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话, 目光落在她颊边的东珠耳坠上,眼神随着耳坠的晃动而飘忽, 好一阵子没落上实地。
楚怀婵默了一瞬,没再为自己辩解, 安安静静地点了下头。
一次是意外, 总不能次次是巧合, 他起了疑心也正常。
他道:“我要去趟靖远。”
她抬头看他一眼,他眉目隐在冬青釉高足瓶后, 她此前亲手插上的佛顶珠斜伸出来一点枝叶, 在他俩之前隔开一道天然屏障。
她目光落在那几枝带了颓势的佛顶珠上, 想劝上几句, 终究没能开口, 一是因为她昨夜看过他的伤,其实是在慢慢愈合的,她少不得说当场松了口气。
再者,以她现在的处境来看,她实在是没什么底气再劝他什么。
她静默了好一会儿,温声问:“马上走么?”
他点头,不肯多说。
她抬头冲他轻轻笑了笑:“那好, 注意身子, 早去早回。”
她嘴角梨涡浅绽, 他淡淡扫了一眼, 不大自在地“嗯”了声。
她笑道:“那我先回去了。”
她转身往外走, 路过他身侧时顿住脚, 侧身取出那几枝佛顶珠。
茎叶上带起的琼枝甘露溅了几滴到他手背上,一股凉意缓缓从脚底爬起,沿脊骨蔓延而上,令他遍体生凉。
他目光再度落在她耳畔的东珠耳坠上,黯了一瞬,轻声问:“怕吗?”
“我还好的。”她简短答完,捧了佛顶珠出门。
呆头呆脑的猫爷还没闹明白这两人怎么方才还闹出这么大阵势,这会儿却又雷声大雨点小地作罢了,它眼见着它的同类孤零零地走远了,凶的这位却还停留在原地,半天没动一下。霸王眼皮底下,它不敢造次,没敢重新躺回书案上,只好百无聊赖地在书架上方跳起了回旋舞,顺带再抓坏几本古籍书脊。
这动静令孟璟回过神来,他侧头狠狠瞪它一眼,却没像往常一样让扶舟那个废物来收拾这小崽子,而是径直转身出了书房,草草收拾了下便出了府。
车驾刚至清远楼下,便被薛敬仪拦停。
来者不善,他也懒得寒暄,径直下了马车,由着薛敬仪引他到一侧茶楼落座。
薛敬仪点的茶是露微,他执起茶盏看了眼,点茶师傅技艺不错,但多匠气而无匠心,比之楚怀婵那一手,到底差上许多。
他拿杯盖将那些不入眼的雪沫乳花尽数推开去,浅浅啜了一口,便放了盏。
他素来对品茶这种既费时间又无乐趣的事情无甚兴趣,甚至偶尔还会怀疑品茶这种事到底是怎么成为人皆称道的消磨时光的好法子的,若有手法惊人能入他眼的,偶尔还肯赏光,水平一般的,他则向来不愿多做表面功夫。
薛敬仪见他兴致不高,命人上了茶具,亲自替他煮起了茶。
室内静谧,二人亦安安静静地等着清泉煮沸,薛敬仪往窗外看了眼,起了话头:“近日天气奇怪,阴晴不定,早间瞧着当是好日头,这会子又下起了阴雨。”
孟璟颔首:“天意难测。”
“这雨瞧着像是要下大了,不太适合出远门啊,孟世子您说是不是?”
孟璟侧头,透过菱花窗看向窗外,雨幕渐渐细密,他往下看去,青石板大道被雨水淋湿,街沿的青苔郁郁葱葱,衬出一片幽微来。
他目光随着对面酒楼的堂倌移动,直到鼻尖蹿入一阵茶香,他才收回目光,淡淡道:“事有轻重缓急,若因阴雨连天便弃之不顾,能成之事大抵得少七八成。”
薛敬仪正执壶洗茶,声音宛如这雨天一般低沉:“世子昨日命人送来的佳人,鄙人受之有愧,然世子盛情,却之不恭,故特地前来致谢。”
“这倒不必,略尽地主之谊罢了,薛大人要命其为奴为妾自行做主即可,我也掺和不上,不如有话直说。”
薛敬仪挤出一个笑,淡淡施礼,替他斟了杯新茶:“确实有些事想要请教孟都事,还请您勿要心急,为薛某解惑一二。”
阴雨飘进来一点,小几边沿湿了一片,孟璟目光落在一旁高足瓶里设的佛顶珠上,倏地笑了笑,点头道:“请讲。”
他既用了都事这个头衔,自然是要谈公事,他便没什么好推拒的。
薛敬仪双手捧杯给他敬了杯茶,说的却还是私事:“说起来,我和孟都事还算是有几分九曲十八弯的缘分,尊夫人的兄长,与我同为辛未科的同窗。”
他自饮了这杯酒,低声叹道:“不过去尘兄惊才绝艳,榜眼出身,我乃庶吉士罢了。”
孟璟掀了掀眼皮,懒散地看他一眼,缓缓道:“普天之下参考士子几何,二甲进士出身很是不易了,薛大人不必自谦。”
薛敬仪笑了笑,方才那股莫名的颓唐情绪一闪而过,接道:“其实我本想拜作您老泰山的门生的,但偏生那一年,因着去尘兄参考,楚阁老为避嫌未主持科考。”
他并不喜欢这种拐弯抹角打哑谜的说话方式,闲扯了几句已经令他无甚耐心,几乎是要起身就走了,薛敬仪却半点不会看人眼色,继续絮叨:“要说为何想做楚阁老的门生么,理由不计其数,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楚阁老为朝纲鞠躬尽瘁,吾等后辈实难学到一二。”
孟璟刚喝进去的那口茶几乎要喷出来,跑他面前来拍楚见濡的马屁,这人脑子怕不是也搭错了根弦。
“楚阁老当年编著过一本书,名曰《治学》,却非为学之道,而是大谈策论,被科举文人奉为皋臬,次次刊印皆被抢售一空,有价无市,贫寒子弟多只能手抄。”
薛敬仪也没想他能附和两句,自行接道:“此书一再强调,民为天,经略布政,策论行兵,均以安天下为正。”
孟璟终于正视了他一眼,他着常服,霁青色袍子,竹簪束发,明明一眼看来毫不出挑,却没来由地令人觉得,这人并不简单。
他静了会儿心神,漫不经心地道:“治世经国,楚阁老擅长之所在,有所见地不算奇怪,并不值得薛大人特意提上一嘴。”
“薛某今日,”薛敬仪刻意顿了顿,扫了候在屏风后的扶舟一眼,缓缓接道,“是特地来给孟都事提个醒的。”
“洗耳恭听。”
“孟都事如今在朝中的位置尴尬,万寿之日举朝不理政事,却以重臣身份得皇上单独召见,哪怕三公亦无此殊荣,自身却又只是个七品都事衔,惹得朝中议论纷纷。”
“当然,从前局势也是如此,您虽曾率万全都司精锐亲入敌军后方,亲擒敌军首领,立下赫赫战功,得先皇亲自召见赏赐,却因年纪尚轻未在后军都督府中领要紧职衔。”他笑了笑,“但那时,先皇尚武,令尊加太师衔,在朝中说一不二,如今朝中则以楚阁老为首,文官日渐结成党i派左右朝纲,昔时今日形势相差甚远……”
他一字一顿地接道:“孟都事,人在刀尖,万事谨慎啊。”
秋意已深,小火煨着水壶,壶嘴一阵一阵地往外冒着白气。
孟璟垂下眼睑,目光落在茶壶上,看着水汽一点点地淡化、消失,却自始至终没有碰过茶杯。
“我还是那句话,御史大人有话不如直说。按理,巡关御史怎么着也管不到我一个闲人头上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同我这等粗人绕弯子,不过是浪费御史大人的时间罢了,不值当。”
薛敬仪微微侧身饮了口茶,总算凛了神色,道:“鞑靼这几年反扑得厉害,状若疯狗,光是宣府也战事吃紧好几次了。如今万全都司由都指挥佥事周懋青掌着印,若我没记错,周佥事也曾是令尊部下,若鞑靼南下,后军都督府首当其冲,令尊曾为朝中大将之首,高风亮节,想必也不愿看到此等局面。孟都事莫为一己之私而惹得军心大乱,致使抗敌不力生灵涂炭才是。”
孟璟懒散地看他一眼,这次连“有事直说”四字都懒得再提。
“三日前,我到清远门下巡视,恰恰遇到了几位孟都事的老熟人。邻省的佥事佥书一下子来了好几位,还是刻意分开进的城,起码眼下宣府并无战事,并无临时征调之令,按律这几位大员不能擅离职守。”
“薛某不才,可否请教孟都事,到底是什么样的命令,能使得这几位大员不顾皇命远赴宣府?”他面上浮现出讥诮之色,“依我看,宣府城中能号令得动如此大将的,只有孟都事父子二人了。然闻令尊卧床多年,我是否可以认为,这自然是孟都事的意思无疑了?”
孟璟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一般,笑道:“《武职衙门凡例》载,都事,掌执都司文书,七品衔。我能号令得动三品都指挥佥事?况还是邻省。薛大人在都察院学的规矩条例莫不是都全数还给上司了?”
“世子不必同我说场面话。其余人都已陆续出城,独孙南义和俞信衡消失不见,这两位都是您曾经的直系旧部,若要杀鸡儆猴拿这二位开刀最适合不过。但一位练兵佥事,一位屯田佥书,若不能迅速归位,山西行都司必然生乱,您心里当一清二楚。”
薛敬仪捧杯自饮,神色厉了几分:“当然……若是旧部不再可靠,想要趁乱安插新人,这倒是个好机会。”
“这两人确实是我的旧部,我的确认得。但若事情当真如御史大人所说,大人怕是当迅速联系山西道监察御史,让其会同监军查探二人是否当真擅离职守,再行追责或补缺之事。”他起了身,“至于要问我的罪……”
“薛敬仪是么?”他笑了笑,“都察院右都御史是我什么人,薛大人不会刚出京不到一年便忘干净了吧?”
“人在做,天在看。就算令堂胞兄掌着都察院,但世子也应该听过,薛某自当年在华盖殿当着一众堂上官斥过圣上后,皇上允臣可上书直达天听。”
“纸包不住火,但凡人为,必有破绽。”薛敬仪捧杯再敬了他一次,“薛某念在世子当年也曾为民谋福,今日才特来劝诫一句。既然世子执迷不悟,那世子若当真不听劝要出远门……等您回来,槛送世子进京的文书也该到了。”
“那可就有劳薛大人为我备辆舒适些的囚车了。”孟璟起身就走,懒得再和他费口舌。
等他上了马车,薛敬仪这才后知后觉地笑了声,尔后起身出了茶楼。
他在门口立了许久,注视着孟璟的车驾消失在巷尾,这才提脚往前走。
他刚转过巷角,忽听得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语声:“国公府孟璇,有事请教御史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