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为什么,当今天听下人说,沈大太太亲自登门时,他的心会变得那么慌乱——他竟然在害怕:害怕沈万章真的说服了他的母亲,要来求娶宋昀盼!
苏珩忽然觉得,对自己的心意,前所未有的迷茫起来……
他低头看着宋昀盼,幽深的眸子里闪过一抹挣扎,也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道,“咱们是兄妹……你用不着每次对着我,不是在说谢谢就是说对不起……”
一阵风吹过,苏珩的一缕头发正好划过宋昀盼的脸颊。
宋昀盼整张脸都火急火燎地烧起来。
那些梦中的妄想跟绮念仿佛野草一般在心底肆无忌惮地蔓延起来……
她慌乱地后退一步,低着头不敢跟他正视,“我,我知道了……二表哥要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
苏珩看看她,颔首道,“表妹早些回去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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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里,苏老太太神色怅然地看着窗外,幽幽叹了口气,“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一旁的方嬷嬷闻言,立马明白了她的意思,她暗暗摆了摆手,示意丫鬟们下去。
就听苏老太太继续道,“那孩子打小就乖巧听话,你想没想着她刚来咱们家的时候,连饭都不敢多吃一口……”
方嬷嬷点了点头,亲自端了碗热茶过来,低声道,“表姑娘也不容易,早早儿的爹娘就去了,又摊上那样狠心的伯父伯母……”
苏老太太含泪道,“我还记着她刚来那会儿,瘦的跟只小猫儿似的,可怜兮兮地拉着我的袖子说,外祖母,您别嫌弃我,我吃的不多,还会帮您干很多很多活……”
“我就问她,你都会干什么呀?”
“她说,我会绣花,会扫地,还会洗衣服,做饭,我什么都会……”
“她那时候才多大?才八岁呀!”
“瑜姐儿蓉姐儿跟她这么大的时候,叫针戳一下手指头都得哭半天鼻子,她一个连灶台高都没有的小人儿,已经能踩着凳子张罗全家的饭食……”
方嬷嬷听得也有些伤感,忙拿袖子擦了擦眼睛,笑道,“表姑娘也是个有福气的,自从叫三老爷接回您身边,可不就苦尽甘来了……”
苏老太太苦笑着摇摇头,“你说这话可就是哄我了……我原也是打心里疼那孩子,受过那么多苦,却还是那么副宽厚单纯的性子……可随着她一天天长大,长得……长得越来越像她母亲……”
方嬷嬷不由默然。
苏家的姑太太苏微这些年一直是苏老太太的禁忌,当年府里知道内情的老人很多都被打发了,而自己这个亲眼看着苏微长大的老仆人也几乎从来不敢在老太太面前提及……
“我真是怕啊……”苏老太太长叹了一声,“怕她又走了她娘的老路,怕她……唉!”
方嬷嬷点点头,“奴婢明白,您也为难得很……”
苏老太太摇摇头,“我明知道那孩子自卑内向,却想着这样也好,总强过她母亲,从小叫我跟她外祖父宠坏了,才会胆大妄为到……谁知却把盼姐儿养成如今这般懦弱无能的性子,就是叫人欺负到头上都无力反击……”
苏老太太只觉得深深的疲惫,她长长叹了一口气,“甚至就在刚才……在珩哥儿出现之前,我还曾经怀疑,她真的像姜氏说的,私下里跟沈家大郎有了首尾……”
方嬷嬷听得心里也不好受,忙安慰道,“这事怎么能怪您呢,任谁乍听了那样的话也要吓一跳的……”
苏老太太苦涩地摆摆手,“这话哄哄盼姐儿就罢了……却骗不了我自己……其实在我心里,就没有信过……”
“我竟然信不过,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
“微姐儿若是在天有灵,怕是也会怪我这个老婆子吧……”
回应她的,只有满室的寂静,与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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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园里发生的事,虽然大家都三缄其口,可傍晚时分,苏琮还是从相熟的丫头嘴里听了个大概。
“沈家表哥?”苏琮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你确定沈大太太说的是盼表妹,不是我二姐姐?”
“奴婢怎么可能连这个都听错?”答话的丫头生得杏眼樱唇,十分俏丽,尤其右眼角下一颗泪痣,更平添了几分说不出的风情,正是老太太院里的玉翘。
她闻言不悦地嘟了嘟嘴,“沈大太太说了,原本属意的是二小姐,可不知怎么的宋表姑娘就把沈大爷的魂儿给勾了去……”她话一出口,自己也觉得失言,忙掩了嘴儿,低低道,“奴婢就听了这几句,方嬷嬷就把咱们赶出来了……只知道后来珩二爷也来了,不知道进去说了什么,沈大太太就领着人气冲冲走了……”
苏琮忖度了片刻,皱眉道,“祖母她老人家可是为了此事身子不快,所以才免了咱们请安的?”
“兴许是吧……”玉翘想了想,回忆道,“沈大太太走后老太太又留了宋表姑娘说了会儿子话,宋表姑娘出来时眼睛都肿了……因方嬷嬷只叫了木槿,文竹她们在屋里伺候,后来到底怎么个情形,奴婢就不知道了。”
苏琮微微颔首,沉吟了好一会儿,方想起来,温声笑道,“多谢玉翘姐姐了……要不是姐姐告诉我,我还一头雾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了祖母生气……”
玉翘满不在意地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四爷不必这么客气。”说话间眼波流转,说不出的妩媚多情。
苏琮见状不由暗暗朝平安使了个眼色,后者赶紧递了个盒子上来。
苏琮伸手接过,笑道,“上回姐姐说凝香阁的胭脂颜色好,我就赶紧又叫人去买了一盒……也不知姐姐喜不喜欢……”
玉翘面上顿时露出一抹喜色,旋即又忙敛下来,只娇声嗔道,“我是那个牌名儿上的人?就值当叫四爷这么费心了……”
苏琮柔声笑道,“旁人我不知道……玉翘姐姐的事,岂有不上心的?只可惜姐姐在老太太院子里,我平日就是想尽心也没甚机会……”
玉翘红着脸夺过他手里的胭脂,啐道,“成日家就会拿这些谎话哄人……你要真有心,何不问老太太要了我来……”
苏琮做小伏低道,“姐姐这可真冤枉了我的一片心了……实在是老太太的规矩重,我又还没成家,莫说我了,便是我二哥哥也没这么大脸面……”又温柔小意地在她耳边道,“姐姐好歹再等我两年,可别早早就许出去了……”
玉翘听他话说得如此露、骨,顿时羞红了脸,恨恨地跺了跺脚,“越说越不像了……再不听你胡说八道!”说罢满脸绯红地跑了出去。
平安见她跑远了,方关了门,讨好地笑道,“四爷可真是厉害,三言两语就把玉翘姐姐哄得团团转……”
苏琮前一刻还脉脉含情的俊脸却瞬间沉了下来。
“好个给脸不要脸的贱人!整天装出副贞洁烈女的模样,骨子里还不是个离不得男人的娼、妇!陆二,沈大……我就说我那目下无尘的好二哥怎么有功夫管她的闲事,原来也成了她的裙下之臣——”他猛地一拍桌子,咬牙道,“一个不知勾搭过多少人的破烂货,居然敢在我面前拿乔……我呸!”
平安登时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苏琮沉着脸想了好一会儿,声音阴沉地问,“我上回叫你准备的东西呢?”
平安哆哆嗦嗦地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白瓷瓶,迟疑地递过去,“爷……”却被苏琮一把抢过去。
他打开瓶塞嗅了嗅,略有些阴柔的脸上露出个狠绝的笑容,“看着吧,我若不叫那贱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就不姓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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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盼房里一片愁云惨雾。
樱草哭得眼睛肿得跟核桃一般,“上次是奴婢护主不力,叫姑娘被沈表少爷唐突……可,可奴婢也不知道表少爷会忽然发难啊!奴婢待姑娘的一片真心可昭日月,姑娘您是知道的啊……”
宋昀盼一脸无奈道,“有什么话你先起来再说……”
樱草却不肯,只继续哭道,“奴婢已经知错了……求姑娘帮奴婢跟老太太求求情,只要不叫奴婢出去,要打要罚,奴婢绝无二话……”她说着,跪爬到宋昀盼跟前,痛哭流涕道,“奴婢打小儿跟着姑娘,这会子要是撵了奴婢出去,奴婢哪里还有脸活呢!”
宋昀盼抿了抿唇。
她知道这次外祖母对她跟二表哥的隐瞒都很生气,不过事已至此,也只能训斥他们一顿就算了,可樱草……
先是护主不力,后来沈大太太登门,她又表现得毫无担当,甚至还比不上毫不知情的白檀……原本依着外祖母的意思,是想把樱草打发得远远的,也省得那日她被沈万章轻薄的事从她口中泄露出去,还是宋昀盼一再保证樱草打小服侍自己,对自己一直忠心耿耿……外祖母这才答应,在庄子上给她找一户好人家。
可她没想到,这话她才只跟樱草开了个头,后者的反应就这样大。
白檀见状,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劝她道,“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当老太太这么轻拿轻放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有咱们姑娘替你说项……你就别叫姑娘为难了。”就要扶她起来。
樱草一把推开她,愤愤道,“你说得倒轻松,被撵出去的又不是你!”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姑娘,奴婢从小就伺候您,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您就看在咱们多年的主仆情分上,帮帮奴婢吧……”
宋昀盼也有些于心不忍,拉住她道,“樱草,你别这样……其实嫁人也不是坏事。外祖母已经答应我,会为你挑户好人家,让你风风光光地出嫁的……
少女的手掌柔若无骨,说出来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轻声细气,可樱草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还说什么好人家,说什么风光大嫁……她明明可以跟着姑娘嫁去高门大户,再不济,也可以留在苏府给姑娘看院子……就凭她的人品相貌,不管是给未来姑爷做通房,还是跟着府里的几个少爷,哪个不比嫁去那寒门小户当正头娘子强千倍万倍!
可现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樱草万念俱灰,不由抽泣一声,掩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樱草——”
“姑娘就随她去吧。”白檀沏了杯热茶给宋昀盼,“总得要她自己想通了才行。”
宋昀盼咬了咬唇。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其实有很多事,她并不是不知道——她知道樱草心比天高,一直不甘心做个低人一等的丫头,甚至就连她那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小心思,她也能猜出来几分。
可她总记着幼时一起长大的情分,就算樱草有些不得体的举动,她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才会在私底下训斥她几句……
可自打开始做那些稀奇古怪的噩梦,梦见樱草妄想爬上苏珩的床……
她要说心里全不介意,是不可能的。
她没法再像从前一样包容她,甚至开始不由自主地留意樱草的一举一动——她对苏珩苏琮若有似无的讨好,那日在陆府时,她故意给沈万章的可乘之机……
所以就在今天,当外祖母说樱草难堪重用,要把她配人时,她非但没觉得难过,甚至还有些如释重负……
她不由为自己的这点如释重负感到惭愧——
当初三舅舅把她从南边儿接回来,在路上买下了同样无父无母的樱草。这些年,樱草不仅仅是她的丫头,也是她的玩伴,她的朋友,她的姐妹——也正是这个心比天高的樱草,在她初到苏府,惶惶不可终日时,陪着年幼无助的她,度过了一个又一个不能成眠的夜晚……
她现在居然还想把她从自己身边撵走……
“要是樱草实在不想出去……”宋昀盼挣扎了很久,还是开口道,“不如我去跟外祖母说……”
“姑娘可别。”白檀连忙道。
见宋昀盼看向她,白檀迟疑了下,还是正色道,“照理这话轮不到奴婢说……不过奴婢冷眼瞧着,这阵子樱草也着实有些不像样……倒不如趁着这机会出去,既全了姑娘跟她的主仆之谊,也承了老太太的情,总比日后樱草不知轻重,再闹出些叫大家没脸的事儿来的好。”
见宋昀盼满是错愕地看着她。
白檀惊觉失言,心想樱草毕竟是从南边儿就跟着宋昀盼的,情谊自然跟别人不同,倒是自己仗着主子好性儿,又多嘴了……心下不由一阵懊恼,连忙补救道,“奴婢也是随口说说,若是说的不对——”
“不是不是。”宋昀盼连忙摇摇头,“我只是没想到……”连白檀都看清楚的事,她居然还是受了梦里的启示才有所察觉……
梦里的那个自己最后众叛亲离一无所有,又何尝不是她识人不清,咎由自取的缘故呢?
宋昀盼心里忍不住一阵泄气,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知道樱草素来心气高,跟着我,也是委屈她了……等她出嫁的时候,我便多给些添箱,也好叫她往后的日子过得充裕些吧……”
白檀见宋昀盼虽然情绪不高,不过倒是丝毫没有嫌她多事的意思,心里也就松了口气,笑着安慰她道,“老太太挑的人,一定都是极好的……姑娘就放心好了。”
主仆二人说着话,全然没有留意已经跑出去的樱草不知何时又去而复返。
她站在门外,听着宋昀盼跟白檀的说话声,用力地攥紧了袖子里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