她为自己修建了一座无形的高墙,把自己和别人隔离开。她轻叹一声,只专注看菜谱,心思却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她讨厌家里的人,更讨厌自己。因为自己总是被芷姗和雁晴氏坑害,却无能为力。于是,一颗心愈发烦躁。
刚扫了几行字,却见身边又坐了一个人。
“怎的又回来了?让我一个人安安静静吃不行?!”她没好气地说道。
但一抬眼,她看见的却不是韶宇。而是昨天夜里遇到的少年。
他还是昨天那身行头,依然戴着白狐面具,可不知为何,夜里与他单独相见,与在人群中与他相见,感觉截然不同。黄昏如旧日,长天落彩霞,客栈中有新茶盈盏,杏酪蒸羔,满地烟火与归云之影。而他出现在此处,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又与烟火气格格不入。
见尚烟大发脾气,他也只是笑:“你这人真是够无礼的,次次见我都这般不悦?”
尚烟愕然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这话我也颇想问你。你为何会在此处,一个人?”他说“一个人”的时候,加重了语气。
“你又是来跟我吵架的?”
“没人想和你吵架,不必遇了谁都如此态度,跟遇了洪水猛兽似的。”少年对茶博士挥挥手,又道,“今天,你又跟你那姨娘生的妹妹闹得很僵吧。”
尚烟愣了一愣:“你跟踪我?”
“不是跟踪,不过办事时,恰好看见精彩一幕。”
茶博士过来了。少年点了几道菜,快言细语,驾轻就熟,跟住在此处一样,也不管尚烟多么好奇和诧异。待茶博士离开,他放下菜谱,回头对尚烟道:“现在,你依然坚持己见,认定你那妹妹是省油的灯么?”
“她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尚烟扬了扬眉,“所以我给了她一个耳光,舒爽。”
“真的舒爽?没觉得被她坑了?”
尚烟苦道:“我又能怎么做?”
“你好生想想,觉得你该怎么做?”
尚烟思虑良久,摇头:“我真不知。”
“你再想想,她们母女如此针对你,是想做什么?”
“雁晴姨娘当年与我母亲敌对,是为了抢我爹。至于芷姗嘛……”说到此处,尚烟飞速看了一眼远处的韶宇,“她想嫁共工韶宇,希望逼我退婚呗。”
“嗯。”
“这没什么,我本来就想退婚。她若想当共工夫人,让她当去好了。”见紫修只是静静听着,没搭话,尚烟也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只是不明白,芷姗现在已经是爹的嫡女,爹的仕途又一片大好,她只需要躺平享乐,日后也会嫁得好,为何还要去争这些东西?”
“你总算想到至关重要的一点了。”少年笑道,“偷来的东西,用起来永远不会安稳。”
尚烟恍然大悟。对她来说,爹爹一直是爹爹,可对雁晴氏母女而言,便不是这样一回事了。她沉默着思索,头脑好似越来越清晰了,良久才道:“也就是说,不论我如何做,她们都会很害怕,不会对我心软的。”
“嗯。”
终于,尚烟无奈道:“我能从家里逃出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除了用功修行,早日摆脱牢笼,我也拿她们无可奈何。”
“你这想法是正确的,但还有两全其美之法。”
“两全其美?”尚烟揣摩了一会儿,“你是说,既好好读书,又不让她们欺负我?”
“何止不欺负,你完全可以反击。”
尚烟诧异地看着少年,忽然像看见了大救星,身体往前倾了些:“哥哥,你一定知道怎么做,对不对?教教我吧。”
“你这姨娘和妹妹三番五次激怒你,无非是为了贬低你,抬高她们自己,好让你那妹妹得到更多。你可有想过,你现在无所谓她来抢,是因为不喜欢这共工韶宇。那么,若日后你遇到了喜欢的男子,再有你姨娘这样的人来抢,你却手无缚鸡之力,该如何是好?”
“能被抢走的,便不是我的。让她抢好了。”
“行。你能想如此得开,也挺好。”少年笑了一下,起身离去。
尚烟想表现得无所谓,但见少年真要走了,赶紧挡住他:“好好好,还是哥哥来教我吧。”
“你真想知道?”
“想。”
“不说气话了?”
“不说气话。”良久,尚烟悄声道,“可是,现在爹爹已经回神界了,我该怎么做呢?”
“你那妹妹还在孟子山,总免不了与她相处。”见尚烟点头,少年又道,“很简单,对付她,她强则强,她弱则更弱。”
尚烟若有所思道:“那……对姨娘也这样吗?”
“先应对了你这难搞的妹妹再说吧。一口总吃不了个大胖子。”
而后,少年跟尚烟说了好一会儿,皆是关于如何应付芷姗的法子。尚烟听得连连叫好,拍手不断。虽然他和昨天一样,从头到尾都在说教,语气也不怎么温柔,但不明来由地,尚烟感到他万般可靠。她越思索他说的话,越觉得甚有道理,不禁感叹道:“哥哥,我感觉你也没比我大多少,为何会知道这么多……”
“很多事,你既天赋异禀,又耳濡目染,自然而然便会了。”
“可你是男的呀,男的怎会知道女人这些弯弯绕绕的心思?”
“六界生灵,万变不离其宗。人活着,只为一字‘利’,与是男是女无关。你只要能控制一个人想要的‘利’,便能击败他、镇压他,甚至操纵他。”
“谁说人活着只为利?我娘活着便是为了爱。”
“所以,她……”少年没把话说完。
尚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反击,只吐了吐舌头道:“你好冷血。没意思。”
“若这便是冷血,那我是靠冷血才活到今天的。”
“哦?哥哥是有故事的少年哦。”尚烟来了兴致,“说出你的故事来。”
“你还有功夫操心我?操心自己的事罢。”
茶博士为他们上了红焖羊肉。孟子山的羊肉做法与别处不同,羊肉上不止覆着茴香与桂皮,还有当地产的树叶,再用粽叶裹着汁多味美的鲜汤,肉香混着菜叶的清香飘出来,令尚烟一时间忘了所有的烦恼,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见她低呼“好香”,笑容也比先前看着真挚许多,少年忽然有了一种念头:若他足够强,或许便能保护好她,让她一直如此无忧无虑。
可是,他很快清醒了。
尚烟是神族。
他生来的使命,可不是保护神族女子。现在他所能做的,是尽可能地帮她,让她独立自强,再与她划清界限。
当然,这一刻他不会知道,他若只是保护她还好,他的“帮忙”,反倒栽培了多年后魔界的致命强敌。
尚烟并未留意到少年的情绪,只是凑过去对羊肉嗅来嗅去,又道:“可是,我俩萍水相逢,哥哥为何要帮我这么多?我该如何回馈哥哥,方不失了人情?”
少年抬头,只见窗外,一只白孔雀飞过。他神色一凛,站起身来:“我有事,要先走了。”
“嗯?这么快?”尚烟看看少年,又看看菜肴,“可是,菜都上了……”
“不吃了,我赶时间。至于失了我人情一说——”少年在桌上放了结账用的钱币,又勾着嘴角,对尚烟冷淡一笑,“尚烟,你欠我不止一次了。但愿你是知恩图报之人。”
听见少年叫自己名字,尚烟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对了,哥哥,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又想起少年说到欠他不止一次,尚烟也是百般不解,可第一句话还没说完,少年早没了影儿。
*
一百九十七年前,孟子山中,曾有一名美少年横空出世。短短三年内,他成为了名扬海外的头牌相公。七十余年后,他金盆洗手,用当相公攒下的钱,开了一家新的快活楼。
这位兔儿爷还是婴儿时,父母将他卖给了一家快活楼,当时的馆长为他取名为玉风,有“玉树临风”之意,所以,他为自己开的快活楼也命名为“玉风楼”。
今夜的花魁大赛,玉风楼便是主办方和大奖供应方。
夜。
孟子山树林中,有萤火飞舞。
上有万里青天,下有万家灯火。及至夜晚,风生深林,月上竹窗,树上住房中橙光溢出,自有一种黄金散落、星罗棋布的梦幻景象。
快活楼群中,有一个最为华美、最为壮观的快活楼。金漆红字的牌匾上,题着风流潇洒的三个大字“玉风楼”。
楼外车水马龙,顾客盈门,尚烟站在门外,看得整个人都傻眼了。
火火却兴致高昂,在一旁当起了解说:“烟烟你看,门外这些相公,哪些是玉风楼的,哪些是来蹭的,一眼便知。”
尚烟道:“‘来蹭的’?何解?”
“既是一些不入流快活楼派来蹭的。喏,你看。”
尚烟顺着她指着的方向看去,只见大门附近,有些相公站在街边揽客,个个穿红戴绿,花枝招展,但仔细看去,面容憔悴或有老态,服饰廉价,妆容浮夸,却也掩不住脸蛋多多少少的歪瓜裂枣之气;而在玉风楼正门口前,相公则是青春年少,容光焕发,着装未必夸张,却是顶好的舶来绸缎做的,脸上有妆胜无妆,要么星眉剑目,要么清纯可人,都好看得很。
尚烟惊叹:“哇,如此看来,真是高下立现。”
玉风楼的相公是最好的,顾客自然也全是各式各样的富婆。只见豪华车辇上,一个女顾客走下来,头上的翠玉金钗,起码有五斤重。她由女官搀着手,大摇大摆地进去,在一个兔儿爷面前多停了片刻。
女官会意,反手便甩了兔儿爷一锭银子。
“谢谢夫人,夫人今儿个真是天仙下凡,光华万丈。请夫人里边儿请。”兔儿爷彬彬有礼地拱手,宛如话本里走出个美郎君,饱读诗书,缓带轻裘。
“天仙下凡?”女官回头瞪了兔儿爷一眼,对着主子的背影偏了偏下巴,“你看不到我们夫人是什么身份吗?”
兔儿爷这才发现,那夫人屁股后,有三条毛茸茸的红色狐狸尾巴。他旋即笑道:“我说呢,夫人这清贵之气甚似仙族,可这眉目间的妩媚之气,又极是诱人的,寻常仙子比不得。只怪夫人太美,小生不敢冒犯,连眼睛都不敢多看,是以看走了眼,小生罪该万死。”
“赏。”狐妖夫人很受用,命女官又丢了一锭银子给兔儿爷,便昂头挺胸,扭着屁股,步入楼中。
“啊,夫人,您这样便走了吗?小生冒昧,当真是被您的风采迷住,小生斗胆,想留下夫人的芳名……”兔儿爷说着,便追了进去。
尚烟从未见过这等画面,下巴都快掉到了地上:“这、这也太会说话了吧?!”
“哈,不是所有相公都这么会说话的。玉风楼的兔儿爷嘛,都是训练有素的。”火火得意笑道,“最厉害的是,这狐妖是赤狐,身上骚气甚重,你看看他去嗅那夫人,只跟嗅了花蜜一样,演得可好了。”
“真的呢。”尚烟吸了吸鼻子,迅速以手眼掩鼻,“我还道这是什么味道,原来是狐狸的味道……”
“这门口的你都觉得厉害,待你见了我们桃水相公,怕不得被迷死?”
“火火,你怎的对此这般驾轻就熟?”
“那是必须的。也不看看我是何方出来的妖孽。”
尚烟回头看了一眼火火,没说话。火火又回望她,微笑道:“怎么了?”
尚烟还是没说话。
火火又微微笑着欣赏兔儿爷。过了好一会儿,尚烟都把这事忘了,火火猛地拍了一下自己额头:“哎呀,说错了!不是‘妖孽’,是‘女王大人’。何方出来的女王大人。”
尚烟汗颜。
何故,火火跟云婶一个风格,都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对了,烟烟。”火火道,“咱们可要提前说好,待会儿你可不能叛变,去投小紫公子的票啊。”
尚烟道:“是你带我来的,当然是你投谁,我便投谁。”
“够意思。咱们进去吧。”
火火拉着尚烟正想进去,尚烟却有些露怯:“等等,我们俩这岁数,可以进去吗?”
“平时不可以,但今晚是花魁决赛现场呀,表演的都是才艺,不论男女老少,交了钱都能进。”火火扬眉道,“但即便是平时,我也可以把你弄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