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一到, 平素公务繁忙到脚不沾地的都指挥使自觉地早早候在了长城塞脚下。
近一刻钟后,另外三人才姗姗来迟。
楚怀婵原本拉着令仪说东说西, 半点不理会她这个利用公务时间出来偷闲的不正经兄长, 净挑些女儿家之间的话题闲扯,惹得楚去尘半句话都插不上, 只得拿眼神盯着她以示警告, 一见令仪回头,又立马换上一张笑脸。
这两副面孔惹得楚怀婵心下很是不爽,生出了还要让他继续难堪的心思, 故意拣了些不要紧的东拉西扯,这下更是惹得楚去尘恨得牙痒痒。
小计谋得逞, 楚怀婵洋洋自得地冲她哥挤出个欠扁的笑, 耀武扬威地挽着令仪往前走, 彻底将他一人独自扔下。
哪知走出去没几步,她一抬头便见到了山脚下那个清瘦的背影,顿时将令仪的手一甩, 小跑着上前去,灵活地往他身上一跃, 顺带双腿一收, 环在了他腰上。
孟璟失笑,将人搂紧,笑问:“今日怎这般急不可耐?”
楚怀婵冷哼了声, 将他这半调侃半调戏的浑话自动略过, 冷声道:“都指挥使大人, 咱们可六年没见了。”
不过两日没见,孟璟失笑,手不安分地顺着她脊柱往下,笑道:“这感觉不是还记得很清楚?”
楚怀婵恼羞成怒,握拳在他背上捶了两下,可惜力道和挠痒痒似的,倒惹得孟璟朗声笑起来。
莫名被抛弃的令仪与眼睛受到重创的楚去尘齐齐掩面,遮去了各自目瞪口呆尔后又齐齐变成嫌弃的一张脸。
那边两人却浑然不觉,楚怀婵腿不安分地上下蹭了蹭,勾得孟璟腰间一阵发痒,孟璟想提醒她别闹,毕竟周遭楼橹上还驻守着上万士兵,每日无休地眺望防守,更别提烽火台上目如鹰隼的兵士随时都在四下探寻敌情,虽然都是在查探北面的情况,但也未必不会无意间留意到他们这边,这会儿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俩,她却忽然叹道:“孟璟,你好像又瘦了诶,怎么回事啊?”
孟璟在心里骂了句娘,手微微往下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她这人更怕痒,顿时不安分起来,恼怒地盯他一眼,眼神里满含警告。
但她这愤怒在孟璟眼里看来和娇嗔无异,令他颇为受用。他甚至再次重重掐了一把,楚怀婵吃痛,正要发怒,却听他道:“但你最近好像胖了点,掐着更有肉了些。”
楚怀婵这次是彻底动了怒,脚往回一弯,脚面在他臀上扣下重重一击。
孟璟抿唇,冲她挤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她赶紧往下蹭,死命挣扎脱离了魔爪,这才在死于贼手之前逃出生天,往后蹦了一尺远。
孟璟看笑,懒得和这等只准别人吃亏不许自个儿受调戏的无赖小人计较,冲楚去尘招手示意他别磨磨蹭蹭赶紧的,自个儿已先一步上了长城塞。
砖楼巍峨,横亘于山脊之上,绵延于山林之中。崇山峻岭掩映中,处处耸立着楼橹和烽火台。
原本便是令仪一直想来长城塞看看,但其作为军事防御所需,寻常人等哪能随意到访,昨日她随口说漏了嘴,今日楚去尘便不要脸地来求了孟璟,也算是圆她一个心愿。哪知今日一到此地,令仪尚且安安分分地看着,楚怀婵这个作陪的却突然兴致大发,问东问西个不停,孟璟惯常是懒得开口的,只得累楚去尘答个不停,最后惹得他没空陪他的令仪妹妹了,板着脸斥道:“你以前读的史书都被狗吃了?自个儿不知道么,边儿去,别扫兴。”
楚怀婵刚“诶”了声,想说史书都是一笔带过,很多细节她确实不知道啊。但她还没来得及还嘴,孟璟已不大友善地盯了他一眼,楚去尘顿时拱手讨饶,拽着令仪停顿了一阵子,好离这煞神远些。
孟璟默默陪着楚怀婵往上走,楼橹毕竟是重地,孟璟没让她们随便看,楚怀婵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驻守士兵都睡在这儿么?”
楚去尘不肯再开口,孟璟只好自个儿耐着性子答道:“一楼有石床。”
“可不是开了瞭望口么,现在这天儿这么冻,还是石床,会冻死人么?”
“可以烧炭,稍微暖点,但总归也冷就是了。”
楚怀婵犹豫了下,问:“那你以前也经常待在这儿么?”
“还好。平素有士兵驻守,遇敌情烽火台会传警情,城中驻军再赶来支援迎战,这儿一般也住不了这么多人。”他斜觑了一侧斜支出去的楼橹一眼,淡淡道,“不过长城太长,鞑靼也不可能无差别攻击,如果集中火力突破某一段的话,战事便会比较吃紧,需要在这里死守一段时日,大家伙随意搭个地铺也得凑合着过。”
楚怀婵默默咬了下下唇,轻轻上前勾住他小指摇了摇。
她不出声,他却知道她是心疼了,毕竟在前线,官兵无差别,都是一个苦法。
他轻轻笑了笑,指了指战壕,说这是架大炮用的,但填弹太慢,若天气不好则更是累赘,不常用。又指了指城墙上的小圆孔,说这是架弩机的,好在有弩机这种威力巨大又操作简单的武器,能勉强抵过鞑靼的强弓,才不至于让这般残兵败将生生送死,借着塞城的掩护,只要来的不是主力,大抵也能抵挡得住鞑靼的大部分进攻了。但若是来进犯的军队稍微精锐一些,守军又太差劲比如周懋青之流,鞑靼多半就能突破长城而入,威胁南面城池甚或京师,这时就需要近身作战,和令人闻风丧胆的鞑靼骑兵直面迎上,以血肉之躯阻挡其踏破城门南下祸国。
他声音不大,淡淡说着,仿佛只是在将一桩尘封已久的史实娓娓道来,而他自个儿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残酷战役似的。
楚怀婵犹豫了下,握住他手,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往前走了一段。好在令仪说不好太过影响防守,来看过一段便算是个意思,众人便又拾级而下,慢悠悠地沿着来路返回。
孟璟摸了摸楚怀婵脑袋,将人揽进怀里,他身量高,几乎是将人夹进了胳肢窝,就这么带着她一步步地往下走。
后边那两人不知在絮絮叨叨个什么,总归在这万籁俱寂的天地间,莫名添了些人声与生气。
他忽然侧头,在她眼尾吻了一下。
楚怀婵慌慌张张地闭眼,仍是慢了半拍,顿时感觉眼睛被异物蛰了一下,生气将人往外一推,然而莽夫毕竟是莽夫,哪里是她能折腾得动的,孟璟手往下,搂住她腰,瞬间将她带离了地面。雪地湿滑,楚怀婵吓得整个人缩作一团,却又忍不住拿手去打他以示抗议。
孟璟笑出声来:“怕了?”
楚怀婵盯他一眼,本下意识地想反驳,但犹豫了下,还是老老实实地点头。
“说句求饶话来听听。”
楚怀婵动怒,噘嘴瞪他,他还是不罢休,她怒气总算是冲到顶点,猛地低头往他肩上咬去。孟璟被这狗嘴吓得差点将人直接扔出去,好在反应及时不至于后悔终生,只好赶紧将人放回去,顺带往外推了点,这点突然多出来的距离便导致楚怀婵这一口不偏不倚地咬在了他的颧骨上。
孟璟吃疼,两下将人赶到一边儿去。
楚怀婵看他一眼,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孟将军,你脸上有牙印,调兵作战的时候可怎么办呢?怕是会贻笑大方。”
“过来。”孟璟冲她勾了勾手指,语气不大友善。
她迟疑了下,往前走了一步,又后退回去两步,试探问:“你真生气了?”
见他不答,她又弱弱补道:“我真没怎么用力,今晚回来么?你要是回来的话,那我给你敷敷,明日保证全消了。”
孟璟冷笑了声,她只好凑上去拽了拽他衣袖,轻轻摇了摇,低声叹气:“别小气了……你这越来越小气,往后还有几十年呢,我这日子可怎么过才好?”
孟璟克制了好半晌,终于快要将怒火压下去,眼下却莫名被这话激怒,猛地在她臀上一拍,见人突然飞了出去,差点栽进雪地里,又飞快地把人捞了回来,重新夹回胳肢窝下,强行带着她往前走,只是这次走得快了几分,令她无暇再分心使坏。
楚怀婵不满归不满,但毕竟是她先动的嘴,虽也被人揩了把油,但一时之间也无话好说,只好借着身高弱势,伸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
孟璟懒得同她计较,反倒是朗声笑了起来。
飞雪簌簌,城墙上覆满皑皑白雪,两人并排走过去,留下一大一小两双脚印。
待下到山脚下,孟璟唤人备马,正准备赶紧送人回去,以便赶去怀安卫那边看看情况,毕竟是要拨过来守清远门的兵,有些事必须要好生交代一下,怠慢不得。哪知他才刚碰到楚怀婵的手,准备送她上马,后边那不正经的出了声,问:“都指挥使,你派女人来守塞?”
“?你再说一遍?”
派妇孺守城参战这种事,除非城破之际,池门失火殃及池鱼,否则对于任何一个守将而言,都必然是要被永世耻笑的。楚去尘明白过来这人为何又突然语带怒意,只好赶紧补道:“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我怎么好像突然听到了女人的哭声?”
孟璟先是下意识地看了身旁这个无比能哭的呆子一眼,见这人正呆头呆脑地四下探看,又去看了眼薛家妹子,人更是都没听到他们在谈些什么,这才疑惑地看向那不正经的,听他接道:“真的有,还是说你手底下这些兵不大听话扣女人了?”
“你再污蔑他们一个字,我把你脑袋拧下来踢回城。”
楚去尘屈服于暴力,默默闭嘴,但还是凝神听了一阵子,指了指西南方向,很肯定地道:“绝对有女人在哭。”
孟璟迟疑了下,自个儿沿着这个方向走过去,边走边想楚家这血脉真是强大,一家子神神叨叨便罢了,还一个狗鼻子,一个猫耳朵。
楚去尘想跟过来,被他回头盯了一眼,便将支出来的脑袋缩回去了。
长城塞以北为观测敌情,三里内山林树木被全部砍光,一望平坦大地便知敌军动静。往南则是本朝子民的地盘,边地有战马需要,草木旺盛,孟璟往前走出不远,果真听到了一阵克制过的低低呜咽之声,但隔着一大堆迷障,他并不能看清那边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
他迟疑了下要不要走近,最后还是怕万一楚去尘一语成谶,毕竟驻守长城塞便是与世隔绝,大部分士兵又都年轻气盛,万一真有不听话的,也不是不可能,从前也不是没出过这种事,虽然结局无一例外都是乱棍打死以儆效尤,但也不知这等风气是否有漏网延续至今的。
他往前再走了三尺地,伸手拨开眼前堆满了雪的障碍物,总算是看清了这哭声的来源。
两名妇女一跪一跪坐,并排缩在雪地里,一年轻一年长,看起来像是婆媳或者母女。长城塞脚下,白日青烟容易被误认成是警情,她们脚下的祭奠之物并未引燃,两人静静看着眼前供奉的祭品,欲语泪先流,呜咽之声径直往人心里钻,令人心里莫名泛酸。
年轻些的那名妇人看起来约莫也就双十年纪,好一阵子后,她总算先一步止住了哭声,劝道:“婆母也别太伤心了,三郎他虽然如今在外头回不了家,但也是为了保护我们才丢掉的性命啊。今日是三郎的生辰,您说反正从五年前开始,这一日便再没有机会见他回城替他贺生辰,便将这一日当成他的忌日也好,只当从来没有过这个儿子……可儿媳知道您还是想着他的,不然为何每年今日都要来此地祭奠他呢,今年都已经第四年了啊。”
“当年宣府三卫被全数派出到长城塞以北,说是什么战术我也不懂,我一个不识字的妇道人家,哪能懂这些呢,不明白为什么要叫他们出塞送死……可我知道我的三儿啊,自此连尸骨都找不到了,想修座衣冠冢祭奠也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还不如到这儿呢,好歹看着长城塞,想着他当年也日夜驻守在这里过,便总觉得他还能看见咱娘俩似的,也有个念想。”
年轻妇人未出声,她便又道:“你也改嫁吧,既然三儿没能留下个孩子,我也不能让你这刚嫁过来不到一月便没了夫君的人守寡一辈子,这般糟践自己啊。他大哥一早走了,二哥死在战场上,他二嫂听闻消息便早早改嫁了,你能陪我这老婆子这么些年,我很感激你了,我这回去便和你娘家人说说,看看怎么着替你再觅个好人家。”
年轻妇人忙摇头:“婆母您别这样,我和三郎自幼一起长大,说过要一起慢慢陪着彼此变老,现下这样……是我俩没福气。您是他的母亲,自然也是我的亲娘,如今孟家人重新回来主战,原本以为情况会变好些的,不料小孟将军他却变得这般冷血,非要将咱们这些没有男丁的军户销掉军籍,儿媳要是这时候弃了您,您都这把年纪了,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呢?您也别赶儿媳走了,娘家也未必还要我这么一张凭空多出来要吃饭的嘴,咱们相依为命不是更好么?”
“好孩子啊,婆母带你回去,咱们做些绣活也行,最不济就算瞎了这双眼,总能养活我们这两张嘴。”老妇将她搂进怀里,眼睛一闭,上了年纪之人的浊泪便这般滚了下来,倏然落入雪地,滋起一点轻微声响,“朝廷的规矩,咱们不敢多说啊。”
年轻妇人轻轻叹了口气:“虽说是规矩,但咱家仅有的两名男丁都将命丢在了战场上,连尸骨都没能捧回来一具,这世代下来,更不知没了多少人,这怎么……就这般不近人情呢?”
“别说了啊,别说了。”老妇将她扶起来,两人搀扶着向城内走去,一身缟素溶进白茫茫雪色之中,难辨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