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车的时候, 泠琅鬓发乱了一小丝,江琮行在她身边,脖颈上隐隐也有些痕迹。
具体是什么痕迹, 三冬不晓得,也不敢多看。他只敢拿眼睛偷觑少夫人鬓边那缕乱发,它软软地垂着, 随着她的走动而轻飘慢摇。
世子也发现了这缕不安分的东西,他极其随意地抬起手, 慢慢将它抚平。白而精致的指尖与乌黑软腻勾缠,好似做过千万遍般自然。
三冬默默移开目光,却又忍不住再望回去。
少夫人子抬头, 似是嗔怪地看了世子一眼,还说了句什么。世子低低一笑, 凑近她, 也说了句什么。
说的什么啊?让我听听呗。三冬好想知道, 但他已经不敢再偷看了。
因为世子有意无意地朝他投来视线,宛若云淡风轻的警告。
三冬只能假装东张西望四处看风景, 他特意放缓了步子, 和落在后面的绿袖说话。
“你说,”他小声说,“世子和少夫人,什么时候能……怎么说呢, 就是那个……”
绿袖没听懂, 她大声问:“你想问他们什么?”
三冬简直想捂住她这张破嘴, 他赶紧望向走在前面的那对人, 只见世子正微微侧着脸, 嘴上似乎在和少夫人说话, 眼神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绿袖还再旁边不知死活地追问:“你是问,少夫人何时会搬去世子房中?”
三冬想死的心都有了。
江琮却觉得十分有趣,他低头问身边人:“夫人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了?”
泠琅听得很清楚,但她脸上却装得很茫然:“什么?”
江琮轻笑:“装得颇像。”
泠琅赧然:“都是从夫君身上学的。”
江琮咳了一声:“万一,过两天母亲也说起此事,你当如何?”
泠琅想了想,说:“还能如何?”
青年别过脸,不再看她:“没什么。”
风穿过垂花长廊,带着凉意吹拂过袖摆,泠琅舒服得眯起了眼,她随口道:“那就看母亲的意思呗。”
“夫人自己的意愿呢?”
“我没什么意愿,如何最能掩人耳目便是我的意愿,至于其他的……”
江琮停下脚步:“其他的?”
泠琅抿了抿唇,犹豫道:“上次大夫来过,说你目前过于空乏,气血也是虚弱……其他的,我更没什么好在意的罢?”
江琮默然地看了她半晌,接着发出了声意味不明的哼笑,拂袖而去。
这是恼羞成怒了?
泠琅想挠挠后脑勺,刚抬起手,却想起身后还跟着一串奴仆,这个动作不该出现在世子夫人身上。
她硬生生停住了手,转身一看,发现各位眼观鼻鼻观心,皆是早已习惯二位突如其来的摩擦冲突。
连绿袖都是一副“又来了”的模样。
她只得假装无事发生,默默又迈开了步子。
让人意外的是,晚膳时,侯夫人果然提了此事。
彼时泠琅正在专心饮汤,熬得恰好的生姜与老鸭,辛辣又鲜香。侯夫人甫一开口,差点让她一口没咽下去。
还不等她回答,旁边的江琮倒是回应了。
“儿身体还未好全,”他淡淡道,“晚间会有诸多不便,先暂且维持原样罢。”
侯夫人闻言,只当他们又在怄气,便没再提。
泠琅却想笑,她觉得江琮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有十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
男人,真是脆弱啊。
夜至,又是月黑风高,杀人放火好时候。
泠琅一面为自己束发,一面往外走,转了两个弯,一池粼粼水呈现于眼前。
同时跃入眼帘的,还有池边背对着她的负剑青年。
宽肩窄腰,长腿长臂,背影孤峭而淡漠。她知道这墨色行装下覆盖着的力量,薄而流畅的肌肉又以如何的模样排列。
或许是暗夜能扰人心智罢,老实说,她觉得他这副模样比白天要顺眼很多。
她走近,对方侧头看了她一眼,说:“刀呢?”
“在外边。”
“外边?”
“就是东墙那棵杏花树底下。”
“竟然一直藏在那处。”
“不然我要大半夜拎着它,大摇大摆穿过侯府么?”
“以前不能,现在却是能的。”
“为何?”
“因为此时站在这里的,只会是你我。”
泠琅弯腰,一把拔出树与墙之间藏匿着的武器,她手掌往上面拂过,沾了满手的尘土。
江琮在旁边看着:“暴殄天物。”
泠琅将刀别在背后,翻身上了墙:“刀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供着的。”
江琮紧跟着她,也跃了上去:“这可是云水刀。”
月明星稀,空荡寂寥的长街上,打更人的脚步都变得困乏。两道身形如月亮投下的阴影,快到就算瞧见,也会认为是自己眼花。
在屋脊上飞掠的空隙,泠琅还能向身边人低声:“正因为那是云水刀——”
她疾冲向檐角,继而高高跃起,腰与腿的弧度如一笔最惊险的提钩。
“所以沾点灰,也丝毫不影响它的锋利。”少女喘着气,回头望着江琮抬了抬下巴。
她好像很得意。
是应该得意,刀者的女儿,拥有天下最负盛名的武器,入海刀法也耍得熟稔无比,从一开始,江琮就知道她以此自傲。
这并没有惹人讨厌,相反,他觉得这份骄傲在她身上十分的好。
他甚至能想象她在面罩下会露出怎样的笑,唇抿着,唇角微勾,显现出满不在乎的神气。
江琮落到她身边,却听见对方好奇发问:“那你的剑呢?”
“我的剑?”他重复了一遍。
“就是——”少女耐心解释道,“它也不是什么平常易得的家伙罢?”
“为什么?”
“哼,你当我不识货?虽然它瞧起来平平无奇,但剑身很薄锐,同你出招的路数十分契合,就好像量身打造一般。”
二人已经又来到白鹭楼外,在推门之前,江琮到底说了点真话。
“这不是我的剑,”他淡声说,“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
泠琅说:“别人的剑,的确不该由你取名。”
“但我晓得,它同云水刀倒是有些渊源,”江琮的手放在铜扣上,垂首注视她,“它们皆出于铸师之手。”
“它起初是一件废弃品,铸师想铸出一柄薄而轻的剑,它稍重了些,他并不满意,想将其毁掉……但周厨子拦下了他,加以反复锻造,最终成为了现在的模样。”
“周厨子投身青云会,带来了这柄剑,后来几经辗转落到了我手里。”
“它最初的名字早已无人知晓,我只叫它无名。”
直到进门,上楼,苍耳子满脸堆笑地奉上根本不会被人饮用的茶盏——
泠琅都还在想番话。
那把剑,出于名满天下的铸剑世家,锋锐与硬度皆是世间罕有,在对的人手里,剑气能如寒洞冰凌般凌厉凛冽。
然而到最后,却只能出没于暗暗长夜,以无名二字概括罢了。
她凝视着座椅上的青年,他的面容隐于遮罩之下,连双眼都覆盖在兜帽下的阴影里。他在听苍耳子侃侃而谈,自己静默得像座不会作声的山岩。
苍耳子说:“周洛其人,乃铸师谷当年最杰出的二名弟子其一,他的师兄周渭,后来成功继任,成为了下一代铸师。至于他自己——”
“因为一些理念上的冲突,周洛离开铸谷,在江湖上闯荡一段时日后,加入了青云会。”
苍耳子说完,顿了片刻,似乎等着二位听者表露惊讶,可惜什么也没等着。
那位青年仍旧一动不动,岿然如山,而他旁边的姑娘,一双眼只盯着他瞧来瞧去。
苍耳子便有些尴尬,他清了清嗓子,飞快道:“十五年前,他叛会而出,自此不知所踪,生死难卜。”
“据在下调查,他早年间在江湖上虽行事低调,不欲与人往来,但仍有几位至交,其中交游最多,互赠过不少礼物的,是——”
泠琅了然,她就知道,在众厨子面前话少孤僻的周洛,在面对江湖中人的时候未必这样。
只是左等右等,却等不来苍耳子的下一句,她皱起眉,就要行叱骂之事,却听对方吞吞吐吐地开口了:
“七天时间,太过紧急,在下只查出了一位,”苍耳子勉强道,“这位的来头不笑,同周洛的渊源也最深,能打探到这么多,已经相当不易。”
泠琅不耐道:“能不能一次性讲干净?”
“是,是明净峰的现任掌门,顾长绮。”
泠琅一愣,虽然他说来头不小的时候,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这哪儿能是凭“不小”二字便能概括的?
天下剑宗明净峰,凡是学剑用剑之人,没有不知道这地方的。
它以一套明澈三十六路剑法傲然于世,每年想要拜入门下的弟子不计其数,然而明净峰行事孤高,多数人只能沮丧而归。
当今掌门顾长绮,更是一身绝妙剑法,年轻时曾单挑西域三侠,让那三位气势汹汹地来,衣衫褴褛地走,自此传成佳话。
泠琅狐疑道:“真的假的?”
苍耳子立马赌咒发誓:“虽然在下从前的确利欲熏心,行了错事,但保证消息可靠度是白鹭楼之根本,纵使给我十万个胆子,也不敢在这上面说谎啊!”
泠琅摸着下巴,瞧见他面红脖子粗的模样,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质疑的话。
她在想,难道这回要远赴江南,去拜见那遗世独立的明净峰了吗?
半个时辰后,这个疑问得到了解答。
“自然要去。”江琮站在房顶上目不斜视。
泠琅迟疑道:“是我,还是你?”
“是我们。”
“可是侯夫人那边用什么理由?你今天才说身体不好,明天就说要远游了,也太……”
“没用理由,就制造理由,”江琮垂下眼,“夫人,这不就是该你表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