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过后, 连日阴雨消停, 水位回退, 孟璟携了楚怀婵南下,前往应天府为吴家老爷子祝寿。
风平浪静,碧波万顷, 船上的日子大抵便是楚怀婵逗猫,孟璟则黑着一张脸却又敢怒不敢言地乖乖亲自带娃。
船行入江南,烟雨连天, 水上时常雾气缥缈,孟璟时常趁小孩睡着时,往船尾一站, 立在雾蒙蒙的烟雨之中发怔,偶尔也会想,果真要是这样山灵水美的地方, 才能养得出她这样通透却又柔婉的人。
等到渡口的这一日,楚去尘一早得了信儿亲自来接他们,见着孟璟, 先是寒暄了句:“这是哪阵儿风把我们小侯爷吹了过来?”
“西北风。”
楚去尘见他一本正经, 差点笑出声,正要出言奚落,就见着后边蹦蹦跳跳过来的小屁孩,赶紧一把将小人搂进怀里, 手不自觉地捏上了他的小圆脸蛋:“啧, 头一回见就这么大了, 小昀子,等你长大些,我给你取字好不好?”
“不好。”孟昀原本还笑着,这会子却敛了笑意,板着脸拒绝。
楚去尘脸色顿时不大好看,瞪了楚怀婵一眼:“月儿你怎么教的?才这么大点儿就这么凶,大些还不得跟那臭脾气一样。”
楚怀婵力不从心地搂着怀里无比沉重的猫爷,心不在焉地答:“问他去,又不是我教的。”
她边说边替猫爷理了理毛,楚去尘目瞪口呆,他这妹子什么时候这么温顺过,简直奇哉怪哉,但他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便听怀里的小屁孩冷声道:“我爹说,舅舅说什么都不对就是了。”
“……”
楚去尘被噎了个半死,不悦地看向这早晚把好好一孩子带成歪脖子树的不靠谱玩意儿,却又忽然意识到不对劲,赶紧转回头来看向这破小孩儿,欣喜道:“你认得我?”
孟昀点头:“爹教的。”
那只能是方才下船时教的,他倒没料到这等大老粗居然如此有心,竟然一下船就赶紧教了孩子认人,愣了会儿才冲孟璟道:“一会儿请你喝酒。”
他说完便抱着孩子往前走,孟璟边护着楚怀婵上马车,边听到孟昀懵懵懂懂地道:“我也要喝。”
“好。”楚去尘高高兴兴地道,“舅舅一会儿给你喝。”
他话音刚落,便被不明物击中要害部位,大庭广众之下,他不好表现得太过失态,只得强行装作无事发生,嘴上却已经毫无气节地改了口:“不不不,还是算了,舅舅一会儿请你吃别的。”
楚怀婵失笑,瞪了孟璟一眼,嗔道:“多大人了还这么小气,好歹也是你兄长。”
“谁拿他当兄长了?”
孟璟不满地答完话,看这呆子抱着只胖猫行动迟缓得还不如孟昀那四岁小儿,干脆一把将人打横抱起,猫爷受惊,猛地一下从楚怀婵怀里蹿出来,先一步躲进了马车,哪里还像只垂垂老矣忽然转性的黏人老猫,顿时气笑:“这死猫可真够大爷的。要我说,合该把这小崽子扔进江里泡着。”
楚怀婵没忍住笑出声:“舍不得便别乱说,只会过过嘴瘾算什么本事。”
孟璟气结,将她往榻上一扔,尔后逮住死猫往她怀里一扔,自个儿则从窗户里看向这座十里繁华的城池,这座她曾耗费过数年青葱光景的城池。
楚怀婵则耐心地替受了惊的猫爷顺着毛,不多时,猫爷便已打起了盹儿。
她这才得了闲往窗外看去,烟雨窄巷,永远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以及石板边缘亘古不变的青苔……一切都与记忆中并无二致。
她颇为恍惚,却忽然瞥见了那座石桥。
“你看这石桥,经雨打风吹,方得巍然屹立。人啊,也是一样。”
入京前外祖的话蓦然回响在耳边,她微微怔了下,转头看向身侧之人,左手轻轻探过去,握住了他手。
孟璟侧头看她,见她但笑不语,也没出声,反握住她手,转回头去继续看满桥烟雨,听远远传来的江南调。
她则有一下没一下地理着猫毛,好一阵后,轻轻叹了口气,猫爷这几年已早不会再上蹿下跳地祸害孟璟的书案与藏书,方才那般敏捷的反应已许久都难见一次,她头一回见它时那种拿利爪吓唬她的场景更是再不会出现,更多时候都是自个儿蜷在角落里打盹儿,毛色也已慢慢变浅,也不再习惯痴痴傻傻地与主人为敌,反倒是愈发黏人起来。
这次入京,这猫儿便一路从阅微堂追到了角门,她不忍心,将它带回了京师,但临行南下前,它又非蹭着孟璟裤腿死活不肯撒手,孟璟表面嫌弃得不得了,但终归是知道万物都有命数,也不忍像以前那般叫人教训这小崽子,她便也做了个顺水人情,将猫儿带着同行南下。
她不知为何莫名想起几年前阅微堂里的那一场鸡飞猫跳,以及她曾在那里练字时,和猫爷一并虚度过的许多时日,嘴角微微弯了下。
孟璟余光瞥到她的笑容,再看向这小猫崽子的眼神已和善了许多,甚至还伸手去摸了摸它脑袋。
猫爷被他的动作惊醒,却没躲,也没像往常那样怒瞪这趁它睡熟为非作歹的奸恶之徒,反倒是微微吐舌,舔了舔他指尖。
孟璟怔愣了下,竟然没躲,由着这小崽子舔了好一阵儿,自个儿觉得倦怠了,重新窝回楚怀婵怀里,这才收回了手。
楚怀婵看向他,见他一脸恍惚,不禁莞尔,将猫爷抱起放到他膝上,他先是下意识地拒绝,后又默默收回了手,安安静静地抱了会儿,反倒自个儿不大肯撒手了,连连摸了它脑袋好几次,惹得猫爷不耐地喵了两声,这才罢了手。
“这不挺好的吗?”
他眼角微微上翘的弧度总是没来由地给人一种压迫感,也给他自己平添了几分凌厉与疏淡,楚怀婵凑上去,拿两手食指将他眼角微微往下扒拉了点,笑道:“一副老成样给谁看?我又不是嫁了个老头。”
知道自个儿出言不逊,她说完这话赶紧灵活地往后一躲,哪知孟璟却没像往常一般同她计较,反倒是莫名其妙地点了下头,应道:“嗯,是挺好的。”
楚怀婵目瞪口呆,迟疑了下,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孟璟默默白她一眼,将双腿放平,拿了个靠枕往腿上一垫,她倒也自觉地将脑袋枕了上来,微微阖眼,感受着窗外偶尔吹来的凉风拂起颊边碎发,而身侧之人的呼吸声微不可闻,只有轻微的暖意顺着鼻息打在她颊上,一点一点地,将她包裹、浸透。
车马才方到巷口便寸步难行,吴家老爷子今儿过七十大寿,因有一个贵为首辅位高权重的女婿,前来贺寿的大小官员自然不计其数,本已惹得众多百姓围观,更有消息说他那位身世显赫盛名在外的外孙女婿今日也将亲自前来拜谒,一时之间吴家所在的西泠巷被围得水泄不通,楚去尘无法,只得先叫人广散吊钱,哪知人群却还是不愿意散,非围着说了些恭维话才缓缓退开,他这才勉强叫人将车马引到了门口,随即亲自来请孟璟夫妇下车,哪知便见到了一幅奇景,登时连客套话都忘了说。
周遭鞭炮连天,猫爷受惊,径直往孟璟怀里钻,竟似要挠坏他外袍藏进去似的,孟璟脸一黑,差点就要当场发作,一抬头见楚怀婵笑意盈盈地看他,只好默默将这没见过世面的老崽子搂紧了点,尔后在楚去尘的瞠目结舌中抱着一只巨猫下了马车。
楚去尘仍未从这巨大冲击中回过神来,孟璟无言地盯他一眼,自个儿携了楚怀婵往里走去,周遭议论声不绝于耳,楚去尘猛地清醒过来,叹了声自家这除了捉弄人便惯没什么本事的妹子原也深藏不露,好歹驭夫有方。
但孟昀也不是个让人省心的,屁大点娃竟然兴致冲冲地四下踩起了鞭炮碎屑,正玩得兴起时,一旁尚未燃尽的鞭炮碎屑忽地炸开,楚去尘忙将人抱起来往里走,却还是惊起了一阵令人头疼的哇哇大哭。
吴老爷子身子已不太硬朗,迎客之事都是楚怀婵几位舅舅在办,他俩先去见过礼,便往里头园子里去,但刚走出去没多远,便见着薛敬仪在和自己妹子叙旧,令仪依旧柔柔笑开:“好些年不见了,哥还好么?”
“很好。”他点头,“恰好这边都察院有些事,我过来看看,顺带来看看你。”
令仪淡淡笑开。
两京路远,他俩当日仓促成婚后便立即南下,兄妹二人如今也已五年多未见了,他问:“那不正经的待你如何?”
“很好的。”
楚怀婵低低笑出声来,薛敬仪看过来,令仪便也跟着看过来,见是他俩,知方才的话被听了去,脸上又羞起了红晕,连寒暄话都忘了说,还是楚怀婵拉过她手往一边去,问东问西了几句,譬如她那不靠谱的亲哥到底对她好不好之类的,令仪仍旧羞赧,又加上许久不见,如今辨她说话已不似从前那般顺畅,问一句才答上一两个字,但不知说了什么,总归惹得楚怀婵笑声不断。
孟璟时不时好奇地往那边瞥上一眼,薛敬仪如鲠在喉,好半天才指了指他怀里那只懒猫:“带猫贺寿?”
“不行?”
“行。”薛敬仪也没好气,连场面话都懒得同他说,径直往外走去。
孟璟喝住他,问起正事:“听闻楚阁老将你收作了门生,如今倒亲儿子似的提携?短短五年,重回都察院,却已是左都御史了,这滋味如何?”
“托您的福。”薛敬仪讽刺地回他一礼,径直退了开去。
孟璟自讨了个没趣,跟着楚怀婵往里走,等到吴老爷子院里,方才还和令仪说说笑笑的楚怀婵却径直将人甩下,迫不及待地碎步往北屋跑去,他加大了步子才勉强跟上,等到门口时,便见着她已经径直扑进了老爷子怀里,远远都能听到她带了哭腔,唤上一声暌违多年的“外祖”。
他脚步不由顿了顿,两次入京,连对她娘亲,他也从未见过她有过这般亲昵举动。
吴老爷子在她背上轻轻拍了拍,却将她往外推:“孩子都这么大了还不害臊?”
“不。”楚怀婵不依,又重新靠了回去,“我才不管呢。”
“行行行,”吴老爷子无奈摇头,语气里却满是欢喜,“咱们月儿这么多年了,一点都没变啊。”
他抬头看向孟璟,武将世家出来的男儿,长身玉立气势凛然,然怀里那只庞然巨物却又替他周身都添了一分难得的柔和,他没忍住笑了声,低声同怀中正撒着娇的外孙女道:“不错,有眼光。”
孟昀总算脱离了楚去尘的魔爪,一股脑地往孟璟脚边蹭,孟璟垂首便见着了他哭花的小脸,顿时不悦地看向楚去尘,楚去尘摊手示意与他无关,孟璟却不肯放过他,将怀里那人见人厌的猫崽子往他怀里一扔。
楚去尘:“……”
孟璟得了闲,这才走近,恭恭敬敬地向老爷子行了个大礼。
楚怀婵见他俩有话要说,赶紧从老爷子怀里挣脱出来,牵了孟昀往外走,又将楚去尘一并撵了出去。
没待老人家发问,孟璟一反常态地耐心将这些年楚怀婵的点滴一并说给老人家听,吴老爷子边听边点头,偶尔神色黯淡下去,不一会儿又朗声笑起来。到最后,孟璟敛衽向他行了个大礼,旁的话都未提,只道:“谢您当年没有弃她。”
“月儿好得很呐,我怎么舍得弃。”吴老爷子将他扶起,反问道,“你不也没弃她?”
孟璟笑笑,没接话。
老爷子拍了拍他肩,语重心长地嘱咐:“月儿这丫头啊,我可就交给你了。”
“是。”他郑重应下,“定不负所托。”
吴老爷子朝他摆手:“去吧。”
孟璟出门来,楚怀婵已擦干了泪,但眼眶还泛着红,见他出来,将孟昀这不小受待见的往令仪手里一放,忙拉着他往后走。
抄手游廊弯弯绕绕,这些年因着她爹的缘故,舅舅们的官运自然也亨通不少,后院扩建了好几遭,诸多原本的旧园子已经拆掉重建,但那方小小的曲隐园却仍在。
她兴奋地拽过他手往里去,过盈池时同他说:“我那会儿喜欢蹲在这里看书听曲儿。”
“蹲”这个字眼惹得他低笑,她却也不介意他的奚落,径直把他拽进了书房。
久无人息的空间忽然被人闯入,散发着淡淡的发闷之味赶着生人,然不一会子便认出了来人是旧日主人,轻微的异味瞬间消散不见,楚怀婵乐呵呵地顺着一排书架看过去,一时兴起,“啪”一声甩掉他手,自个儿蹦跶去了书架后头。
孟璟手击在书架上,惊起一声重响。莫名遭受无妄之灾,他嘴角抽了下,却也懒得同她计较,自个儿随手抽了几本书出来,书页已经泛黄,但也还能看清当年她所留下的轻微痕迹,他随手翻过几页,忽见一本书的夹页里竟然有着红色糖衣,时日已久,早已闻不到当年的酸甜味了,但他却凭直觉断定是她当年边偷吃冰糖葫芦边翻书时所留下的痕迹。
冰糖葫芦啊。
当日在马车上,他稀里糊涂吃掉的那两颗酸果的味儿自个儿冒了出来,他凭空觉出了一股酸味儿,却又觉得连心里都蕴着丝甜。
“孟璟。”
他听到她唤他,往她那边走去,一转过书架,窗外斜雨淅沥,偶有几丝细雨飞落进室内,倏然消散在她周遭。
她立在窗边微黯的光影里,发间的玉兰簪子散着莹白温润的光,颊边已经上了些年头的金耳坠前后晃动,幻出几分虚影,其上抱着葡萄啃食的松鼠却依旧憨态可掬。而她转头冲他笑开,冲他扬了扬手里的书卷,轻笑道:“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他呆呆看了好一阵,这才抬脚往她那边走去,等接过来翻开,他怔在原地。
是先帝时的史册,记载的是父亲的事迹,中有太史令醉后施舍给他的寥寥几笔,她在旁写了一行小小的字:“男儿风骨有二,一如兄长,一如孟太师父子。”
再简短不过的一句话,还带着那个年纪特有的稚气。
或许,甚至还可读出几分隐隐的少女倾慕之情。
上头标注的年月,恰好是清远门大败的那一日。
纵然南都路远,但惨败讯息仍然不多时便能传过来,而她后来仍在这里再度了两年方才入京,这两年里,她却也未将这句批注抹掉。
而这些,都是这么多年过去,她从未同他提起过的。
哪怕当日东池之上,她也曾在瑶台月下,同他絮絮说起南戚北孟,却也未提过分毫这些年少时的隐秘心绪。
孟璟轻笑了下,无意中想到,原来那一手好看的簪花小楷那时候便已有这般风韵了。
见他看得认真,楚怀婵绕到他身后,伸手环住他腰,将头靠在了他后背上,轻声问:“当日在云台,你知我为何那般对你么?”
“不是因为闻覃?”
他话出口,才意识到这许多年过去了,她似乎也从未问过他和闻覃到底是怎么回事最后又如何收场,闻覃到如今毕竟也还未嫁人,他想着还是应该解释两句,刚转过头来,就听她道:“是,但其实也不是。”
“闻小姐那般好看,你知道的,我对生得好看的人么,总归会上心些。”
她明明是随口一说,他却不自觉地想到了方才在外头同他冷脸相对的薛敬仪,顿生不悦。
“你这臭脾气怎么还没改掉?”楚怀婵看得发笑,半嗔半笑地打趣完他,才接道,“那日我若见谁这般负她,都会生气。但奉天殿前出言不逊还可说是一时不忍,可父亲在朝树大招风,我后来既知你的身份,便不会无缘无故行如此不谨慎之事。”
他微微侧头看她。
她将他环得更紧了些,目光落回这行小字,走马观花地将过往这些年所历经的风雨过了一遍。
毕竟是年少涉猎书海时所随意写下的一句批语而已,哪会真正放在心上,后来听闻西平侯惨败,也无非是扼腕叹息一声,日子该怎么过便还是怎么过。以至于……时光荏苒而过,后来再从京中贵女口中听到关于他的点滴事迹,或好或坏,她都再未放在心上,甚至早已忘记了年少时的这一段小插曲。
直到,奉天殿前初见,这人从尘封的书卷中走出来,活生生地立在了她的眼前。
她才在那一纸诏书的压迫下逐渐想起,自个儿年少时,似乎是听闻过这人的大名的。
她道:“我只是觉得,虽只寥寥几笔,但年纪轻轻便能被载进史册供人瞻仰的少年将军,绝不该是这样的人,所以心有不忿。”
“在我心里,他该很好。”
所以才有了云台上的那一杯苦茶与姜酒。
孟璟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哪怕是这样,后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他,她仍肯劝服自个儿与他同心共情,妄图在深渊前拽住他。
她这人啊,到底是个不折不扣的真呆子。
他不知该如何接这话,只好轻轻握住了她环在他腰侧的手。
故园风雨,斯人在侧。
她语音柔柔:“好在,我的他,真的很好。”
/全文完结。——2019.10.10
/全文重修完毕。——2019.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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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文和预收见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