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并不在意柳筱儿是否会回应她的话,见她迟迟没有动作,整个人就如被钉在原地般僵硬,她就知自己的话起了效果,都说打蛇要打七寸,对付柳筱儿这种小贱蹄子更是如此,不能只是隔靴搔痒,要直击内心,精准到位才行。
柳正阳懒洋洋地坐在椅上呷了一口上等恩施玉露后轻勾唇角,不由偷偷在心里给他娘亲竖了个大拇指,暗叹道:“姜还是老的辣,出剑必见血,不服不行呐!”
翠烟无措地站在柳筱儿身侧,着急地直冒虚汗,苦恼于自己身份卑微,无法帮孤立无援的小姐什么忙,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使自家老爷多多理解小姐,不再逼迫于她。
再见自家小姐这副模样,心疼得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家小姐真真是受了大委屈,她好想自家夫人,倘若自家夫人还在世的话,是不是小姐就不会这么难过了,还有那个白梦洁是不是也不会如此嚣张?
可巧就巧在——世上没有倘若,假如的好事!
白氏所说之言的确很有力量,也着实调拨到了柳筱儿的情绪,可这些都不足以给她“致命”一击,而这一击反倒是柳员外,她的亲爹给她的。
“你既然身为柳家大小姐,享了常人不可多得的富贵,又拥有爹娘赐予的上好样貌,也该有所牺牲舍取才是,你要时刻谨记你并不是一个人,你属于柳氏百年大族,是整个柳家的一份子,不能光想着自己,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应当都以家族兴衰为主,利益为上,这是身为柳家人的首要觉悟,谁……都不能幸免。”
柳员外眸色深沉,深邃的眼底似笼罩着一层阴霜,他直直望着下首亭亭玉立的女儿,此刻目光再不见以往的慈爱与悯惜,甚至一点温度都找不到,只剩下锐利逼人,不容柳筱儿有丝毫躲闪,声音也更添浑厚沉敛,带着经年的城府之感。
柳筱儿几乎要被柳员外那目光生生灼伤,瞳孔震颤,脸色有一瞬发白,藏在衣袖下的手指不由紧紧攥起,细长修整的指甲深深嵌入嫩白手心,登时就形成了几个清晰深刻的指甲红痕,刺痛感也随之而来,可这疼痛根本不及她心痛的万分之一。
其实早在她爹说出“享了常人不可多得的富贵,又拥有爹娘赐予的上好样貌,也该有所牺牲舍取”的时候她就已然彻底心凉了,有了前几句话作铺垫,那剩下的话说起来自然顺理成章许多,因为她爹明白只需前几句话她就已经无话可说,没可反驳的了,若她执意反驳下去,那她便是不孝,她可以不顾祖宗家法,但孝乃人之根本,爹娘生养恩情如何能忘?
她爹果真抓住了她的软肋,且把这亲情利用的彻头彻尾,恐要将她伤得体无完肤。
厅内静默良久,再无他人多话,那一家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三口都强忍得意注视着柳筱儿,等待她的反应。
柳筱儿轻呼出一口浊气,微垂下眼睑隐盖住眸底翻涌复杂的情绪,忽而轻蔑一笑,但笑意却未达眼底,似是在笑他人又似在笑自己,叹自己以后余生暗夜苍穹,一眼望不到头。
又过须臾,方风淡云轻平和开口,“好,女儿知晓了,我累了就先回房歇息了。”
看过,听过,想过,猜过,伤过,哭过,可最终也只剩下淡过。
柳员外自知今日的话已在柳筱儿心上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迹便也不想将人逼得太狠,只轻轻点头以示同意,亲事或早或晚都会有的,必定都得通过他相看才行,要想最大程度上帮助到柳家,帮他固位就得是人上人的大户,操之过急反倒适得其反,既已警示过便可徐徐诱之,接下来且先缓缓吧!
“小姐,先喝口热茶暖暖身子吧!走回来这一路必定冷了。”翠烟伸手倒了一盏茶后就定定观察自家小姐,她有心想安慰安慰却又一时不晓得从何说起,故而半晌只见嘴唇煽动却迟迟蹦不出字句,看上去有些滑稽。
“好啦!我没事,你不必担心,也不用安慰,你家小姐我……还没那么脆弱。”
翠烟见自家小姐对自己微微笑起不由稍作安心,是啊!她家小姐是什么人,岂会像那些唯唯诺诺,身娇体弱的女子般,她家小姐冰雪聪明,最是有主见,一定不会轻易就被打倒的。
可转念一想又有点想哭,细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啊!何况还是那么粗那么强劲的大腿,还不止一条。
小姐本来都已经那么难过了却还想着来安慰她,她翠烟到底是上辈子修了什么福才换来这世如此待她好的主子呢?
翠烟越想越想哭,眼圈即刻通红,竟是突然略低下身子轻轻环抱住了柳筱儿。
感受到背上轻轻抚拍的手还有那略带哽咽的嗓音传出时,柳筱儿方才从猝不及防的拥抱中慢慢回过神来。
“小姐,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小姐,别怕,你还有我,翠烟这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不管小姐嫁不嫁人,翠烟都会一直在,还有……翠烟相信小姐,所以不论以后发生什么,小姐要做什么,翠烟都头一个站出来义无反顾地支持你,小姐要坚强,雨后都会天晴,幸运的时候还能碰见飞虹呢!属于小姐的好日子和飞虹也一定会有的。”
柳筱儿闻言也回抱住了翠烟,略带力气地抱住,像条离岸即将因缺水而死的鱼儿,此刻却又意外被一双温暖的手推回进水中得到了救赎。
片刻后,一滴晶莹滚烫的泪珠悄然从柳筱儿左眼角处无声落下。
“翠烟,我想吃杏仁酪了,还有菜头糕和桂花糕。”
杏仁酪是她娘亲最拿手的小食,幼时她每每不开心的时候娘亲便会做给她吃,后来娘亲死后,翠烟学会了这道杏仁酪,口感真的和她娘亲做得十分相像,甜而不齁,是记忆深处的味道。
菜头糕和桂花糕这两样糕点三年前那晚她曾亲手送给过正德道长,那个在她心尖缠绕几万遍的清俊男子。
娘亲,翠烟,正德道长,这三个人都是她生命中最最重要的人,都曾给过她温暖与力量,是她每每想起便会不由自主露出灿烂笑容的人。
翠烟听言忙松开怀抱直起身来,双手胡乱揉掉眼泪,立刻笑逐颜开道:“好,我这就去给小姐做。”说完便喜滋滋地匆匆跑出门奔向厨房。
屋外寒风萧萧,冷意肆意挥散,屋内暖意融融,海棠花开得正好,柳筱儿久久凝视着那盆艳丽夺目的海棠花,唇角渐渐绽放了一个漂亮弧度,霎那间心头阴霾一扫而空。
或许她往后不会好过,甚至恐会食苦果,可她愿意为了自己再孤注一掷一把,管它新愁旧绪,只此一把,就让她活进那一份难得的痴里吧!
她觉得自己还算是幸运的,世间百态,一爱难求,又曾有几人真真正正地爱过一个人,尝过求若不得,爱念悬心的千滋百味呢?
所以说两情相悦又能终此一生的那些眷侣们该有多难得?究竟要修上多少世轮回,倾注多少情感爱恋才会祈得今世同船渡,共枕眠?
委实令人好生羡慕!
“我看咱家正阳的亲事也该相看相看了。”
适才柳筱儿走后,柳生一家三口就也紧跟着回了自己房院。
大喇喇摊在雕花椅上的柳正阳闻言一个鲤鱼打挺便坐正了,不由双目睁大,眉间微蹙,不耐烦地对柳生道:“爹,你说什么呢?我才不要议亲,我还小呢!”
笑话,他还没玩够呢!才不会那么傻地早早娶亲,娶回来作甚,给他套夹板传宗接代?他生平最讨厌被人管束,现在这样多好,自由自在地还不用管铺子,什么事都有爹娘替他谋划,想花银子就花银子,想要妙美女子伸手便能有一大把,这样的活法才叫多滋多味!
“什么叫小,爹像你这么大时早就娶回你娘了,男儿先成家方可立业,娶了亲好收收你的放纵性子。”
“你是你,咱儿子是咱儿子,哪能相提并论?柳生,你也就那副甜嘴吧!生生把我拐回了家。”白氏插嘴进来没好气地抱怨。
“是是是,夫人您说得都对,可若没我的殷勤也娶不到你这么好的女子啊!夫人您说是不是?”柳生赶忙摸摸自家夫人的手背,转头又倒了一杯茶,颇为狗腿地推到白氏桌前。
柳正阳简直没眼看,他爹未免也太怕妻了吧!若是换作他以后的妻子敢这么怼他,他铁定一杯茶泼过去,让她知晓什么才叫夫纲。
白氏低眉觑了一眼柳生,见他如此讨好便就顺势喝了一口热茶。
“阳儿的亲事不急,跟年纪小不小的没关系,只是还未到时候,这两年让他放松放松也没什么要紧的,我们阳儿样样都好,什么好人家的姑娘小姐找不到,何况说亲一事最是急不得,得细挑慢捡才行,样貌家世皆上乘的才配得上阳儿。”
柳生有时觉得他家夫人实在是太过宠爱儿子,他怎么就没瞧出阳儿样样都好呢?难道他们俩眼睛里看到的阳儿不大相同?
“若你这个当爹的届时摇身一变成了柳家家主,那是不是咱们阳儿的亲事……又会变得不一样呢?”白氏此时目光炯炯,带着狡黠与势在必得。
柳生这下一听当即笑得见牙不见眼,仿佛眼前已浮现出白氏所描绘的画面来,他做梦都想坐上那个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