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尚烟见外祖父与父亲谈话结束,找外祖母聊了一会儿。外祖母默默听了,便重新回到房内,又与羲和说了许多话。
羲和看上去漠不关心,尚烟却一字不差地记住了。
翌日,尚烟便见着了所谓的弟弟,还有弟弟的母亲。
那个女人牵着儿子走到家门口来。出乎意料的,她打扮朴素,身形如弱柳扶风,头发只随意绾了个髻,一张脸瘦得只剩巴掌大,并不是尚烟以为的千年狐狸精模样。把儿子交到叶光纪手中时,她哭得泪如雨下,儿子哭得天崩地裂。
那女人蹲在儿子面前,用手帕擦拭儿子的泪水:“儿子,别哭,你这是回家了。回去以后,凡事少劳母亲和姐姐受累,莫要添乱,莫惹姐姐生气,知道吗?”而后对羲和磕下头来:“姐姐,请受奴一礼。”
“谁要与你姐妹相称?”羲和面无表情道。
那女人跪在地上,身体僵了一下,旋即委屈道:“我心知姐姐恨我,也不奢求姐姐一时半会儿能消气。妹妹会一直等到姐姐愿意接纳妹妹为止。”
尚烟躲在母亲身后,只能感受到,娘一向温柔的手握着她的小手,使了极大的力气,还在不住颤抖,把她捏疼到几乎叫出来。她虽年幼,却也心知,娘亲承受的痛苦,势必比自己多上千倍万倍。
从与那女人第一次四目相对起,羲和便在观察她与叶光纪之间的互动。他对她冷淡无比,对羲和却回避且愧疚。
而羲和看上去冷冷清清,内心却一直很动荡。她不断告诉自己,叶光纪是爱她的,他不过一时糊涂罢了。孩子若是自小没了爹,纵使过得再富贵,内心终究也有所缺失。
可是,就在与那男孩对视的瞬间,她从男孩的眉目中看到了丈夫的样子。
她又想起了那次婚宴上,自己收到的那个包裹。
里面有叶光纪未洗涤的贴身衣物,有男孩子的玩具,还有附了叶光纪亲笔签字的飞钱。
当时,她只觉得全世界都坍塌了。
现在看到这个男孩,更似有惊雷劈落,把她劈得彻头彻尾清醒了。她松开握住尚烟的手,再没多看夫君一眼,转身回到院中。母亲教她说的那些话,她一句也未说出。
尚烟本想跟着羲和回去,但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多看那对母子。
只见那女人拉了一下叶光纪的袖子,被他看了一眼,又赶紧害怕地松开。
“那我们的女儿……”女人颤声道。
叶光纪冷笑:“你扬锣捣鼓地把事情闹这么大,还想要女儿也进门?”
“弟弟被带走了,女儿当然很伤心。”那女人垂目颤抖,跟臣子见了皇帝般,“她早听说了烟儿的事,早迫不及待想见姐姐了。如今,她非但不能认姐姐,见不着爹爹,还要跟弟弟分开,是以在家日日以泪洗面,甚是孤苦伶仃啊。”
叶光纪不禁皱眉:“行了行了,你先回去。孩子的事,我自会处置妥当。”
“叶郎,我会一直等你的。”那女人含泪道,“不管多久,我都等。”
尚烟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但她觉得爹爹很陌生。
然后,叶光纪带儿子回到府内。尚烟看了看那个畏畏缩缩的“弟弟”,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女人,想起了外祖母对娘亲说的话,不理解娘亲为何什么都没说。
家门渐渐关上,那女人留在阶梯下,原是看上去悲哀极了。但不知为何,在家门合上的最后一个刹那,尚烟看见她眼睛眯了一下,透露出一股誓将战死沙场般的狠劲儿。
尚烟的外祖父母压根不打算见这外室。见事情已经处理得七七八八,他们便起身回了圣域天。
这一夜,九莲天淡风静,水面将天地一分为二,上下皆是新月。有凤凰飞过叶府前,擦过水面,踏碎一江琼瑶。羲和已多年未见神鸟,不由抱着尚烟多看了一会儿。
尚烟看看凤凰,又看看羲和,本想问点关于凤凰的问题,但突然想起,凤凰多居住在六重天之上,母亲望得如此出神,应该是在思念才离去的外祖父母,便决定不多话,生怕扰乱母亲心情。她自小便极会察眼意,识眉语,现下更是无比体谅羲和的感受。
羲和道:“烟儿,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我以后会保护娘的。”
见尚烟态度坚决,眼神镇定,一副小大人的模样,羲和先是觉得好笑,随后却感到心酸:“我女儿真的长大啦,知道要保护娘了。”
“嗯!不管娘打算去何处,我都会待在娘身边,不要爹爹了。”
“爹辜负了娘,但他不曾辜负烟儿。他很爱你,不可再说这种话,知道吗?”
尚烟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道:“可是,娘先前不是说,爹爹不要我们了吗?”
“那是娘说的气话,我要向烟儿道歉。爹爹不会不要你的。”
尚烟一向听羲和的话,只能乖乖点头道:“那,那以后烟儿不用靠爹爹,也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将所有欺负娘的人,都打趴在地!”
羲和笑出声来,但笑着笑着,眼眶便湿了:“好。”
见羲和如此伤心,尚烟只觉得心都快被绞碎了。怎的娘脾气这样好啊!若换做是她,她一定会立马踹了爹爹,自个儿过去!反正娘是最仙儿的女子,随遇而安,知足常乐,又如此精通园艺,荷锄采薇,在何处都能过得潇洒自在。
对了,精通园艺——
尚烟突然想起和紫修的约定,抬头道:“对了,娘,如何才能在屋里种活杏,又不显得树太大、太奇怪呢?”
“插在瓶中便好。”
“盆景不可以呢。”尚烟思索着紫修说的话,摇头道,“没有枝骨嶙峋之美。”
“傻丫头,插在瓶中可不是盆景。确实,神界的杏树枝干过硬过直,插在瓶中极难取态,略缺韵致。但是,只要修剪得当,也可以有枝骨嶙峋之美。”羲和笑道,“不过,烟儿竟懂了枝骨嶙峋之美,是跟谁学的?”
尚烟脸上一红,拉扯了一下羲和的袖子:“快告诉我怎么做啦。”
“这很简单,神界的杏树有很多种。若是插在瓶中,择‘细杏’‘串枝红’‘清容杏’这种个头小的,以断梗曲杏之法插瓶,即可。”
“什么是断梗曲杏之法呀?”
羲和知道,女儿喜欢花草,却从不研究插花的细枝末节,现下打破砂锅问到底,想来是帮人问的。她把尚烟领到案前,道:“我帮你写下来吧。”
“好啊好啊,我来为娘准备!”尚烟一跃而起,铺开纸张,磨墨备笔。
过了一会儿,羲和正专心写着,尚烟在旁边念着,叶光纪路过房门,又退了回来:“夫人,烟儿,你们都在啊。”
羲和看出来了,他明明就是故意来找她们的,但要故意装作路过,才发现她们。每当他如此装模作样时,都是因为紧张。
尚烟看见叶光纪,嫌弃地往羲和的方向缩了一些,别过脑袋不看他。
“怎的,还在生爹的气?”叶光纪走过来,拍拍尚烟的肩,“爹的脾气急躁,烟儿又不是不知道。爹爹已在佛陀耶购置了新的府邸,将来都是烟儿的,好不好?”
佛陀耶是寸土寸金之地,府邸价值连城。但尚烟对金钱没任何概念,对房子更没兴趣。她只知道,做错了事,娘都知道道歉,爹就死要面子,绝不跟女儿认错,就知道买买买。她只把头扭到一边,更加不想搭理父亲了。
“爹还给你和娘都买了凤凰,你的是小凤凰,娘的是八只大凤凰拉的金辇,你想不想看看?”
尚烟还是很气,但听见“小凤凰”,耳朵立起来了。她背对着叶光纪,别扭道:“我才不要什么小凤凰,我要你向娘道歉。”
“好好好,我向你娘道歉。爱妻大人,夫君知错了。”叶光纪站直了身子,又道,“既然你们都在,跟你们聊聊我的打算。待烟儿长大一些,咱们一家便回搬回佛陀耶吧。”
尚烟不乐意了。她的好朋友都在九莲,一点也不想搬家。但她还在气着,不想插话,腮帮子鼓鼓地坐在一旁。
羲和先是疑惑,忽然反应过来八凤金辇的含义,只苦笑道:“恭喜夫君走马赴任,谈笑封侯。”
叶光纪看了一眼尚烟,示意羲和不要声张,免得尚烟愈发骄纵蛮横。而后,他在羲和耳边低声道:“九莲幼学府虽好,但放眼神界,还是第七重天、第八重天的高学最佳。所以,莫说为了我自己,即便是为了烟儿,咱们也得想办法去佛陀耶……”
羲和抬起头,笑容轻盈,眉眼弯弯:“夫君如此关心烟儿,做出的决定,必然是对烟儿最好的。”
叶光纪没察觉到,她言语之中,有一丝托付女儿之意。他走上前去,只喜道:“夫人,我不仅要待烟儿好,还要待你好。你的凤辇便在门外,走,我带你去看看。”作势要拉羲和出去。
“改日吧。今天时辰不早了,我得哄烟儿睡觉。”
“走走走,烟儿已不是小婴儿了,让她自己先睡。”
叶光纪将羲和强拽出去了。
星夜之下,叶府门前停了一个镶金锦辇,八只巨大的凤凰趴在地面,身体因呼吸上下起伏,尾羽拖曳在地,足足有八余米长。它们的羽毛以金色为主,头颈、翅部、尾部又有红、白、碧、赤、紫、绿六色彩羽作为点缀。这八只凤凰都是七彩神凰,乃是圣域天的珍稀品种,八重天以下的野外根本遇不到。其羽色、质,均是凤凰中最上乘的,因此,周身羽毛熠熠生辉,比周围的灯火还要耀眼,将一整条街都照得跟白昼般灿烂。
在神界九重天,只有天域首府的刺史夫人,才有资格坐它们拉的车。
在他们出来前,街边一直有人围观凤凰与金辇,交头接耳道:
“快看,叶长史升官了!这是九莲第一夫人的凤辇!”
“这莫非便是传说中的七彩神凰?这也太大太华贵了!”
“这……叶光纪是九莲史上最年轻的刺史了吧?”
……
待到叶光纪夫妇出去,这些人都赶紧住嘴散开,要么讨好地向叶光纪道喜。
叶光纪搀着羲和的手下台阶,柔声道:“羲和,总有一日,我会让你坐上十二龙金辇。我向你保证,待到那时,也只有你能站在我身边。而你什么都不必做,只要安心做你所喜之事,继续当美丽闲逸的上神夫人,享受别人的前呼后拥,顶礼膜拜便好。”
羲和没看那些凤凰一眼,只回头看向身侧的夫君。
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眉如墨画,目若寒星,比起往日,甚至更加意气风发。曾经对着这张脸,她痴笑过很长时间。她爱极了他的模样。
但是,令她下定决心跟他私定终身,发誓一生不离不弃的,并不是他的模样。
曾经,她是那般全心全意地相信他。
喉间又开始冒酸水了。她强忍着不适,笑道:“你好傻。早在刚成亲时,我已告诉过你,那时的一切便是最好的。”
向母亲取来了种杏之法后,尚烟很快想起一件事:她和紫修哥哥于佛陀耶相遇,现如今全家都回到了九莲,还想去找紫修哥哥,无异于缘木而求鱼,刻舟而求剑了。
她没想到的是,剑会顺着水,自己找过来。
在九莲,每逢开学日,都有金翅大鹏来往空中,送神族小朋友们去上课。孩子们排成两排,乘在鹏背上,“啦啦啦啦”欢乐地叫,不时会有一两个掉落下来,大鹏又赶紧掉头过去接,清脆的“哈哈哈哈”声旋即响起。
尚烟自然也是其中一员。有时,她玩心大起,甚至会和同学商量好,故意从大鹏背上掉下来。
这一日,她又故技重施,但从大鹏背上掉下之后,她没重新落回大鹏背上,却被另一头兽接走了。那兽速度过快,恍如一阵山风,以至于除了知道它是黑色,没人看清它长什么样子。
尚烟在兽背上,发现它体黑如夜,像是马,又有些像高大的狼,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当机立断,冷静沉着地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两枚钱币:“绑匪大哥,我有钱,为自己赎……”
因坐骑速度太快,钱币飞了出去,似被妖风刮走了。
“身”没能来得及出口,尚烟吞了吞唾沫,颤声道:“熟了的小女孩不好吃。”
“熟了的不好吃,难道生的好吃?”
“绑匪大哥,神界是富庶之界,茹毛饮血也太不妥……”
说到一半,察觉到对方声音年龄也不大,尚烟猛地回头:“啊……紫修哥哥?”
她揉了揉眼睛,确认没看错。坐在她身后的小男孩正是紫修。
紫修拉着坐骑背上的缰绳,在空中拐了个弯。
霎时间,尚烟的心情犹如凛冬转暖春,脸上也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紫修哥哥!”
紫修稳住了坐骑,但见转瞬之间,已经飞越了九莲数条街,耳边响起狂风的呼呼声,而他们身下的坐骑在空中狂奔,拉伸扭曲成各种形态,像和风已融为了一体。很快,他们出了城,经过护城河,朝尚南寺的方向飞去。终于,紫修也同样回望向她,紫色眼眸懒懒的:“真要多谢你了,还记得我。”
被他这样一看,尚烟的心跳都停了一拍。她还是第一次和同辈男孩这样亲近,睫毛颤了颤,大眼睛往天上瞥去:“你为何会出现在九莲呀?”
“某人说要去问娘亲,如何在室内种杏花,结果这一去,便是泥牛入海了。”
尚烟慌道:“那天,那天,我们家里有点事,我……”
“不用解释,我也没指望你能记住。”
“好吧……对不起,紫修哥哥,都是我不好。”尚烟充满歉意道,而后想起了什么,忽地抬头道,“咦?难道紫修哥哥是特意来九莲找我的?”
其实,那天见尚烟和母亲哭作一团,紫修心中甚是担心,生怕她们母女俩受到更多委屈,便去查了当日的宾客名单。好在“叶”一姓氏在神界并不常见,很快查到了叶光纪的名字和住所。随后,他命随从备了坐骑,星夜从佛陀耶赶至九莲。但是,他天性傲慢,又处在这个年纪,自然不会说出真相,只哂笑:“我要帮我娘打听杏花种植之法,不来找你,找谁?”
尚烟也不尴尬,喜道:“紫修哥哥对娘亲可真孝敬,那我也要孝敬未来婆婆!”
“谁是你未来婆婆?”紫修面露鄙夷之色。
“就是那个绝代大美女呀。人又美,又善良。”
“你又知道我娘是美女了?”
“当然,很显而易见嘛。”尚烟扭着脑袋,眨巴着闪亮的大眼睛,凑近看紫修,“这样看看便更确定了呢。”
看见那张放大的萌脸,紫修耳根红了起来,往后避开她:“你又知道她善良了。”
“当然,只有善良的母亲,才会培养出紫修哥哥这般善良的英雄哥哥哦。”
“英雄?”紫修蹙眉道。
尚烟的眼睛弯了起来,变成两条长长弯弯的缝:“紫修哥哥其实还是想保护我的,只是太害羞了,不想承认,对不对?”
“我才没有!谁要保护你了!”紫修强烈抗拒道,耳根更红了,“我跟你说,你最好不要乱说话,不然我扔你下去。”
“哎呀呀,我好~怕~好~怕哦。紫修哥哥千万不要扔~掉~人~家。”语气与内容全然不对盘的答话。
“叶尚烟,你、你真是讨厌!”
“哈哈哈哈哈……”尚烟清脆地咯咯笑起来,“关于那杏花种植之法,我已从我娘那打听到啦,你找个有花的地方停下,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