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简云台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每一次动弹都气血翻涌,头晕眼花。
疼倒是不疼,就是总有一种久病未愈的亏损感,心跳得也比平常快许多。
除此之外,他脑中也一片混乱。
之前九重澜的问责并不是毫无道理,醒来以后的那十五分钟,简云台都没有问过九重澜的伤势,他那十五分钟都在想什么呢?
想主线任务。
想副本里的三百条人名。
想东想西,偏偏就是没有想到九重澜。
不得不说报应终有时,简云台忽视了九重澜十五分钟,现今躺在床上冥思苦想,足足想了“十五分钟”的几十倍时间。
这件事情确实是他的问题。
简云台认认真真审视了自己一番。
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他醒来时看见九重澜面色如常,甚至还有精力与他争执,言辞更是强硬无比,自己当时又有点上头,只顾着反驳了,哪里还想得到去关心。
但这不代表不会哭的孩子就不伤心,不会痛,这件事他确实处理的很糟糕。
两个态度强硬的人碰到一起,若是没有一方先低头的话,那后面就是无穷无尽的争吵,搞得双方都很伤心。简云台又想到从前副本遇到这种事情,总是那些人先低头,先软化,自己永远都是被迁就的那一个。
这都是小时候在贱民区摸爬滚打留下来的性格因素了,不强硬点就会被人骑到头上来。但这次情况不太一样,九重澜毕竟不是那些想杀他的恶徒,更不是想害他。
也许这次他应该先低头,先去服个软。
想到这里,简云台没有迟疑,立即想要掀开薄被坐起身来。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小动作就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简云台扶着床檐,低着头喘了两下稍作休息。
哐当——
一声轻响,侧面的窗户被人开了一条小缝。简云台偏头看过去,就看见红红蒙着脸小心翼翼翻了进来,刚落稳,她立即焦急小声说:“别怕!别喊人,是我!”
“我知道。”简云台平静答。
红红惊诧靠近,“你怎么知道是我?”
简云台看了一眼殿门的方向,九重澜想进来不会从窗户进来。他又看了一眼红红的火红色鲛人尾巴,太显眼了。
蒙着她脸的面巾此地无银三百两。
红红一把摘掉了面巾,担忧问:“你怎么脸色这么差?九重澜大人是不是欺负你了?”
“没有,是旧伤。”简云台压低声音说:“你是偷偷溜进来的?快走吧,九重澜进来要是看见了你,该生气了。”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红红的眼眶顿时一湿,抽泣着抹眼泪说:“我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海神逃亡之后,九重澜大人突然就掌管了鲛人族的主事权,长老们全都退居后方。所有宫人都被关起来了,就连景礼这个局外人也没有逃过,这样的大人我感觉好陌生,我好害怕现在的他啊呜呜呜呜……”
“你是来给景礼求情的?”简云台轻轻松松便抓住了重点,挑眉问。
红红呜咽声一顿,欲言又止。
简云台没有心情替小女孩开解心事,但还是破格安抚了一句,“放心,景礼是泉先国的国王,客死鲛人族的话,两边就会直接撕破脸。于情于理,九重澜都不会杀他。”
红红点头,“我知道,但还是……”
还是会忍不住担心,不然红红也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跑来找简云台了。
她抬头,满眼的恳求。
“你能不能在九重澜大人的面前,偷偷帮景礼说几句话啊?”
简云台身形微顿,掩唇轻咳了一声,无奈说:“可以是可以,但我现在和九重澜闹得很……不愉快。”他用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来描述现在的状况,才继续说:“你要是相信我,就回去安安静静等着。等事情结束,九重澜会安排人送景礼回泉先国,其实现在关着他,也算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红红不懂,“保护?”
简云台点头,缓了几秒钟喉口血气,才继续说:“海神还在逃亡,景礼这种脆弱的人类之身碰上海神,那就只有一个死字。”他觉得以九重澜的性格,不至于会为难一个人类,也许是为了红红而去保护景礼。
只不过被红红给误解了。
简云台不知怎么地,也许是之前种种事情积攒下来的亏欠,他不太乐意看见别人误解九重澜,便说:“你不应该害怕他,善心换得猜忌。如果是你,你会怎么想?”
“……”
红红面色微变,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她问:“那其他宫人被关起来,也是保护吗?”
简云台:“两族相对千年不止,如果是我俘虏了敌人,我不会关他们,而是直接杀死。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红红想了想,还是有些一知半解,但她也朦朦胧胧觉得,之前好像是自己误解了九重澜。想到这里,她又迷茫问:“那大人关你呢?难道也是为了保护?”
这次简云台没有回答了。
红红这一问,当真是一针见血。
简云台回答不上来,便转言问:“你是不是要跟景礼去泉先国了。”
算算时间,估计快了。
红红倒是也没有否认,红着脸笑说:“对啊,我一直在鲛人族,都没有好好看看外面的世界呢。景礼答应了我,他说会好吃好喝的供着我,小裙子和甜品应有尽有。等我玩够了,再回鲛人族。”
简云台看她一眼,也跟着笑了。
在一众背负责任、任务,体会各式各样痛苦与艰难的人群中,红红与景礼这一对算是别样的净土,他们一直以来都是双向奔赴,比其他人更幸运的是,他们之间基本上没有任何阻碍,顺利到让人心生羡艳。
景礼所说的那些,全部都做到了。鲛人泪副本之中满是鲜花与甜品,行走在路上的国民衣着鲜艳华丽,精美罗裙遍地都是。
也许正是因为景礼丝毫不作伪的真心与偏爱,最终打动了红红,她自此一去不复返,再也没有回过鲛人族。史书上有记载,红红来到泉先国五年后分化,又与景礼携手步入婚姻的殿堂,成为了真正意义上的“红皇后”,也成为后世人最羡慕的童话王后。
“那我就相信你,乖乖等着。”红红的声音打断了简云台的思绪,她捂着脸笑了许久,显然是十分期待接下来的泉先国之行。
“我听说泉先国的祭祀是女祭祀,凤氏。小时候我就听说过她们家族的各种事迹了,崇拜得不得了,景礼还和我吹牛,说那是他的下属,我要是嫁给他,就能天天在朝堂上看见凤氏祭祀,能看到烦。”
“……”简云台笑出了声音。
红红翻了个白眼,说:“你也觉得他不可理喻吧,人家可是大名鼎鼎的凤氏祭祀,怎么就成了他的下属了。”
简云台笑的是“嫁给他”这句话,不过他也没有多说什么。又闲聊了许久,简云台心知不能久留红红,便委婉下了逐客令。
红红有些依依不舍,爬到窗边时还回头,信誓旦旦说:“我以后会回来看你,你一定要好好的哦,千万要养好病。”
她一去泉先国就跟丢了一样,整个玩疯。不要说回来看简云台了,她连鲛人族都不想回,更何况简云台无论最后是生是死,都不大可能撑到五年以后。
这一别显而易见,是永别。不过简云台还是轻轻点头,笑着说:“好。”
红红这才翻出窗户,谨慎关好窗户以后,高高兴兴绕路行。只不过沿着来时的路绕过去,刚转过拐角就看见数百名鲛人列成两列,道路的尽头是庭院石桌。
“……”红红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两边鲛人都没有看她,气氛肃穆。
她惊吓着缓慢上前,游到石桌边上,来到了宫殿大门的侧前边。
也就是九重澜的面前。
又低着头,不敢看九重澜。
声音仿佛被闷在胸膛里,小声说:“大人……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在你趴在远方宫墙上时。”九重澜淡淡答。
海神宫红墙白瓦,红红一只火红色的大尾巴趴在白瓦上,犹如烈日当空。
显眼到想装作没看见都不行。
红红诧异,“那您怎么不拦我?”她想了想,突然心里一惊。
难道……大人是故意放她进去的?
很快她的猜想就得到了证实,九重澜垂眼看着石桌旁边的小药罐,黑烟袅袅而起,呛鼻不已,还略带腥味。
红红离得远,眉头都免不了皱了皱。
九重澜却像是毫无所感,垂着眼帘轻声问:“他的情绪怎么样?”
红红眼神不自觉看着药罐,她好像闻到了血腥味,是错觉吗?
意识到九重澜偏头看向了自己,红红整个人一个激灵,收回飘远的思绪慌乱说:“他……呃……脸色不太好,话也很少。”
九重澜呼吸一滞,深深闭眼。
看他心情这样糟糕,红红也觉得恐慌。虽说简云台已经安抚过她了,但无论谁在一圈人的包围与注视下,都会难免紧张。
正当她有些六神无主之时,后方却突然有嘈杂之声,紧接着就是一声呼唤。
“红红!”
是景礼的声音!红红惊喜回头看,就看见景礼站在人群的尽头,被拦在那边。在最初的惊喜之后,红红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有些胆怯看了九重澜一眼。
想求情,又不敢求情。
九重澜开口,语气不咸不淡说:“我已经安排人护送他回泉先国,你若是想跟着去,就直接跟上,无需向长老请求恩准。”
“!!!”红红“啊”了一声,这次的心情已经无法用惊喜两个字来描述了。她回头看了景礼数眼,又回头看九重澜。
“好!好!”连说了几个“好”字,红红语无伦次,又担心九重澜会反悔,便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立即想要调头游走。
“等等。”身后传来很轻的声音。
明明是很轻很轻的声音,红红却猛地顿住了身形,紧张又迟疑回头看。
“大、大人?”
九重澜唤人拿来一个敞开的扁托盘,红红好奇看向托盘。见周围人都眼带鼓励看着她,红红这才大着胆子,伸手掀开其上的绒布,随即眼睛猛地一亮,喜悦之情溢出言表——是一条火红色的精美罗裙!
花纹繁复,珍珠与钻石点缀在轻纱上,这比红红所见过的任何一条裙子都要漂亮许多倍,她甚至都有点不敢去触碰。
担心自己的脏手会玷污这条裙子,这条她的梦中情裙!
“饯别礼。”
九重澜开口说:“你去了泉先国,若是受了委屈,随时可以回来向我告状。”
“…………”红红抱着托盘,瘪了瘪嘴巴,又环顾周围一圈族人。大家面上都带着笑意,明显方才装严肃,是故意吓她的。
红红终于憋不住了,泪眼汪汪扑倒在九重澜的鲛尾下,放声大哭含糊不清说:“呜呜呜呜呜大人我之前还误解了您,要不是简云台点醒了我,我还以为您真的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大坏蛋,我真傻呜呜呜呜呜……”她哭得太大声了,后方的景礼明显情绪激动起来,冲撞着人群想要上前。
“……”
九重澜垂目看了眼她,脸上的神情依旧云淡风轻,眼眸深处却支离破碎。
在哭的人,却是最幸福的人。
他偏头看了眼景礼的方向,又看了眼红红,说:“走吧。”在苦痛的深渊之中能看见别人幸福,也许也能够沾染到一丝幸运吧。
红红恋恋不舍起身,一步三回头。
她抹掉了脸上的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问:“大人,您为什么不进去啊?”
九重澜静默片刻,摇头说。
“他不想看见我。”
“不是的!”红红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胆子,大声反驳说:“简云台刚刚和我聊天的时候,还在为您说好话呢。他让我不要误解您、怪罪您,更不能猜忌曲解您的好意!”
九重澜诧异抬眸。
红红怂恿说:“他才不会不想看见您呢,不信的话您进去看看。”
九重澜眸色动容,红红还想要说话,但又想去景礼那边。最终红红只是叹了声气,无奈说:“大人,我不知道您在回避什么。我只知道他现在很不舒服,正是需要人陪伴的时候,刚刚我进殿的时候,那么大一个主殿,里面就只有他一个人。想您从前被海神关押之时,简云台他都是一有空就去看您、陪您的,他还为您挡了许多海神的明枪暗箭……您觉得他不想见您,甚至是不在乎您,不能光看嘴上说出来的关心,还得看看他这些天都为您做了什么啊。”
“不说其他的,就说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红红红着眼眶说:“您执鞭打海神,牵连他病体难耐,他可有怪过你一句?”
“…………”
这一番话对于九重澜来说,当真是久旱逢寒霖,一语惊醒梦中人。
诚然,之前的争执到现在都是一个心结,简云台醒来以后问都不问他的玉骨,只知道关心其他人。
似乎永远都将他排到了最后。
但简云台当时自己都不舒服,且身上的伤大多都是因他而来,为保护他而落难受伤,这些行动所意味着的,比一两句轻飘飘的关心话语,要更加具有力量。
是他钻牛角尖了。
等九重澜想明白这些时,红红已经走了很久了。他抬眼看向紧闭的海神殿大门,想了想,沉默着控潮来到殿门前。
抬手,想要敲门。
手掌心又顿在空中,九重澜皱眉沉思。后方的鲛人们看在眼里,都急在心里,恨不得上去帮自家大人一脚踹开门。
好在大门朝内打开,简云台一步三停,这时候才气喘吁吁走到门边,又费好大的力气才勉勉强强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缝隙只有一只手掌那么宽,门外的风卷起了九重澜的白色长发,一缕白发拂过简云台的耳畔,促使他惊愕停下了动作。
隔着门缝,两人同时开口。
“你……”
“我……”
又同时停住。
九重澜垂眼看他,仔仔细细打量他一圈之后,见衣着不凌乱,身上也没有新增的血迹,这才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但论起要开口,他突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简云台很少跟人服过软,有心想要给他们两人都递出一个台阶,又担心九重澜还记挂着之前种种,不接这个台阶。
若是都主动服软了,还不给他面子,那可真是难受。
就这样隔着门缝静默对立了半分钟,把后面的鲛人们都给急坏了。
简云台终于下定决心,鼓起勇气来主动破冰,干咳一声不自然说:“我现在突然又想喝药了,你之前不是说你要喂我喝么,你现在……还想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