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提到孟璟, 老夫人和张氏的气焰就消下去了一大半, 屋内好一会儿没人吭声。
老夫人心里头那点愧疚感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惧意似乎又缓缓升了起来, 一时之间倒忘了重伤的孟琸,迟疑了下, 问了句:“谁动的手?”
楚怀婵道:“二爷身边常跟的小厮, 叫东流, 刚刚才回府。”
扶舟东流这两个名字老夫人自然不会不知, 她冷静了会儿, 吩咐道:“去叫过来, 一并扔到外头好好审。”
室内没人再说话, 就这么沉默了一刻钟有余, 赵氏忽然出声:“老祖宗也不能太偏心, 光是审问这头的人,似乎也太不公平了点。”
“大嫂这话什么意思?”张氏问。
“孟琸呢?他身边伺候的人呢?府里的巡防侍卫呢, 都干什么吃的?”赵氏盯她一眼, “府里的事都是弟妹说了算, 如今不妨告诉告诉我, 这么多的侍卫,是怎么容你的好儿子夜半闯进他嫂子的院子的?”
老夫人手拄在龙头拐上, 慢慢捋清楚了今夜这出大戏的意思, 但她这些年已经完全不管府中事, 这些事也合该由这些年轻小辈来争, 和她这个半截身子埋进黄土的人总归没什么关系了, 于是没出声。
张氏笑道:“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从前大嫂没什么精力管家, 我好歹辛辛苦苦帮着操持了近五年,如今儿媳进门,有人可以帮衬着了,这便想着过河拆桥了?”
“弟妹这四年多的所作所为与‘辛苦操劳’,我都看在眼里。你也不必含沙射影,我只是就事论事。”
室内剑拔弩张,恰巧这时外头有人进来回禀:“老夫人,阅微堂的小厮招认说确实是他在二少夫人院里设的机关,主要是以防万一,谁知当真有不长眼的闯进……”
他还没说完,老夫人打断了他后半截难听话,问:“其他人呢?”
“栖月阁上夜的说,今日中秋节,二少夫人恩典放众人回家吃月饼,今夜外院无人上夜,内院只有两个大丫头并几个在外间供差遣的小丫鬟,都说二少夫人一回来就说不舒服,早早喝完药歇下了。”
“这头的人总归没什么疑点,再怎么说也不可能把脏水往这边泼吧。老祖宗,您不如还是问问弟妹,我刚才的问题她怎么答?”
老夫人龙头拐击在地上,惊起一声巨响:“张氏,你说。”
二夫人张氏见她动了怒,也不再帮着说话了,忙跪下去,哆哆嗦嗦地道:“老祖宗,这巡防就是平素安排下去的啊,那日下面人来回禀时,儿媳正在您房里推牌九,您也顺带听过一嘴的啊。想是今日过节,侍卫们偷懒了也未可知。”
“那便把侍卫也给我拿下,好好审。”
张氏忙磕头,声音里已带了几分哭腔:“别啊,老祖宗,侍卫人太多了……琸儿正要说亲呢。”
孟琸倒也不是个省心的,常去勾栏瓦舍不说,也还养有外室,虽不像孟璟因为身份尊贵的原因能在京师里传上一嘴,但在宣府这地儿也不算不为人知,虽有着国公府的门楣庇佑,说个好姑娘倒不是难事,但如果妄图染指自家嫂子这等腌臜事传开了,自然又不一样。
老夫人沉吟了一会儿,没出声。
赵氏看向楚怀婵,楚怀婵摇头示意她无碍,这才开了口:“弟妹说得有理,嘴长在各人身上,日后这话怎么传,也不是随便就能控制得住的。”
张氏虽不知她为何态度陡转,但也带了几分欣喜看向她,却听她道:“总之,今晚这么多双眼睛都看到,孟琸他没能进得了栖月阁明间的大门。公道自在人心……”
她刻意顿了好一会儿,张氏才明白过来这真的是个局,既然楚怀婵早有准备,明明可以把陷阱设在外头,不必非要引孟琸进自己院里惹出事端。但若在外头……人都是她管着,事情自然很好摁下去,断不会像如今这般,他们一点主动权都握不到。
只是自个儿那不争气的儿子还当真不长脑子,非往火坑里头跳,但到底是独子,她也没法子当真舍掉这不成器的。
她绞了绞绢帕,放低姿态道:“大嫂说得是。公道自在人心,琸儿有错,我代他向大哥大嫂赔个罪。”
赵氏看了眼楚怀婵,她只好接道:“也给侄儿侄媳赔个罪。”
“养而不教,是我这个做母亲的失职,日后我也没有脸面再管教下人,账房和库房的钥匙,外加这五年的账簿,我一会子会亲自送到槐荣堂给大嫂过目。”
赵氏默了会儿,点头道:“依我看,这事也就不必闹太大了。”
二夫人忙应和说是。
老夫人见两人谈好了,知赵氏其实也没有当真要讯问孟琸的意思,问:“眼下我能把人带走了?”
“老祖宗请便。”赵氏点头。
老夫人看了楚怀婵一眼,微微叹了口气,带人撤了出去。
等人走远,赵氏叫把今夜涉及到的仆役丫鬟全部召在一起,让敛秋挨个清点完后,吩咐道:“把名儿记下,全部划到阅微堂伺候。”
“啊?二爷肯吗?”
“他肯也得肯,不肯也得肯,划过去。”赵氏怒气未消,说这话时的语气不容置疑,说完又反应过来其实她也使唤不了孟璟,只好低声补道,“他媳妇儿的事,烂摊子不该他帮着收拾?”
“啊?”敛秋忙愣了下,赶紧应和道,“对对对,夫人说得是。”
赵氏这才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今夜的事,一字不得再提。否则,日后在阅微堂伺候,二爷待下,你们知道的。”
众人哆哆嗦嗦地应下,她又补道:“每人月钱涨一半。”
恩威并施,众人喜忧参半地应下,东流干脆顺路把人都领了回去。
他进门时,孟璟刚好回来转了一趟正要出门,见这阵势,愣了下,问:“就出去了几天,院里的人都死绝了?”
“……不是,是夫人说院里的人手太少,给您拨点过来,以后可以十人伺候更衣,二十人伺候用膳,人实在太多没活可干的话,让您没事就叫人出去打扫打扫后花园侍弄侍弄花花草草也行,或者……”
“打住。”孟璟看他一眼,“把人搁那儿,你给我过来。”
“是。”东流忙跟着他进了客厅,赶在他手痒之前,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孟璟在他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坐了许久,憋出几声闷笑来:“这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
“啊?”
“狐假虎威的本事倒是不小。”
“少夫人借您的势,不也是应当的么?”东流见他还有心思想这个,皇帝不急太监急,“主子诶,都有人敢心怀不轨了,您还不在意啊?这亏得是少夫人脑子灵活,若换个傻的……”
“这丫头可不是个傻的,机灵着呢。”
哦,东流一脸冷漠,您媳妇儿爱怎么夸就怎么夸吧,反正也不干他的事。
孟璟琢磨了会儿,纳闷儿道:“不过这家有什么可当的?数银子调遣人这么麻烦的事,母亲如今肯定没精力管,到时候不还是要交给她。年纪这么大点儿,倒不怕事多压身。交给二房操持着,就算给他们占点便宜,但图个省心不也挺好?”
东流见他语气认真,似是当真疑惑,想了好半天,才回道:“少夫人瞧着倒像是个想认真过日子的。”
孟璟看他一眼,思忖了会儿,没接话。
“那人都留下了?”东流试探问。
“让万叔看着办,内院少安排点人,若太吵,拿他是问。”
“诶好,那我去给他知会声。”
“还有,吩咐下去,不得再提这事。”他语气不自觉地加重,“若有敢乱嚼少夫人舌根的,直接乱棍打死。”
东流应下,见他起了身,想起他方才也是要出门,多了句嘴:“主子这是要赶去给夫人请安?也快到子时了,您赶紧去,夫人这几年面上虽同您置着气,但心底总是盼着每月朔望这二日的。”
孟璟今夜被楚怀婵这一出给逗乐,难得没计较他嘴碎,左脚刚跨出门槛,又顿住脚步,吩咐道:“把万叔拨过去给她。”
“诶好,”东流应下,“万叔从前能帮着夫人管侯府,如今国公府里这点事定然也不是难事,少夫人想必轻松许多。”
孟璟回头看他一眼,嘴角扯出一个不太和善的笑来,东流赶紧往后退了一步,语速飞快:“好的,我明白了。是万叔办事不力惹恼了您,等他把这批人都安顿好,我立刻把他给撵出去。”
孟璟走出去几步,又问起别的事:“教训够吗?”
“啊?”东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问的是孟琸,小小吃惊了下,毕竟虽然二房小人做派,但老侯爷对二房很是宽仁,孟璟对他这个父亲向来又敬重有加,当年出了些事也没撵人出府不说,这些年来一般也是睁只眼闭只眼懒得搭理,更不会和他们计较。
他思忖了会儿,老实道:“少夫人瞧着像是个和善的,但偏偏下手没留情,我悄悄看了几眼,腿根都肿完了,得有好几个月下不了地吧。依我看,要不是顾忌着这是您兄弟,给您点面子,少夫人能直接把这人废了。”
孟璟虽觉着这话怪怪的,好像哪里不太对劲,但还是没忍住嗤笑了声:“能从这丫头那儿讨到便宜的,那也得是个奇人。”
东流称是,他又问道:“孟琸中举了吗?”
“暂时没呢,秋闱刚结束,说是这次应该有希望。”
“刚考完都不安生。”孟璟缓缓拨着念珠,沉声道,“帮那丫头再给他补点教训。现今学台是谁?”
“高叔元。”
“熟人啊。那正好,不必找别人了,直接派人过去打声招呼,孟琸要中了,让他仔细督察院的笔杆子。”
东流应下,他又补道:“还有,去趟巡抚衙门,问问府台大人,就说上次的事都一个多月过去了,臬司衙门为何仍没能查出一二,剩下的事叫他们自己看着办。”
东流一愣,毕竟要拿孟琸是问还很正常,这俩兄弟间从来都没什么情分在。但毕竟侯爷他们两兄弟是相扶持着过来的,孟璟平时虽瞧不上那一大家子,但当年那等大事都没和他这个二叔计较,如今这着实算得上一桩小事却要发作,实在是不大正常。他不太确定地问:“这是要问二老爷的罪?”
他话刚出口,随即又明白过来,涉及到鞑靼,若查不出来龙去脉,担责的自然不会只是一个小小推官,这责,定也不是一个推官就能担下来的。这意思,自然只是给孟淳一个小教训,毕竟子不教,父之过。
见他久不应声,孟璟道:“你这脑子,我看塞回娘胎回炉重造一回,再修炼上几年,大概也就能比得上孟珣那个心智不全的八岁小儿了。”
心智不全?这是连自个儿弟弟都挤兑上了?
东流“唰”地站直了身子,连连摆手:“不不不,免了吧。您也不是不知道,我娘都去了好些年了,您还是别劳烦她老人家了。”
他赶紧做了个“请”的手势送瘟神:“您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