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见对方好像不信,玉瑶抬起手,往对方面前凑了凑,“你看,我都流血了。”
白皙纤细的手腕上流露出还在渗血的伤口,戚缘眸色登时一沉。
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眼面前一脸委屈的小姑娘,一把拉过她的手,冷声道:“我看看。”
话音刚落,又忍不住皱起眉头。
受伤了是她活该,他管她做什么?
他本就是要杀她的,完全不用救她!
是的,不用救!
可这念头刚起,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小声说道:“要杀直接杀了便是,你咬她做什么?这是在折磨她吗?你造成了这么一个不必要的伤口,理应负责,帮她包扎。”
“什么?”立刻有一道声音反驳道:“反正都要杀了,还包扎什么伤口?再说了,杀人就会有伤口,难道每次杀完人,你都会帮那些尸体把所有伤口包扎好,只留下个致命伤吗?”
“这伤口不一样,这是被你咬伤的,是耻辱的证明。要赶紧把这痕迹消除了才对。”
“只要她死了,谁知道这是你咬的呢?再说了,她也不知道咬了她两次的金瞳灵兽就是你啊!”
“那如果哪一天知道了呢?咬了两次,真是耻辱中的耻辱啊!得赶紧消灭了这证据。”
“不用,直接杀了她一干二净。”
“不行,先处理伤口,杀人的事情晚点进行也不迟,反正她现在醉得迷迷糊糊的,要下手很容易,也不急于一时。”
“这……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我说的就是对的,听我的,先帮她处理伤口。”
“……那就先处理伤口吧。”两个声音同时响起。
戚缘面色微沉,抬起眼,看到一脸懵懂,正东张西望,压根儿搞不清楚状况的玉瑶,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心头有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方才自己的纠结根本毫无意义。
没好气地将她扯到石凳边,按着她坐下,他亦敛衣坐下,指尖微动,一个储物袋蓦地出现在手中。
他从中掏出一块雪白的锦帕,仔细擦去她手腕上的血迹,直至再无一丝血印,才丢开锦帕,看着腕间的旧牙印和新印子重合在一起,抿紧了唇,洒下药粉。
玉瑶吃疼,下意识就想要收回手。
“别乱动。”戚缘不由冷喝一声,一手死死禁锢住她的手,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帕,把伤口包扎好,语气冰冷道:“好了。”
玉瑶“哦”了一声,眼神专注地盯着他,有点儿直勾勾的意思。
戚缘面容微红,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低喝道:“看什么?!”
玉瑶眨了眨眼,呆呆收回视线,眼睫低垂,看了眼围在手腕上的手帕,又抬起头看他,皱着眉头道:“就算你帮我包扎了伤口,我还是要把你带去见清月。”
她答应过清月,要帮她找美男子的。
一听这话,戚缘瞬间被气笑了。
好啊!
真是好极了!
果然是个小没良心的东西!
早知道刚刚就应该杀了她。
戚缘气得直咬牙,忍着一脚将她踹翻的冲动,腾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面前头脑不清醒的少女一眼,直接甩袖离去。
不好,这人想跑!
玉瑶想也不想地站起身,跌跌撞撞追了上去。
哪料,戚缘脚步飞快,使了一个身法就不见踪影。
去哪里了呢?
玉瑶站在原地,茫然地四下张望,只能凭着感觉,脚步虚浮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循着香味,不知不觉来到毗昙的院子。
甫一出现,毗昙就注意到她。
他抬眼望向院子门口处,小姑娘头上包了块灰扑扑的头巾,脸蛋红扑扑的,眼神有点儿发直,看上去有点呆呆傻傻,说不出的娇憨可爱。
她探头探脑地往里看,目光触及他的面容时,忽而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皓齿,含糊不清道:“美男子!”
话音刚落,整个人就飞扑了过来。
毗昙眉心一跳,玄青色的眼里有几许慌乱,想要避开又担心对方受伤。
最终,只能坐在原地不动,犹豫地伸出手接住了她。
“哈哈,我抓到你了。”怀里的少女紧紧扣住他的腰,笑得一脸得意,“走,跟我一起去见清月。”
毗昙觉得不对劲了。
他眼睫微垂,把抱在腰上的人搂起来,架着她的腋下放在蒲团上坐好,声音清越,耐心询问道:“为何要去见清月?”
为何?
小姑娘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呆呆看着面前的人,“我也不知道。”
口齿不清,谈吐间都是酒气。
不用说,小姑娘喝酒了。
毗昙有些头疼地扶住额头,万佛宗众僧滴酒不沾,她又是从哪里弄来烈酒,还喝得醉醺醺的呢?
“美男子……”袖子被人揪紧了,稍稍扯了两下,面色酡红的少女眯着眼睛,断断续续道:“我、为什么、我觉得你长得像寻心啊?”
难道,天底下长得好看的人大致都相同?
毗昙眼皮一跳,垂眸看着她,玄青色的眼里闪过一丝震惊,“你说什么?”
“你是寻心啊。”
玉瑶眨了眨眼,笑得眯起了眼,“我知道,你就是寻心。只是……”
她扁了扁嘴巴,视线直直落在他的银发上,泫然欲泣道:“寻心,你的头发怎么全白了?”
“不知不觉间就白了。”毗昙面色微僵,抿紧了唇,缓声说道。
“哦。”玉瑶跪坐起身子,抬手抚了一把如雪的银发,如她预想中一样,柔顺丝滑,就像是上好的绸缎一样在指尖轻轻滑过,还带着淡淡的檀香味道。
“是因为觉得人生太苦了,所以头发才白的吗?”
隐隐约约,她脑海里浮现起季寻心说的话——
人生本苦,处处无奈,步步悲哀。
初时听起来不觉得如何,但是细想下来,这里面包含了季寻心多少的辛酸,多少的血泪……
到底是经历了多少无法想象的苦楚,他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玉瑶就心疼得说不出话。
她攥紧了对方的袖子,眼眶微微发红,从储物袋里掏出一颗糖丸,剥去糖纸,凑到对方的唇边。
唇上被冰凉的糖丸抵住,毗昙神情微讷,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给你糖。”
趁着毗昙张嘴欲要说话的时候,她快速把糖丸塞入他嘴里,略略退开,歪着脑袋看他,嗓音软软地问道:“甜吗?”
毗昙:“……”
他闭唇微抿,很甜。
见玉瑶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地等着他回答,他缓缓点了下头,“很甜。”
闻言,面前的少女笑容更大了,攥着他的袖子,神情认真道:“从此以后,由我陪着你,师父师兄全部都分给你,你再也不会孤单一个人了,你的人生都会是甜的。”
毗昙怔住了。
明明早已习惯一人的日子,可听到少女软声的安慰,他的喉头还是不自觉哽住。
“……嗯。”他垂眸看着紧抓着他袖子的小手,再次点头。
“所以,你不要再难过啦。”小姑娘眨着眼睛,绞着他的袖子,声音越发软了,“把头发变回来,好不好?”
听着她的醉言醉语,毗昙不由失笑。
方才还以为清醒了,没想到仍旧是小醉鬼一只。
他抬手摸了摸少女的脑袋,唇间溢出一声叹息,恐怕要让她失望了。
正想着,一道挺拔出尘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
“风清门的戚缘确实不在御灵峰……”
话说一半,来人就注意到一旁的玉瑶,脚步一顿,立刻停口,面露诧异之色。
“小玉?”
玉瑶迷迷糊糊应了一声,循声望去,待看清来人的模样,面上的神情更加茫然了。
她看看身边的人,再看看院子里的人,满头雾水,“怎么有两个寻心?”
季寻心一愣,下意识看向毗昙,“她知道了?”
毗昙对着他摇了摇头,“好像喝醉了。”
应该是胡言乱语。
季寻心听懂他的话外之意,却并无认为她是信口胡说。
她向来敏锐聪慧,许是她心中有怀疑,所以才会在醉酒中无意间说出口。
他上前几步,弯下腰,视线与玉瑶持平,眼含笑意地问道:“小玉还认得出我是谁吗?”
“寻心。你是寻心。”玉瑶瞪大了眼睛,伸手抱住他的脖子,高兴得眯起眼。
季寻心轻笑声,动作轻柔地拉下她的手,顺势在她身边坐下,指着毗昙问道:“那他是谁?”
“他?”玉瑶顺着他指尖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许久,不确定道:“他也是寻心?”
“小玉确定吗?”季寻心问道。
玉瑶再次看了眼毗昙,小脸皱成一团,有点儿犹豫,迟疑开口,反问道:“难道是美男子?”
听到这话,季寻心一顿,随即笑出声。
“是,是美男子没错。但是……”
他停顿了几秒钟,温声说道:“要是不才说,他就是不才,不才就是他……”
“你……”毗昙一惊,本能想要阻止他。
季寻心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垂眼看着玉瑶,墨眸里如水温柔,“小玉相信吗?”
“嗯?”
玉瑶左看看,右看看,毫不犹豫地点头,“相信。”
“为何?”季寻心追问。
“因为,这是寻心说的。寻心说什么,小玉都相信。”她直起身子,眼神明亮,就像是凡尘界里的小土狗一样正直憨厚。
季寻心失笑,不禁捏了下她的鼻子,亲昵道:“不是我说,是你怎么想。”
“我、我怎么想?”玉瑶皱了皱眉,拉下他的手,却被他手心的温度冷得一抖,“好冰。”
她双手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包裹在她手心,小嘴微张,“呵”了一声,火热的气息尽数喷散在他微凉的手背上,用力搓了两下。
淡淡的温热顺着她的气息一路蔓延至整条胳膊,爬上他的俊雅面容,灼热得让他空荡荡的胸口似被什么温暖的东西填满,跟着暖和起来。
他面色微红,少女抬起眼,眼神明亮,拢着他的手,笑得一脸欢愉,“这样寻心就不冷了。”
季寻心看着她,嘴角眉梢都是温情,专注地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轻轻“嗯”了一声,心潮涌动,只觉得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遇到她都会不由自主变得柔软起来。
许久之后,涌动的心情才平静下来。
季寻心看着玉瑶重新问了一遍,“小玉,你为何会觉得不才与毗昙是同一个人?”
玉瑶眨了眨眼睛,她有说过他们只同一个人吗?
不是寻心自己说的吗?
可寻心为什么这么说?
玉瑶脑子里一片迷糊,乱糟糟的,细想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难道……你也看过我的试炼幻象吗?我在炼心的幻象里看到你了!”
什么?
季寻心和毗昙微怔,视线齐齐落在她的身上。
“小玉在这次试炼的幻象里看到不才?”
玉瑶连连点头,明眸亮得像星星,像是想到什么好笑的事情,“不止看到你,还看到尊者啦!尊者还在凡尘界四处走动,到处逛街呢!”(第222章)
闻言,毗昙失笑。
他从未去过凡尘界,怎么可能在凡尘界走动?
却没想到,季寻心在听到她这话之后,面色倏地白了,声音有点儿僵硬,“小玉……当真看到不才了?”
“嗯。”玉瑶连连点头,晃着脑袋道:“千真万确。就是你!”
“那……小玉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不才的吗?”
“当然记得。”玉瑶想也不想,直接脱口而出道:“我生日那天,八月十五。我看到你站在街上,手里还拿着一个面具呢。”
季寻心浑身一震,似是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带着一丝不易觉察地颤抖,“那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看到毗昙的吗?”
“当时人可多了,我不过一眨眼,你就不见啦。然后我就看到了尊者。”
肯定是因为这个场景,寻心才会问她为什么认为尊者和他是同一个人。
“那……那日……那日……小玉、小玉是不是在山城?”季寻心下意识握住了她的手,结结巴巴地问道:“凡尘界的官府为了庆祝团圆佳节……还放了很多烟花?”
玉瑶点点头,“……是啊。那天,还是我的生日呢。”
可惜,还没来得及庆祝,甚至还没看一眼烟花,就被屠康打死了……
思及至此,她就不免有些生气,不高兴地噘着嘴。
而一旁的季寻心则是面白如纸,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哈哈哈……
他望着眼前的少女,面上虽然在笑,眼眶却是红了,向来清润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喑哑,低声呢喃道:“竟是这样……”
这天,究竟还要戏弄他到什么样的地步才甘心?!
还要当着他的面,夺去多少他在乎的人才会停手?!
悲伤到了极致反而哭不出来,他抬头看着广袤无边的天际,面上一片沧桑。
毗昙感应到他内心无尽的悲伤,愣怔在原地,“是有何不对之处吗?”
季寻心侧过脸看他,勉强扯了一下嘴角,如玉的面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看上去无比滑稽。
他喉节滚动了一下,声音悲戚道:“直至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什么叫做天意弄人。”
她本不用死,也不应该死的。
如果当时他……
能多驻足一会儿,能多停留一会儿,她可以不用死的!
那一年,让他念念不忘的烟花……
他喉头哽住,头痛欲裂地扶住额头。
目光落在满脸茫然的小姑娘身上,蓦然伸手抱住了她,低头埋向她的颈间,声音沙哑道:“对不住,是我来迟了。”
一颗清泪,随着他的话语无声落下。
迟了一瞬,也迟了近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