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夕柠又做梦了。
她很久没生过这么重的病了，断断续续发烧好些天，最初还拖着瞒着，结果虚弱到差点在节目里晕倒，才被经纪人大半夜塞到医院打点滴。后来便回家养着，因为胃口不好，李楷灿和李泰容轮番给她熬粥，可最后也没怎么吃进去。
她睡了一场又一场，已经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限了，仿佛有一瞬间灵魂从软绵绵的躯壳中抽离，她在云雾里，前后都看不清。
然后她看到了董思成。
是他五六年前的样子，裴夕柠也太久不曾见过面容青涩的董思成了，一时间十分恍惚，任凭那张脸与记忆中的慢慢重合。十八岁的少年穿着校服站在校门口，不施粉黛、一头黑发，却依旧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一眼识别，像一棵白杨。
这是董思成去中央戏剧学院报道的第一天。
他并没有看到自己，在校门口仰头驻足了片刻，抬脚准备离开。裴夕柠急忙开口：“昀昀哥哥！”
来来往往有好多人，全是让裴夕柠感到陌生的、模糊的面孔，不留情地从她身边经过。此刻这个失去平衡的世界，董思成是唯一的焦点，裴夕柠下意识地要叫住他。可他没有回头，似乎只是听到喧哗声微微侧了侧脸，并不关心的模样，脚步停了半刻，又继续向前走。
“昀昀哥哥，思成哥？”裴夕柠不相信他会对自己的声音毫无反应，可底气瞬间便不足了。印象里董思成没有一次不曾回应过她，怎么反而在潜意识里，他在越走越远似的？
董思成这次回头了，见到她稍微惊讶的模样，随即浮现出裴夕柠熟悉的、却在此刻又无比陌生的迷茫神色：“你……你在叫我吗？”
裴夕柠语塞了，在这一瞬间才彻底了解事态。她顺着董思成方才的视线看过去，校门口龙凤飞舞地写着中央戏剧学院，可那是她从未去过的地方，怎么会在脑海里有了实体？眼前的董思成，对昀昀这个名字没有分毫的敏锐度，也不认得她，态度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疏离。所以这里究竟是梦境，还是她的识海掉进了世界的某个黑洞？
她忽然很难过，心脏里像被塞满了棉花，又闷又堵，连带着大脑也快停止思考了。现实里董思成是彻底去中国待着不回，算来也有三四个月不曾见面，生病的人容易娇气，裴夕柠亦是如此。这样也便罢了，从小宠她到大的哥哥，在这里说不认识就不认识，算老天爷摊给她的哪门子事？
“你……”裴夕柠深吸一口气，最终也没说出什么来。怎么叫她站在陌生人的视角若无其事的和与自己一般大的董思成搭话？她又盯着董思成看了一会儿，还是不死心：“你以前收到过韩国公司做练习生的邀请吗？”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董思成攥紧了书包带，显然还是很尴尬的样子：“额……我没有□□豆的意向，就想好好读大学。”
没有□□豆的意向吗？她愣住了，重新看向面前眉眼清秀的少年，曾经的他为了□□豆放弃了原本可以拥有的很多事情，原来在这个世界里，董思成竟然选择了另一条路啊。
一条没有她，但可以少些波折，星光璀璨的路。
她鼻尖有点酸，用力点点头：“打扰你了，你走吧。”
董思成依言退了一步，又很快转过头来：“不好意思，不过你最开始叫我什么？”
裴夕柠想说记错了的，可既然他问了，便也不甘心只字不提，望向少年清澈的双眸，轻轻说：“昀昀，winwin的音译。”
“winwin？”他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两个赢，双赢吗？”
“对，寓意很不错吧？不过我认错人了，这原本是我哥哥的名字。”裴夕柠迎着他征询的目光，笑了笑：“他也是中戏的，不过比你大几年。”
“哦，这样。”他算是应了，不过逃离的心依旧不改：“那，那我走了？”
“嗯，再见。”
裴夕柠立在校门口，看到十八岁的董思成，揣着一身憧憬，终于迈向了属于他的学府，然后慢慢地融进人群里，一晃神便在她视野里消失了。她还在发怔，周遭的世界开始分崩离析，树木和街道被全新的场景取代，起先是白茫茫混沌的一切，然后逐渐成型、着色，校门口的一幕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在清晨的公园里，她一抬眼，便看到了抄着兜、若有所思的董思成。
他口罩没戴好，褪了一半到下巴上，从眉目和鼻子来看，五官线条与裴夕柠认识的那位已经很相似了，像是又过了今年的样子。裴夕柠从起初的怅然若失开始变得觉得期待起来，她能窥见这个世界的董思成几面呢？在不同的起点出发，最终的他，会到达什么地方？
没想到竟然是董思成与她打的招呼，试探性地嗨了一声：“你好？”
裴夕柠很诧异：“你认得我？”
“你是大一开学的时候，在校门口跟我打招呼的女孩子吧？”董思成点头：“我记得你……其实那时候见面就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后来还想了很久，只是再没在校门口碰到过你了。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对吧？”
她听完，心里五味杂陈，却不知从何回应：“嗯，我的确不是。”
然后对话便沉寂下来了，董思成在看她眼色，裴夕柠则没想过他竟然还记着自己，一时间又觉得那是她的昀昀哥哥了，便从眉眼看到轮廓，再到熟悉的身形，无一不同，却偏偏不是他。
“对了，我毕业之后取艺名，借了你那个哥哥的名字，叫winwin，怪不好意思的。”董思成像是好半天才找到话题，看她并无不满之意，紧张才舒缓了些许：“确实很好啊，在那之后我接了几个影视剧里的小角色，都顺风顺水的。额……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
她笑了：“没有，不过回去我一定看。”
他追问：”你那个哥哥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这个名字很适合你。”裴夕柠仍旧弯着眉眼，句句发自肺腑。哪怕这并不是她认识的昀昀哥哥，可比起她的董思成，这位不过是与曾经的那部分剥离开来的人罢了，他还是董思成，还是裴夕柠永远都会真心实意祝福和珍爱的人：“往后不管什么事肯定也都会顺利的。”
“谢谢！”他语毕忽然停住，小心翼翼地看向她：“上次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裴夕柠大概这辈子都没幻想过，有朝一日董思成会来问她的名字，又是颠覆性又是心酸。她想起了罗渽民爱看的电视剧，和女主共患难共进退的男主忽然失忆，尔后发生的对话和心路历程，也不过如此。
但她甚至不是女主角。裴夕柠看不到他这四年来是如何过的，可有这般的皮囊和性情，又没有公司的铁壁阻隔，他身边会没有优秀的女生作伴吗？会有其他人陪着他成长，裴夕柠是可以被取代的，她的位置只是妹妹而已，剧本里消失了会令人难过，但最后也并不影响美好结局的位置而已。
“夕柠，裴夕柠。”她眨了眨眼睛，试图将铺天盖地涌上来的伤感挤走。真是奇怪啊，在虚幻缥缈的一个平行世界里，她却感受到了无比真切的情绪调动。就好像董思成不要她了，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他的人生中剔除，总归是，总归是在意的。
“好，我记住了。那我们今天，就此别过？我待会还有行程，只是早上趁没人在这里透透风，所以……”他有点着急地解释，在北京待了这些年，想来又进修了演技，咬字也字正腔圆了起来，没有裴夕柠感到亲切的那股带着点南方含含糊糊的口音了。她笑了笑，索性不去想那么多：“去吧，祝你万事顺意，前程似锦。”
这次是她先离开，与董思成擦身而过。四月的北京，还带着一股子寒意，裴夕柠走着走着，天光云影都慢慢淡去，温度便也感受不到了。这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裴夕柠全都不得而知。她只是向前走，像是被指引着，实际上漫无目的，直到前方天光大亮，她闭上眼，再睁开眼。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这回是在室内，办公楼一样的地方，面前是一个戴眼镜的漂亮女孩，十分孤疑地看着她：“是私生饭吗？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裴夕柠第一次没看到董思成，自然也搞不清楚状况：“我……”
漂亮女孩又不善地看了她一眼，拿出手机给保安打电话：“五楼混进来一个粉丝，来个人把她带出去。”
“不用了。”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董思成看到她，打断了女孩的通话：“我认识她，是我叫她来的。”
这时候的董思成，身上沉淀了成熟的味道，西装革履，讲话做事都十分得体稳重，像是又跨过了人生的一个阶段。女孩半信半疑地掐断通话：“真的吗boss？以前没见过她啊，而且你也不把朋友带到工作场合里，还是……这么，好看的朋友。”
“就你贫嘴。”董思成笑着指责了一句，却没有真的愠怒：“资料给我吧，我待会回去看。”
“好嘞boss！这次一定要考虑下病娇反派啊！我真的超想看boss你演！”
“去去，工作去。”董思成三言两语打发了那女生，转而看了裴夕柠一会儿，替她拉开办公室的门：“进来坐吧。”
“你不好奇我怎么进来的吗？”裴夕柠站着没动。
董思成想说什么，自己先笑了：“放在十年前，我也不会想到有人能在这么久的时间里分毫不变的。如果真的要好奇，那也不应该从这点出发，而是从入学时你喊出我名字的那一刻开始，不是吗？”
裴夕柠沉默了一下，听到他继续平静地叙述：“我问你昀昀这个名字是哪来的，可是我还没问你如何知道我叫董思成的。其实上一次见面，走出去几步之后我回头了，在能一眼望到头的小径上，半点人影都没有。”
她抬头也笑了，抬脚进了办公室：“那你还敢让我进来？”
“我敢，夕柠。”
太像了，语调，神态，叫她时名字的重音，无一不落在回忆上。裴夕柠心里翻涌着惊涛骇浪，第三次了，她还是会恍惚，这人就是她的昀昀哥哥，是在这时候会笑着看她撒娇并揉揉她头的昀昀哥哥。
但他不是啊，他太平淡了，裴夕柠对面前的董思成来说是一种理性的分析，而不是出于感性的趋近。
裴夕柠一眼便看见了摆在他办公桌上的三座金杯，都是国内赫赫有名的奖项，其分量不言而喻。然后是带着剧组合照的相框，指尖划过相片，每一张董思成都被簇拥着站在中心，笑得很灿烂：“这是……？”
董思成温声解释：“是三个带我拿到最佳男主角奖项的剧组，其中一个就在上一回见到你之后不久。你的话永远很好用，从winwin到万事顺意，前程似锦，似乎都对应上了。”
她想起了17年就说过想要演戏的董思成，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经历了无数不公平待遇和分队的聚散，等到了无数新成员的加入，熬过了2021年的大半年空白期，才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个角色。
真好啊，他想做的事情，他想尝试的事情，在这个世界里如愿以偿，有所建树，在这个世界里被别人先一步看到、先一步站到很高的地方了。
裴夕柠眼眶便红了，然后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董思成在旁边看着，默不作声地推了纸盒过来，后来顿了顿，还是亲自抽了几张递给她：“你在哪里认识的我？你以前说过……以前是说过爱豆吗？”
她接过来，平复了一会儿才点头：“在另一个世界吧，我们都是一个公司的爱豆，你在一个叫nct的组合，艺名就是winwin。我认识你的时候，大概也就是你十七八岁的时候吧。”
董思成一只手搭在办公桌上，若有所思：“我去当爱豆了？我做的好吗？还是过得很惨……看你哭成这样。”
裴夕柠重重点头，又摇头：“你做得很好，只是公司对你没那么好，很多事情上都不顺意。你放弃了在中戏好好读书的机会，在韩国出道好多年才有演戏资源，反正……只是感慨吧。”
董思成又抽了几张纸，这次忽然凑过去替她擦了眼泪，如愿看到没有分毫惊讶、仿佛习惯了的裴夕柠：“我们关系很好吧？”
“嗯，我到韩国的时候年纪很小，是你……不，是他一直照顾我，我们跌跌撞撞地就长大了。”裴夕柠移开视线，觉得28岁的董思成有点难缠，不仅通透，还长了那张让她老是分神的脸，跟董思成讲董思成貌似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是很亲的哥哥。”
“哥哥吗？我觉得不应该。”董思成看了她一会儿：“是你自己这么觉得吧。”
裴夕柠被他问懵了，根本不是两个世界的人，究竟怎么能交流到一起：“什么意思？”
他的眼神不复曾经那般清明，多了几分深邃，可还是会让裴夕柠感到安心。董思成犹豫了一下，时间仿佛按下了暂停键，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投进了大片金色阳光，为裴夕柠的身形镀了一层金边，温柔的像上天眷顾：“十年里见过三面就足以让我念念不忘，更何况春去秋来，朝夕相处。其实听你说完，我还挺羡慕我自己的，能陪着你长大，是很幸福的事情吧。”
她震惊地看向他，这段信息量过载了：“……为什么会念念不忘啊？不不不，你是你，他是他，就算你这么想，他也不会的。”
董思成轻轻打断：“我就是他啊，夕柠。”
他的辩驳过于有力，裴夕柠这个当事人甚至都想不到合理的逻辑去解释：“他没说过喜欢。”
董思成看着她笑：“你真的那么不了解他吗？他的喜欢不在言语里，如果你愿意留心的话，处处都有迹可循。你们两个都在逃避罢了。”
裴夕柠不吭声了，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了半晌，才闷闷地说：“你倒是挺了解我的。”
“嗯，因为不论在哪里，我都是你的昀昀哥哥。”董思成拉起她已经开始变得有点透明的手腕，语调轻松：“这次大概要彻底离开了吧？以前你说的祝福都挺有用的，再留给我最后一句好不好，给我当护身符用。”
“好啊好啊。”她点头，这时候却搜刮不出一点好词，眼睁睁地看着身体逐渐透明，意识开始混沌：“那祝你身体健康，遇到的人都温柔善良，然后，然后……”
“嗯，足够了。”他温柔地答：“回去之后，善待另一个我吧，他或许真的很爱你。”
裴夕柠想做最后的道别，可终究还是不能够，自己仿佛蒸发在光与热之中，然后卷进了无边的、咸湿的海水。窒息和潮热感逐渐褪去，裴夕柠感觉呼吸再度顺畅，她睁开眼，看到了在自己卧室、坐在床边忧心忡忡的董思成。
“怎么说梦话了啊？还休息的不好吗？听说都烧快一周了……”他眉毛蹙起，十分担忧的模样。
裴夕柠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蹭”地一下坐起来，跟董思成大眼瞪小眼，喃喃道：“怎么回事，我还在做梦吗……”
面前的董思成，神清骨秀，目光清冽如泉水，分明是她熟悉的昀昀哥哥。他伸手摸了摸裴夕柠额头，欣喜道：“不烧了。哦对，我听说你高烧不退就请假飞回来了，看来失策了，估计明天就要被公司叫回中国……”
他下半句说不下去了，因为裴夕柠扑到他怀里，带着点撒娇的尾音和哭腔说不许走，说昀昀哥哥，董思成，你要是喜欢我的话就留下来，不要再剩我一个人。
我好想你，穿梭了时空的拥抱和爱意，这次可否准确无误地传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