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他名叫纪广,今年刚好八岁整,幼时老家闹了一回大饥荒,他便随着爹娘颠沛流离去往他乡,好不容易在一处村庄安扎下来以为能过安生日子时,村子却有妖出没,无奈之下就又得逃去别处,最后只能在一小县的草棚中度活。
他爹娘无钱无力,还好吃懒做,他亦经常吃不饱饭,有一日不知他爹从何处打听到一消息,说有一户富足人家要寻男孩儿当子,夫妻两人便动了心思,没过多久他爹娘就托了一个中间人将他卖给了那户人家,两人也拿钱远走他乡。
但他并未从此就过上好日子,那户人家本想要一个强健聪明的男孩子,因为他们祖父说谁家男孩儿要是能平安康健的养到十六岁,就能争夺继承家产,可他打小就身子虚弱,又总吃不好睡不好,彼时人看着也不大机灵,那有钱夫妇养了他一阵,一看觉得不行便要弃之,着人去寻他爹娘无果,一气之下就把他卖进了乌绫县的青楼,只因乌绫县富庶,其中青楼自也出手大方,这样他们才能补回一些损失。
他在青楼中一待就是两年,每日做些端茶送水的杂活,弄不好动辄打骂,再不就被关在柴房不给饭吃,后来偶然一次他偷听到管事们的话,说他长得白嫩清秀,等大些就让他做小倌儿,满足那些有特殊癖好的男子大人们。
自此以后,他便想尽办法逃跑,却屡次被抓,遭受毒打训诫,可他依旧不曾放弃,结果就是……跑完抓,抓完跑,反反复复几近上百次,终归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于一日前成功逃了出来。
但他实在无处可去,又害怕青楼那些人追上来,便就近上了山,实际上他也不晓得这便就是祥云峰。
念君实在是不成想纪广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悲惨遭遇,心中难免不自主地气怒怨怼那把他送进火坑的富户人家以及青楼之人,可再细细一思量,就又心生寒凉,其实……将纪广逼迫到如今这步田地的人不正是他的亲生爹娘吗?
如果当初不是他们不念亲情骨肉,纪广又何苦于遭此大难,沦落至此!他们便是点燃这一切一切的凶手。
念君时常在想,无论为人爹娘,还是为人子女,皆应承担起相应的责任,“家人”一词的份量难道还不够重吗?这两个字本身就带着无与伦比的意义与力量,可为什么……世间还是有那么多不配为人爹娘和子女的人存在呢?
“纪广那么小就被亲生爹娘所抛弃,内心一定很痛苦吧!”念君看着纪广的目光不由放得更加柔和心疼起来。
而此刻的华容子在听过纪广的遭遇后,握在他腿弯处的双手不禁一僵,如果这时有人注意看他的脸的话,就能瞬间发现他的脸色有多么冷肃寒凉,眸底也似淬了冰碴子般。
这一系列表现俱是因为……纪广的遭遇与他的从前太像了,并不单是在内容过程上,而是在于他们俩——都是被亲生爹娘抛弃,不要了的!
若不凭借自己顽强的意志力与拼命想要活下去的决心,他们也无法活到至今。
华容子背着纪广一路进了观,又径直把他背进了自己房中,这一下子便惊动了好些人。
先是守门小道士,而后沿途又碰到了许多其他道士,最后就连正德几人也被惊动了,皆知华容子和念君二人带回来一个受伤的半大孩子。
念君方一进观,便跑去寻了观中颇懂医术药理的亦怀道士,他年方二十六,祖上就是从医的,最近一辈儿的也是在宫中做御医,但他不爱前程似锦,反倒入观做了道士。 此时,华容子屋内只余三人,他,亦怀道士以及躺在床榻之上的纪广。
因要给纪广检查身体,还需上药,念君是女子,留在房中不大方便,故而她则等在外面。
没过一会儿,回廊处就站了不少东张西望看向屋子的道士,之所以不再往前,是因为那是华容子师兄的寮房,他平日面色冷不常与他们说话,所以大家一向有些惧他,但这功夫他们见念君独自在屋外,便也大着胆子朝那边走去。
房内
“怎么样?”华容子站在榻旁静静地看亦怀道士给纪广上药包扎。
亦怀道士一边涂药一边回道:“无内伤,都是些皮外伤,虽看着惊心,却未伤及筋骨,好生养上月余便能痊愈。”
亦怀道士仔细观察床上的小孩儿,他看着年岁小,却极是耐痛,非常有忍耐力,鞭伤布满全身,有的甚至快化脓,涂药上去必定疼入肺腑,可观纪广也只是微微颤抖,紧咬唇瓣,不肯发出一声呼痛,唯有那冷汗直流的额头和那几近皱在一起的褥料暴露了他此刻所承受的痛。
心念道:“这孩子倒是个能忍的,换作大人也未必能有他这般忍性。”
“好啦,记得近几日伤口不要沾水,明日我再来给你换药。”亦怀道士包扎好纪广身上最后一处伤口后,温声叮嘱道。
“谢,谢谢你。”纪广忍着浑身痛,颤抖出声。
“无妨,好好养伤吧!”说完,亦怀道士朝华容子微微颔首后便出了屋门。
门外这会儿正热闹着,好几个小道士围着念君不停好奇问,念君觉得有些头疼,三言两语简单解释了一番,并未说出纪广的真实遭遇,只说他遭到拐卖,之后凑巧逃到了祥云峰,便被她们所救。
亦怀道士一出来便见到这幅景象,当即皱眉,“你们干什么呢?围着念君姑娘成什么样子,还不速速各自离去。”
亦怀道士在上清观多年,在众道士面前也颇有威望,经他一言,小道士们就都作鸟散去。
念君成功被解围,心下一松,开口问道:“纪广可还好?”
“他无甚大碍,都是些皮外伤,小孩子恢复能力强,过些日子便能好。”
念君闻言这才安心,亦怀道士一走,她便轻轻推开门进了屋内。
一进去,就望见榻上之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念君做口型无声问道:“睡着啦?”
华容子看她轻手轻脚那样,嘴边就有了一丝隐隐弧度,随手指了指桌边凳子,点头以示她坐下。
念君还未待坐热,门外便传来咚咚咚地敲门声。
“进来。”华容子给念君倒了盏水,朝门口道。
“华容子师兄,师父叫您过去三清殿一趟。”
来人正是正灵,华容子背回一个孩子的事这会儿已经传遍了整个上清观,道士们一面好奇,一面议论纷纷,而身为知观的清诚子又岂会不知,所以便让正灵来传话。
正灵进来后嘴上虽说着,可小眼神儿却在有意无意地往床榻上瞄去,他也好奇着呢!
直到华容子和正灵去了三清殿,念君也没有回自己房间,骑了好几个时辰的马,回观又忙着纪广的事,她着实是有点渴了,这么会儿功夫大半壶的水都进了肚,可算有效缓解了喉咙紧涩的感觉。
抬眸望了眼榻上安睡之人,念君重新倒了杯白水,端着放到了榻边小矮凳上,人也顺势坐在了榻边。
纪广此刻呼吸均匀,睡得极其安稳,面色也照之前缓和几分,多了丝红润。
念君很是心疼这个孩子,可同时却又感到欣慰,爹娘及他人所给予的不公不仅没有击垮他,还让他学会了坚强,是个令人佩服的孩子!
念君静坐了一会儿,见纪广没有要醒的迹象,便随意扫视起房间来。
这是她第一次踏足华容子的房间,属于他领域的地方,原本是随意地一扫,这时演变成了仔细观察。
房间大小与她的差不多,格局简单明了,一张圆桌,两只木凳,一个红漆衣柜,一张床,以及一扇半大窗户,而且从窗户角度来看……也能一眼望见那边的百年银杏树。
几乎与她房间陈设无甚区别,非要找不同的话,那就是……比她屋中多了一张书案,上面整齐摆着几支毛笔,一个青白色砚台和一叠宣纸,也是唯一吸引她目光之处。
念君起身走至书案,一双美目霎时光彩熠熠,原来案几上摊着两张纸,并且上面还有内容。
一张纸上写着: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
另一张纸上则写着:能行便是真修道,何必降魔调伏身。
念君看着这两张纸无声笑了笑,眉眼更加温柔平静,一句体现了华容子平日淡泊宁静的心境,另一句看来就是他对修道之事的见解了,简单行事,清静无为,便是修道,不必非要强调自己战胜了多少心魔,身心静,心魔自然无。
在心底一遍遍默念着这两句,“我心素已闲,清川澹如此。能行~便是~真修道,何必~降魔~调伏身。”
“真是一手好字,果然……字如其人。”念君真心感叹华容子字的精妙,观其力而不失,展而不夸,行笔间畅然沉静,竟与他此人贴合得淋漓尽致。
就在念君还沉浸在华容子的精妙字体时,床榻边传来窸窸窣窣地响声,回头一看,竟是纪广醒了。
“你醒啦!可是我吵醒你了?”念君见他挣扎着要坐起,便扶了他一把,还顺手将方才放在凳子上的白水递给他。
纪广接过喝了一大口,嗓子略带沙哑地道:“没,姐姐没吵醒我,我就是自个儿突然醒的。”
念君闻言一笑,坐在榻边看他,纪广一下子被人盯着瞧倒有了几分不自在,他觉得眼前人是真的美,不似青楼里那些涂脂抹粉,刻意妩媚的女子,她全然是一种不带任何攻击性的美,极其自然清婉。
“身上的伤……还疼吗?”
纪广起初一怔,反应过来后方接道:“睡过一觉后已经不怎么疼了。”
“那便好,你放宽心,好好在观中养伤,也不用再担心那些坏人会来抓你,上清观很安全,我们会保护好你的。”
一句“我们会保护好你的。”深深抚慰了纪广的心,就连他的亲生爹娘都未曾跟他说过,只会为了自己而选择抛弃他。
他红着眼圈,哽咽道:“好,谢谢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