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句问话, 蓝古脸上的茫然倒不像假。
也是,蓝古不过一个普通村民,常罗山留下的遗物既轮不到他处置,更没必要让他知道去向, 但有一个人必定知道一切——
阿部。
泠琅看了蓝古一眼, 便转身离开。身后人摸不着头脑地唤了几声,她一步掠上矮墙, 头也不回地纵身而去。
夕日欲颓, 天边云团烧得正热烈, 已有炊烟升起, 鸡鸣犬吠隐约可闻。
少女站在高处,俯瞰这坐落在大山怀抱中的村寨,青绿色的屏障保护了它, 像襁褓,更像牢笼。
她目光落在村口, 又顺着石子道往下, 越过花椒树、水井、灰扑扑的棚屋,最后停留在那幢两层的木楼上。
橙红色的光打在重重建筑之间, 从屋脊到栅栏, 瞧着, 就像有火焰在燃烧。
若真的烧起来,会是什么模样?
太阳彻底沉没之前, 泠琅纵身跃下高崖,回到村寨。有些意外的, 她在院子中看见了江琮和寂生。
江琮盘腿坐在一块大青石上, 而寂生蹲在地上, 旁边还有只竹筐, 两个人竟然在择豆子。
生得好看的人,就算剥豆子也是好看的,江琮自不必说,寂生不张嘴时也挺像那么回事。豆粒青碧饱满,被一颗颗从荚中破开取出,落在筐中,沉闷一声响。
泠琅看了一会儿,只感叹,世上居然有做活做得比她还差劲的人。
她说:“这哪像剥豆子,简直就是串珠子……大师,你怎么好像在翘兰花指?”
寂生立即道:“何曾有?呵呵,就算是兰花指,小僧剥得也比你丈夫快些。”
泠琅下意识为江琮撑腰:“他受了伤,怎么能跟你比。”
寂生啪地又扔了几颗入筐:“剥豆子又不用腿。莫要辩驳,一刻钟时间,我剥了五十七颗,他只剥了四十九颗。”
江琮抬起眼:“我是五十三,还有,你剥了不下五颗坏豆进去。”
寂生冷笑道:“你果然一直在暗中计数,心眼真多,幸好——”
他手掌一翻,得意道:“我这里还有六颗,总计五十八,江舵主,你输了。”
泠琅不耐道:“一刻钟才这么点收获,都挺不堪的,就别争个高低了吧?”
她言简意赅:“常罗山死了。”
江琮闻言,表情没什么变化。寂生却坦然微笑:“如我所料。”
泠琅又说:“我一直非常疑惑,一个已经声名斐然,有复兴武学之夙愿的人怎么会甘心归隐,原来根本不是归隐,是他没办法再出现。”
寂生说:“我早就说过,这里没有身高八尺的络腮胡子。你们到底哪里得来的消息?可以考虑换个渠道了。”
他挖苦了几句,另外两人却默不作声,那眼神和表情,让寂生顿时一激灵。
泠琅缓声开口:“金银双棍还在,常罗山的遗物或许还有其他。之前按兵不动,一为疗伤,二为观察,三为避免打草惊蛇,而如今——”
“伤已经大好,看也看够了,更不怕常罗山闻声遁逃,”她凉凉地说,“我主张明天就去找阿部,把该办的事都给办了,大师,你有没有其他意见?”
寂生温和道:“我的意见是:现在就可以。”
泠琅摇摇头:“现在不行,我今晚要和阿落好好谈谈带她走的事……还有村子里的其他女人。”
寂生微微一滞,他头一回听到这个:“你要带她走?”
“她是汉人,和常罗山一同流落此地,这里不是她的家乡,”泠琅轻哂,“我 忘了同你们说,今天下午,蓝古带我参观了泽布女人住的地方,那是一间石砌的地下室。”
寂生顿时明白:“蛮夷之地……”
泠琅抬起头,凝望山尖落霞,灿灿余晖洒落在少女面容,那双总是凌凌的眼,在此刻却深默平静。
寂生看着她感叹:“施主侠肝义胆,倒和刀者十分相像。”
泠琅说:“我不仅侠肝义胆,还心狠手辣,明天阿落躲到山里,我们一同去找族长,这事就算了结。”
她慢悠悠地笑:“就算他不愿意了结,也得了结。”
长夜将尽。
山中无灯火,只有头顶盈盈弯月尚有光亮。
三道身影先后掠过长巷,风一般迅疾,足尖在沾满露水的路面上轻点,发出的响声之轻微,远不及此时虫鸣。
他们在一道高墙后停下,高墙之内一片深沉,只有模糊的石屋轮廓。
泠琅望着夜色中的线条,她很轻易便能回忆起,那开了一线的沉重石门里面,是如何黝黑,如何冰凉。
迈步上前,借着月色一看,插销是开着的。
她毫不犹豫地推门而入。
江琮和寂生沉默地走着,下了台阶,拐了两个弯,彻底陷入了无尽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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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琅走在最前,暗色中不能视物,她不知道蓝古口中那个看守在哪里,又有几个。
无论几个,今天都是他们的死期。
在这昏暗绝望的地下世界,火光忽地亮起。
泠琅终于看清了一切,匍匐的,躺倒的,或是被捆绑在椅子上的。
她们身上裹着乱七八糟的布料,睁着茫然的眼,钝钝地看过来,头发无一例外的凌乱,皮肤是相同的苍白。
没有人出声,泠琅也不说话,她蹲下身,看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女人。对方脸上有一道疤,被绳索缚在一张椅子上,身上披着看不清颜色的被子。
泠琅注意到,她浑身赤丨裸,这似乎是泽布人限制她们逃跑的方式。
女人手指粗硬,上面显而易见有厚茧。很明确,在被关进地底之前,她们其实有着自我生存的能力。她冷冷地注视着泠琅,没有惊慌,也没有颤抖。
她是这里被捆住的唯一一人,泠琅知道这代表什么,他们需要用这种手段来提防她,因为她还未完全屈服。
蓝古口中的享福,享的就是这些吗?
没有栅栏,没有锁链,那道沉重石门的插销甚至经常开着,她们像牛羊一样被驱赶在一起,然后再也没能见到太阳。
泠琅想到一些更远的地方的故事,想把那里的奴隶捉出来,只需要一根草绳。他们不挣扎也不反抗,排成一串依次下山,顺从得像羔羊,即使手上的束缚一挣就断。
他们真的毫无勇气吗?
一墙之外,有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似乎有三个。
“谁在那里?阿部才说,一月只能一次……谁还敢偷偷来……”
泠琅站起身,她想,那些奴隶并不是缺少勇气,只是缺少契机。
当第一根草绳被崩断,就会有人不再沉默,他们只是没看见过希望,不知道那该是什么样。
“你们是谁!”
一声暴喝,以及你推我搡,足底在地面摩擦的声响。
泠琅岿然不动,她细细观察着女人们的表情,她们睁大了眼,努力朝彼此贴近,有的还深深埋下了头。
即使在这种状态下,也没人发出声音,她们好像被驯 化后的牲畜一般柔顺安静。
很快,利剑划破血肉的声音响起,鲜血从喉管喷溅而出,是熟悉的嘶嘶声,又洒落在墙壁,沥沥淅淅,像在下雨。
第一具身体倒下了。
来者从愤怒转为惊恐,剩下的两人叫喊着往外逃,可惜哭嚎再惨,也传不到地面上。
泠琅依然没有回头,她看到那一双双死水般的眼睛中,终于泛起了一点涟漪,有人甚至发出了一声低泣。
如果一根草绳不够,那就再斩一根。
金属敲击在头盖骨,砰然一声,清脆得像南瓜触地,浓重血腥味弥漫开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能嗅闻。
那个脸上有疤的女人,死死盯着血腥源头,眼中仇恨之刻骨,泠琅只在那些走投无路之人脸上见过。
泠琅对她说:“我来放你们走。”
女人眼珠移动,目光落在她脸上,她没有回应。
泠琅说:“今天结束,你们就自由了。”
女人问:“为什么?”
她的声音十分沙哑,像涂满了沙砾。
“因为那些困住你们的人都会死。”
“不,我是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泠琅静静地说:“为了回报一份恩情。”
她终于回头望向仅剩的那个男人,他被寂生踩在地上,脖子上横着小香棍。江琮已经把他的腿筋挑断了,血液正汨汨流出,很快便漫了一大块。
他应该很疼,可惜发不出声音,因为口中被布团塞满。青云会的恶徒做起这种事,果然得心应手。
泠琅对女人说:“你想不想杀了他?”
她温柔地递上自己的刀说:“他已经要死了,如果你想自己杀他,就站过去。”
女人颤抖着起身,走到光亮处,她毫不在意自己身上未着寸缕,只一步步移动到男人面前。
这是一场安静的杀戮,除了地上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的男人,行刑者、旁观者都没有任何声响。
昏暗中,被禁锢了太久的生命们齐齐睁大眼,数道目光凝聚在一只赤丨裸干瘪的手臂上面,它握着刀,狠狠挥向最后的罪恶。
最后,泠琅说:“天开始亮了,等它再黑下来,你们就可以出去。”
“到那个时候,泽布将会是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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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光熄灭,地底重回幽暗。
他们来的时候静默无声,去的时候依然一语不发,唯一的不同,便是身上沾了点血腥气味。
好像还有一处不同。
稀薄晨光中,泠琅看着寂生:“大师,你的外袍呢?”
寂生念了声佛号:“送给方才那位女施主了。”
泠琅没有打趣他,她轻声:“我佛慈悲。”
寂生忽然笑了一下:“佛可不慈悲。”
他平静地说:“我只是想到了阿香,她如果知道,一定会让我这么做。”
从地下石屋到阿部的木楼,只需半柱香的时间。
三人站在雕刻了复杂花纹的木门外,没有等太久,便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门开了,身形高大的男人立在后面,眼神鹰一般扫过来:“何事?”
江琮淡声道:“我们之前在陈县,听闻有人在卖一种奇特的棍子,昨天偶然听闻,它竟然在泽布村里。”
泠琅说:“蓝古。”
阿部沉默地打量了他们半晌:“你们果然是为此而来。”
泠琅轻笑道:“之前担心他在,便没有直接问,昨日蓝古说他已经死了,我们便来找您,想购买他的遗物。”
这番话半真半假,倒是很能说得过去,阿部皱眉道:“你们知道他是何人?”
泠琅说:“他名声不算小。”
阿部站了片刻,才将身体微微一让:“进来。”
三人鱼贯而入,并排坐在草团上,阿部上楼了,似乎是取东西。
泠琅压低了声音:“注意着点,他身法很好。”
寂生说:“这种部落的首领的确不容小觑,尤其是有奇怪信仰的,他们指不定会用某些方式……”
话音刚落,门洞赫然显现出阿部小山般的身形,他沉着步子走来,将一个木盒放在了案上。
江琮抬手打开,吱嘎一声响,露出内里事物。
双节棍,一截金,一截银,泛着古旧光泽,显然已经很久没被人在手心握过。失去主人的武器总是这种下场,并不稀奇。
泠琅再次为自己思路的局限而叹息,一个侠客,要在什么境地里才愿意变卖自己的成名武器?甚至愿意它被融铸冶炼……
除非他死,否则对任何一个习武之人来说,都是一种屈辱和折磨。
江琮说:“看起来不像真的。”
他在诈阿部的话,果然,对方立即冷笑:“我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反正是那个汉人留下来的。”
江琮问:“他还有没有别的遗物?得多看一点才能证明身份。”
阿部用手指敲了敲木盒,沉闷地响,里面竟然还有一层。
江琮慢慢抽出盖子,最底下躺着的,是散落着的一截截银色的金属。
看起来,像是什么破碎的武器,他将其倾倒而出,哗啦啦一阵响,银色倾泻了半张桌子。
那细长的金属层层叠叠,末端成钩,似乎可以互相勾连,一截、两截……
一共有十截。
泠琅目光落在某根和别的截然不同的金属上,心猛然一沉,江琮的问话,寂生的眼色,都无暇顾及了。
她拿过来,放在手心默默地看,年岁已久,失去主人的武器只能安静地褪去曾有的色彩。
这是一截柄,柄上的字迹依然深刻,那是一个复杂的古体字。
“绸”。
泠琅想,她应该认得它,在夏天结束之前,她摸过一把类似的武器,她看见它在一个红衣女子手中翻飞出江水一般的波浪。
那个红衣女子说,她从祁州来,家中有四姐妹,她们都会用九节鞭。
她提起自己孤身上明净峰的二妹,语气是抱怨,眼神却是宠溺,她说陈家的女儿本就该这般不甘寂寞,总想看看更广阔的世界。
她自己也是同样的洒脱,身负掌门重任,有年轻俊俏的丈夫相守,这些都是很好的东西,但她渴望自由,所以并不是很在意。
她为自己失踪的三妹叹息,说她找了很久很久,可是没有一点消息。
如果阿绸还在,那该多好,有宽容的长姐,温和的二姐,她尽可以提着心爱的鞭子,在春日攀上高楼,晚风中用红布蒙上眼,甩出祁州十九变。
然而,世事向来多艰。
泠琅想,纵使世事多艰,她决定了要回报那一枚林檎果的情谊,那就不会再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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