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灼华的马车在店铺门口停下。
车帘掀开,赖瑾先从马车里出来,落地后立即转身去扶跟在身后的萧灼华。
大部分时候都是儿孙服侍老人时才会伸手去掺扶,夫妻之间向来都是妻子跟在丈夫身侧,或落后半步的距离,夫妻二人能并肩紧挨着走在一起,都已经是非常亲近。
赖瑾此举,可以说是相当殷切,但没谁挑得出理。萧灼华是公主,身份要更高,况且小两口,一个仰头望去,一个俯身看来,正好四目相对,那眼神叫众人有点齁得慌。
萧灼华踩着脚凳走下马车,抬起头望向众人,也让众人看清她的模样。
即使她只是穿着寻常颜色的常服便装,也掩不住通身气派。浅绿色的衣裙,衬着白璧无暇的肌肤,再点缀着如画的眉眼,叫人一眼看去便似登临山顶后,瞧见那青黛色的远山,飘缈变幻的白云,明明是酷热难耐的夏季,生生的添了几分清凉。
明明是位及笄之龄的小女郎,看起来似和风细雨般温和,偏又让人生出几分莫名的畏惧。
众人几乎下意识地抱拳行礼“见过宝月公主殿下。”
同在帐中议事,众都尉、千总时不时地总能看到宝月公主坐在大将军身旁,可大多数时候宝月公主都是安静的,她若是不说话,能叫人感觉不到存在。
可此刻的宝月公主,犹如众星拱月般耀眼,也忽地让人明白为何皇帝会以灼灼其华为她起名。
萧灼华抬手示意“免礼。”视线从两伙人身上扫过,军伍中的人和陈郡来的人,分别立于院子的左右两侧,可谓径渭分明。
彩缨上前行礼“婢子见过殿下。”
萧灼华轻轻颔首,问“可还顺利”
彩缨道“回殿下,一切都好。”
赖瑾抬头看了眼火辣辣的太阳。这天气,才上午就已经很晒了,他催促道“屋里说,晒。”
是怕黑晒了吧。萧灼华回头看他一眼,在彩缨的领引下,进入店铺中。
赖瑾对萧灼华说“我带你逛逛啊。”他忽然想起有客人在,扭头喊“谢郡守,一起啊,带上尊夫人。”
谢有文当即带着家眷过去,朝二人抱拳行了一礼,将二个儿子、三个女儿一并介绍给他俩。
眼下都是嫁人后,称呼随夫姓。萧灼华给他们免了礼后,对赖瑾说“我同谢夫人一起逛逛。”
赖瑾“啊”了声,心说“我还想体会下逛街的乐趣呢。”可想着正事要紧,“哦”了声,小表情看起来有点可怜就是了。
萧灼华莞尔,心说“你就装吧。”她笑着对谢夫人说“我们逛自己的去。”领着人便走了。
赖瑾对谢有文说“你夫人抢我夫人。”
谢有文赶紧撇清“这可冤枉。分明是大将军叫我带上夫人一起过来的。”
赖瑾嘿嘿一笑,说“同你说笑。”他的话音一转,问“可有看上的”
谢有文说“我倒是有,可得看沐对方乐不乐意是不是也得问孩子乐不乐意,是不是”
姓沐啊。赖瑾瞧沐耀方向望了眼,要掐尖上最好最细嫩的那朵,就得是沐耀。一郡之守,怎么也得挑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仔吧。他笑呵呵地轻声说“这么好的相处机会,错过了可惜。”对谢郡守做了个“请”的手势,边在铺子里逛着,一边说“我从陈郡路过时,瞧见许多人耕种还在使用木器和石器,恰好我这里能买来铁,有个想法,想往贵郡卖铁制农耕工具。”
谢有文不可置信地看着赖瑾,心道“有这等好事”铁器昂贵,且有钱都买不着,贱民也买不起。铁制工具买来,找几个工匠融了重铸,就是长矛铁刀了。
赖瑾深知陈郡穷在哪。是真的没有一点铁器吗不是,是铁器都让豪族用来打造私兵,捏在手里不愿让百姓手里有铁。他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想要多产粮,变富,就得先改善农耕工具。我找你们买粮,不得比隔上几千里地买粮便宜得多啊。”
谢有文说“我瞧着野沟子县都已经开上地了,想必明年就能耕种上。即使是荒废多年,需要重新养地,这才夏日,养到明年开春耕作,怎么都能有些产出的了。你带了这么多粮,哪怕颗粒无收,也不愁粮的吧。”
赖瑾说“野沟子县产的粮,勉强够吃,但要做点别的,难。我养兵、养工匠,得每天有肉,羊长得太慢了,肉贵,养家禽能大大弥补肉食短缺,但需要大量粮食。野沟子县的产粮,不够支撑养殖业。你要是能保证每年供我多少粮食,我就卖你一批铁器农具。”有供粮压力,就不怕你们把铁制农耕工具不发到农户手里。粮食产量提升了,粮价降下来,好歹能多吃几口饭吧。
谢有文若有所思。
赖瑾顿了下,又说“我这里要是富起来,陈郡那些成天饿肚子连娃都养不起的人瞧见了,能没想法人是长了腿能跑的。我是借了陈郡的地经营起来的,陈郡的人来投奔,我是收,还是不收”陈郡的人跑过来是迟早的事,可他已经提前提醒过,甚至愿意卖铁制农耕工具给他们改善,要是陈郡再留不住人,只能怪他们自己没本事和盘剥厉害,可怪不到他头上。
谢有文深深地沉默了。赖瑾的种种作为让他产生紧迫感,明明怎么听着都是对陈郡有利的事,却让他觉得深受威胁。他再一想,最坏也不过是赖瑾把陈郡占了。可赖瑾要是直接动兵到还好,输得输得痛快,这般作为,则让人看不懂了。
赖瑾见谢有文走神,便带着他家的两个公子逛起来,闲话家常。
萧灼华跟谢夫人她们去了茶室。
各家的女郎则在店里逛逛转转,她们的父亲俱都发了话,有看上的尽管买,好歹挑上一两件。
这哪是好歹挑上一两件首饰,是好歹挑个满意的夫婿回去。
她们看过军中的人,有些看不上县乡里的了。即便他们随时要上战场非常危险,尚郡、清郡可是不禁改嫁的。丈夫过世,守一年夫孝,出了夫孝就可以另行婚配。
若夫婿留下子嗣,又留下养孩子的家业,孩子随夫姓,没留下养孩子的家业,孩子随娘走就跟娘姓了,跟着继父姓也成。若夫婿没有子嗣,但父母尚在的,夫婿从父母那继承来的财产归还父母,其余的由夫人跟其父母均分。若无父母子嗣的,财产由其妻继承。再有一条,嫁妆归夫人所有,下聘的聘礼也归夫人,只要拜堂成了亲,概不退还。
至于夫婿的叔伯兄弟想来分遗产,那得问这两郡之地的律令答不答应若欺负战亡将士遗孀侵吞其家业者,斩
镇边大军出自清郡、尚郡,遵行的也是这条规矩。这门亲事怎么算都是稳赚不亏的。
良缘再前,若再矜持,回头再嫁个家底薄一家子亲眷在侧,天天晨昏定省的多烦人,要是遇到身体不好病殁的,想改个嫁,还得一堆人出来阻扰,哭都没地儿哭去。
谢娥直接去到沐耀跟前,福身行了一礼,“我有一事想问都尉。”
沐耀赶紧退后一步,保持三尺距离,抱拳回了一礼,道“请讲。”
谢娥说“方才瞧见将军已经在筹备聘礼,但不知,将在何处成亲我瞧着野沟子县只有帐篷,并无屋舍。”
沐耀说“若是我成亲,自然是在夫人的娘家和大营常驻之地都置下宅子。我是都尉,出入大营方便,每日回家吃顿饭,隔上几日回去歇一歇,还是成的。若是出征,夫人住到离娘家近的宅子里,有父母兄弟家人照拂,我也能放心。”
谢娥满意了,仰起头看向沐耀问“你瞧着我如何”
沐耀头一回见到这么大胆堵到跟前的女郎,直接给震住了。他愕然地看着谢娥,心道“陈郡女郎这么生猛的吗”
谢娥见他不说话,说“是我唐突了。”
唐突一个女郎对着自己一个儿郎说唐突沐耀有点恍惚。他赶紧说“没有没有,女郎直爽,颇有我们军中作派。我甚甚甚喜。”他突然有点紧张,又朝谢娥的脸上瞧,挺好看的,落落大方,有什么疑问就直接问了,下手也麻利,比自己的手还快。他还在相看呢,这姑娘就直接伸爪子过来逮自己了。就这份果决,也不是一般人啊。
他顿了下,问“不不知女郎贵贵姓”
谢娥听到他说话都结巴了,便知有门儿,道“免贵,姓谢。”
姓谢沐耀赶紧往谢郡守方向看去,心道“难怪。”要论有眼力识趣儿,谢郡守能甩出赵郡郡守一个郡的距离。这谢女郎的眼力好,出手比她爹果断。沐耀有点意动,于是相邀,道“我欲挑些首饰衣裳,但不知女郎们的喜好,可否请您代劳。”
谢娥应道“好啊。”两人说着话,一挪步,距离又近了点。
沐耀赶紧保持距离,压低声音说“军中有规矩,离女郎要保持三尺远的距离,但凡有肢体碰触,只要让人揪住,先打十军棍。”他朝在铺子里铺着的赖贵一指,道“监察官亲至。我等要是冒犯到的哪位女郎,能当场叫他按到将军跟前。挨军棍行,丢脸可不成。”
谢娥“哦”了声,说“原来如此。”点头表示理解了,抬腿就往沐耀眼前站。
沐耀吓得连退三步。
谢娥再往前,沐耀继续后退。
赖瑾在旁边看见,心说“你俩跳舞呢”
谢有文顺着赖瑾的目光看过去,一巴掌盖在了脸上,心道“我的老脸啊。”
旁边的女郎们看见他俩的动作,目瞪口呆。
沐耀退着退着,背已经抵到了柜台上,赶紧求饶“请放过。”
谢娥停下,忽然觉得周围有异,扭头,就看到许多人刷刷回头,也是刷地一下子脸红了,对沐耀说“找我父亲提亲。”
沐耀“啊”了声,目瞪口呆地看着谢娥。
谢娥问“成还是不成”
沐耀说“容我想想”调头就出了门,也没心思再看别的女郎了。他出了门,又回去,找到沐罴将他揪出去,把刚才的事说了,道“你说这事能成吗”
沐罴没心情听他显摆,骂了声“牲口,你自己找周参军去。”哇,你都让女郎堵上来叫你去亲提了,我连点影都没有,你问我成不成我看打你一顿比较成
沐耀想了想,这事拿不准啊。打仗自己行啊,相看女郎是头一回,还是找周参军吧,一事不烦二主,将来要是提亲,还得找他。他又找到周温,找到角落,刚要说话,周参军来了句“恭喜啊。”
沐耀说“我这太快了吧,我还没”他还没开始都没顾得上看有哪些女郎,就叫人给堵了。
周温问“还没开始相看女郎那你出来作甚要是没看中,何必有些犹豫,以你的性子,想是已经当场拒了。”何止拒了,为了避免误会,连眼神都不会多留两眼。两人还一个追,一个退,走了丈余远呢。他可数着的,整整十五步。沐都尉的脚步什么时候迈得那么小了呢
沐耀说“我想想,我想想,太突然了,太突然了”过于惊吓。他去到栅栏边,越想越觉得这姑娘生猛,这要是上到战场,肯定就是那种遇到事儿,二话不说抽刀子就能把人给砍了的。要是当兵卒子,得相当合胃口。要这是娶进门,想必打起来自己来,也是二话不说就能抡手上的吧
沐耀心说“我再看看。”他又进到屋子里,再看这个长得丑,那个衣服不好看,还有太柔弱了,不好。他逛了一圈,忽然觉得,自己竟然让里面最出众的女郎给堵了,顿时心飘飘然,打胜仗都没这般得意。
有那句找她父亲提亲,他连问人家女郎是否中意他都省了,沐耀暗美。他美了一会儿,出了铺子,站在树荫下思量这门亲事能不能成。这次相看,既然是将军安排的,显然于军中是没有妨碍的。陈郡不似京城盘根错节,他们在这里成亲,除了看一下门第、人品、家风如何,旁的都不必担心。谢有文头脑清醒人也识趣,他家的女郎瞧着就是个果敢的。沐耀有些意动了。
忽然,有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兵卒子背上插着一支写有急字的三角形令旗。是有紧急军情
他上前两步,问“发生何事”
兵卒子问“大将军可在”
沐耀叫道“你在此等着。”当即进店铺把赖瑾找出来。
兵卒子见到赖瑾,立即单膝跪地,抱拳道“朝廷中郎将率领五百禁军来传诏,已到野沟子县入口处,距此三十余里。千总派我来问,给放行否”
赖瑾说“人家来传诏,拦他们干嘛。放他们过来。”中郎将不给皇帝守宫殿大门,派出来传诏,这阵仗有点大啊。
他想一下,自己会在什么时候把侍卫长阿福派出去,就知道对方来者不善。他当即说道“走,去路口迎诏。”扭头给了身旁的沐耀一个眼神。
沐耀会意,调头去马厩牵了马,便朝着军营方向疾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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