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柔软的好像一个婴儿。
我想着。
婴儿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脆弱、这样惹人怜惜。幼崽,啊,幼崽们可真是一种神奇的生物啊。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必付出,什么都不用想…
就只要白白净净的活着,张开嘴,哭泣,挥舞手臂,寻求爱怜……他们就能得到。
就能活着。
就好像这完全理所应当。
这样说来,他也并不像个婴儿。
毕竟婴儿还会认为‘得到’一事完全理所应当。而他?他的脑海中仿佛根本没存在过这种逻辑。他把每次获得都视作一种恩赐。
恩赐?也不对,让我想想。是了。他好像把所有的‘获得’都看做是老天终于别开了头,没有一脸不屑的盯着他,找他麻烦。
他总觉得,
‘那是我偷来的。’
总觉得那些偷来的东西只要他稍稍松松手指,就会随风而去,头也不回。
……是谁?
到底是谁……
我心想着。不好说是恨还是怨。是愤怒还是杀意。我也分辨不清。但我就是想要知道。
到底是谁让他这样想?是他那对渣滓不如的父母,还是整个环境?或者说,是他自己?
我也不知道了。
算了。
我抱着他,用自己的体温将他烤得温暖无比。我好像也很清楚心情低落是种什么样的滋味。首先,你会觉得非常委屈,手脚发冷,牙齿打颤。你会有很多苦闷,很多绝望,仿佛已被全世界抛弃,仿佛再也没人爱你。
那我就要情不自禁的想了。如果你暖烘烘的呢?如果你被人抱在怀中,不管是手还是脚,全被它烤的发热发烫…你还会觉得自己那么的困苦,还会觉得天塌下来了,什么都完了吗?
我不知道。
但这似乎有效。起码他愿意说了。他好像终于记了起来,记起我救了他一命。记起他在我面前其实就如婴儿般纯白透明——他没有秘密——是的。这可真是残忍,放在往日,记起这事都会让他感到心慌。但在此时此刻?
这反而成了一件好事。
因为这让坦白变成了一件易事。他大可破罐子破摔,自暴自弃。想着反正‘她什么都知道’,反正‘她也能自己看’。于是,他就什么都说了。
他好讨厌自己。
怎么会呢?啊,好吧,我很清楚他有这个毛病。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总会这样想。
他总是这样,有时有点儿太自大,有时却又十足的自卑。我很不喜欢他自我厌弃时的模样,那很不配他那张漂亮的脸蛋。我喜欢看他大笑,带点儿张狂也无妨。
扯回来,扯回来。贝儿。
扯回来,你这贪婪的怪物。
【但这和今天发生的事又有什么关系。】我平静的问他。【你不明白吗?他爱你,无法承受真正失去你的痛苦,所以才如此自作主张。】
他仿佛是瑟缩了一下。我清楚我的声音一定是太冷静,甚至太冷酷了。我总改不了这个坏习惯。于是我放缓了声音,温和的劝他。
【杰森,我就是…就是搞不懂你们的逻辑。】
他挣扎着想要直起身子。但我拒绝放开他,放他走。我拒绝让他离开我的怀抱,脱离我的控制。
为了让他不再尴尬,也省去脸红心跳带来的古怪影响。我主动变成了一只巨大的毛绒熊。柔软、厚实、毫无曲线与轮廓,安全。
接着,我脱/下他的手套,变出吸盘舔干他指尖流出的血,分泌出毒素麻痹他的神经,为他止痛。我不得不拔下他翘起的那几枚指甲,祈祷他尽快痊愈。然后又小心翼翼的将那些他的碎片给藏进了自己的身体。
【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我语带恳求。【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我不明白,小鸟,我就是不懂。】
我喋喋不休。
【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我真情实感的说着,我觉得我的声音甚至非常贪婪。【我非常、非常、非常的羡慕你。】
我察觉他再次流出了眼泪。
这让我很不好受。各位。我实话实说好了。这股悲意来的莫名其妙,我实在没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他却没再和我发火。我本以为他会指责我又帮蝙蝠侠说话。我以为他会像那天一样生气。
结果,并没有。
“……他不是第一次动这个念头了。”
杰森小声说着。他的嗓子哑了,这令他听着格外成熟。大孩子的整颗脑袋都埋在本熊毛茸茸的脖颈间,他的嗓音甚至非常平静。
【你早就知道了?】
我主动搭腔,说了这么一句废话。他也就只是需要一个台阶而已,我明白。
孩子果真相当坚强。他“嗯”了一声,然后就闷闷的开始了诉说。
“很早我就知道了。”
“……刚醒那时?嗤。可能也没那么早吧。可能是我基本已经痊愈,他却坚持不肯放我离开房间时…我就清楚了。”
他吸了吸鼻子。我不确定他是不是又哭了。但他的声音没带出委屈,我也就装不知道。
【他害怕了。】我平静地指了出来。【他真爱你,我真羡慕。】
我真嫉妒。
杰森可能是低笑了一声。这笑声可真苦涩,苦的我都想哭了。我不喜欢他变成这样,我不喜欢。
“……我承认你说的或许没错。”
“但我觉得你也能想到。那时的我…是多么的慌张。”
我点了点头。用毛绒熊那又圆又短又柔软的爪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好像又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谁
“多讽刺,多可笑。我们几乎是心意相通的,贝儿。我们每天都待在一起,白天、黑夜,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是一家人。
“我怎么能猜不到他的想法?我知道他在害怕什么。我知道我让他产生了担忧,而追其本源,还是我做的不够好。”
【不对。】
“听我说完!”
我不说话了。
“你——我知道你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你一开始就把我和他当成单独的个体对待。但在哥谭,在这里,在其他人眼中——我们是一体的,你明白吗?”
“过去我也总把这当成一个游戏。哪怕身处险境,也不会真的产生忧心。我知道他会来救我的,我相信他的能力。就像我也清楚我会那样做一样,我知道他甚至愿意为我去死——”
“但我不能真的让他去死!”
“他…他也有赶不及的情况,他也会有疏漏。我不该那样想的,我直到现在才真的明白。你知道吗,那天,那个仓库里,你知道我闭上眼时最害怕什么吗?——我害怕的不是死亡本身,我害怕他会发现我的尸体,害怕我的死会坠了‘神奇小子’的威名。我害怕以后人们一提起罗宾,想到的就是,‘哦,那只死鸟’,那个蝙蝠侠没救下的小跟班……”
“我…我觉得那就不该发生。我恨自己让小丑得逞了,我恨…恨他真的离间了我们的关系。而这一切的原因说到底都还是因为我能力不到,被他抓住了,所以才落得那种下场。”
我不理解。
但我好像也只能尊重。
“……所以我开始加倍的努力。”
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仿佛是一件被摔碎了,又被拼合起来的漂亮瓶子。乍一看没什么问题,其实早已支离破碎。“我想要向他证明,证明我变了,变得更好。”
“这半年来我一直努力向他展示我能做到。”
“我会比以前更好。更聪明、更有力、更听话。我变得更愿意服从他的安排了,贝儿。我还在试着理解他的所思所想。我…”
“我清楚我在做什么。我在做自己最不屑的事。我…我患得患失,我讨好他,我…小熊。我希望他能看在我愿意为他改变、向他需要的,想要的搭档发展的份上,忘记那该死的,踢开我单干的念头。”
“我们是搭档。只要他还是蝙蝠侠,我就应该是他的罗宾。”
“我想派上用场——他不能这样无情,他不该…”
他哽咽了。
“……我甚至觉得自己长大了。”
我很难过。
非常难过。
我真想就这么把他吸进我的腹腔,用毛茸茸的棉花包裹住他;我真想让他就此从这世间消失,令一切纷扰困苦全都远离他;我真想动动他的脑子,歪曲他的感情,让他去爱一个更会回应他的人。
谁,我吗。
……好可笑,我配吗。真的有人比蝙蝠侠更爱他、更了解他、更‘适合’他吗?
就算有,他想要吗。
杰森把全部的眼泪全都蹭到了我的皮毛上。他似乎又低低地笑了一声,那声音可真虚弱,几乎听不出是在嘲笑。
“所以你也能想到了吧。”
“当他给我这身新制服时…我可真是开心啊。”
“我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还记得那天晚上吗?我第一个就找到了你——我、我就像个傻子一样。”
哦……
我忍不住再次抱紧了他。我恨自己不是一只真正的小熊,没法做一个他真的不用顾忌,肆意宣泄的最佳听众;我也恨自己不是一个真正的人类,能…能不靠模拟,不靠假设,不靠装模作样,就可以与他共情。
我好恨啊。
我忍不住抱紧了他。
【骗子。】
我对他说着。重新变回人形。我抓着他的手,恳切地望着他……天,他看上去可真可怜,脸上湿漉漉的一片,发红、发肿。他的目光还带着些奇怪的慌张与躲闪。
我没理那些有的没的,而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终于明白了他为何如此崩溃。
他不是不知道他爸爸爱他。
呼,这令我松了口气。
但他的确‘被欺骗了’。他的指责很有道理。
大人们好像总是这样,总在摇摆不定。当他们觉得这样对,就这样安排你;当他们觉得那样更好,就突然变卦,要你往那边去。
这是不对的。
我明白了。
我要站在他这一边。
于是我问:
“那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呢。”
我诚恳的说着。理所当然似的用了‘我们’。
“你想走了,远走高飞。离开哥谭,离开他。你没法面对,更不准备妥协,听从他的安排与指示……”
“那你又想去哪儿呢?”
我眨眨眼睛。恳求道。
“……别抛下我。”
“别说你准备连我一同抛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