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谷传承以琴乐入道,重在调心养性、制伏诸情,追求与天地万籁和鸣共响,立意颇高。
赵黍不通乐理,但他发现鹭忘机每每抚弦鸣琴,能理顺神思、调和真气,相比起结阵杀伐之功, 这才是凤鸣谷传承精髓所在。
当初在蒹葭关外郊野听鹭忘机抚琴,赵黍曾体悟到一丝玄妙意蕴,感觉如漂荡于汪洋之上,随波逐流,却能保持真灵清明不昧。
后来回想,这恰恰是仙道与神道分野所在。
玄门仙道视天地世间如无垠汪洋,凡人置身其中,沉沦流俗、羁锁尘业, 承负日积、诸情争竞, 深受戕害而不自觉。因而下手修仙,务求自觉自省,方是证入逍遥之途。
所谓仙道逍遥,绝非放情纵欲、恣意作为,而是内凝真一、外任物化,随波逐流不改道心,同尘混俗不掩澄明。
赵黍曾在鹭忘机的琴音调和下,极为短暂地体会到这种境界。舍弃顽固定见,敞露身心,常怀无欲以观万物生发演化。
当进入此等境界,便能感受到自我身心内藏有无穷无尽的造化之功,这就是仙道长生的发端处、落脚点。如此无欲观物,方能萌发出最纯朴本真的勃勃生机。
但要长久进入此等境界, 绝非刻意强为能成。若是有欲有求,对万物便有利害是非之分, 会给无穷无尽的造化之功设下种种界限。
灵箫亦曾言:“物成器则舍大用, 人成器便失道心。”
不过赵黍也明白, 这种看法世俗常人难以理解。物不成器如何可用?人不成器岂不自废?
可对于一心修仙之人来说,成才成器恰恰是约束自我身心那无尽造化,被世俗规条框定限死,纵有万金之富、万乘之尊,也无逍遥可言。
因此仙道长生一事,往往要人超凡脱俗,如此不求成才成器之论,凡俗大众难解其中真意,反倒容易生出误解谬论。
与无欲观物相对,有欲成器之论,反倒是神道根基所在。
对于神道中人而言,天生万物各有其分、各有其用,就是有利害是非之分,为万物万类明定界限、划分次序,可谓是理所当然。
可正如灵箫所言,天地广大、造化无尽,以有涯随无涯,终不能成。
因此神道设教、订立法度,并非是求囊括一切, 而是区分法度内外,合乎法度者为正、犯逆法度者为邪。
而神道法度往往与国家社稷有异曲同工之妙,神道与人道可谓是互为表里。因此天夏朝要设赞礼官,以纲纪法度分定人鬼阴阳,一个国家没有这些,便难以周转维持了。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在戎。以赞礼官来看,一个国家法度如何,便要看其国所祭为何。
如果祭祀不合礼、不如法,说明国家政令不周、治理不明。
若所祭鬼神贪占血食、勒索供奉,恐怕国家主政之人亦是剥掠百姓、奴役大众。
要是供奉邪祟奸佞,那这个国家可谓是立国不正,亡国有日。
若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真正做到神不受食、清约奉法,那国家社稷方能步入太平之世。
梁韬欲开创人间道国,无论是治国理民的律令规条,还是经天纬地的纲纪法度,皆不可少。只是他野心极大,未来人间道国将以他为主,既是洞天仙君、也是尘世神王,试图兼通仙神两道。
如果是在以前,赵黍也许会觉得梁韬的宏图远望有那么一点道理,无非是其人未必适合。
但亲身经历过惨痛教训,赵黍渐渐明白,即便高明如历代赞礼官,所追求的终究是既有法度之下的短暂安稳,甚至
妄图在变化无穷的天地之间,设下纲纪法度唯我独尊,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梁韬或许是尝试在对立的两端,找到能够中正恒久的诀要,可赵黍也不敢肯定他是否找到了。
“好,这样就好。”
鹭忘机的声音打断了赵黍深思,他回过神来,发现那块渌水阴沉杉已经不知不觉被自己斫成琴器。
低头打量,琴器槽腹之内并不平整,而是曲折迂回、凹凸起伏,峰岸零乱、池沼幽深,木料纹路栩栩如生,宛如俯瞰一片重峦叠嶂、深谷幽壑。
赵黍在鹭忘机的指点下,徒手凝金煞,削木斫琴。到后来赵黍心神遁入玄妙境界,有了方才一番思考,手上仍旧动作,无意间斫成琴器。
“奇怪。”赵黍喃喃自语:“我这样算是无欲观物还是有欲成器?”
一旁侍弄香炉茶茗的姜茹不明就里,鹭忘机沉吟片刻,言道:“应属有欲无欲之间,如此琴器浑然天成,道一句鬼斧神工也不为过。”
赵黍怔在原处毫无动作,灵箫说道:“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闻听此言,赵黍忽觉天灵一震,真气不由自主透体而出,吹散周遭木屑,玄珠滚滚入泥丸,一举拔升毫无阻碍。
体内真气涌动并不激烈,但势头深远绵长,如大江奔流,一发不可收拾。
玄珠升入泥丸,赵黍眼前先是一白,天地万物消失不存,周遭一切顿化乌有。可随即天地复归,万籁霎时共震于周身穴窍,手边琴器无弦自鸣,琤琮之音回荡山林,亭外溪流与之和声,山间林木悉索作贺。
顷刻间,赵黍只觉得天地万物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方圆之地枝摇叶落、虫走蚁行、风吹水流、尘飞埃游,纤毫毕现、触手可及。
可即便万物万象一齐涌入眼中脑内,赵黍丝毫不觉得纷乱错杂,此刻他心境虚寂、超然大观,其功不可思议。
“恭喜。”鹭忘机最先察觉到赵黍修为进境。
赵黍凝神调息,散出体外真气时而化为水火风雷,绕亭而飞,时而化作各种分身,形貌不一。
轻轻抬手,真气结成蟠曲符篆,如鸟还林,飞落赵黍掌上,五色氤氲于内、紫气交织于外,灿然放光。
赵黍端详符篆片刻,反手一掌,将其印落眉心,直入脑宫之中,与玄珠融为一体,成为本命灵文。原本枯槁之貌立刻容光焕发、面生玉泽。
如此一气呵成,赵黍几乎是不假思索,更无半点刻意造作。
“直到今日,你才算是迈入仙道门径。”灵箫出言道。
赵黍暗中问道:“我还以为玄珠升泥丸这一关会很艰难,之前你不是说我要勘破幻象才能有所突破么?”
“不历大幻,如何得真?”灵箫直言:“而且你以为这一关很容易么?古往今来多少人玄珠久久不得上升泥丸,难道他们经历的磨练和苦修会比你少么?若无过去数月面壁苦修,今日斫琴焉能一气破关?”
赵黍暗中称是,不知不觉来到石溪福地也有三四个月了,这段日子里他不闻外事,除了跟鹭忘机参习琴曲乐理,便是闭关面壁,对幻象扰神几乎麻木。
灵箫继续说:“你其实欠缺的就是一丝机缘,今日你动手斫琴,才算是修悟圆满。琴器浑然天成,可见你功夫倒是下足了。”
如果是过去的赵黍,听到灵箫如此赞许,估计早就得意忘形了,但他如今只是淡淡一笑。
“看来我们的贞明侯又有精进了。”姜茹识趣地端来一杯玉盏香茗:“可惜我们这里没有几个人,不能聚众山呼庆贺之
赵黍笑道:“栖山隐修,本就不欲为人所知。何况我辈修仙,又不是为了以此卖弄显耀。”
修仙贵己重私,并非是常人以为的自私,许多普通人以为的自私之举,比如卖弄显耀、贪求无度,反而是被世俗名利之欲裹挟,本心不得清静,在修仙之人看来,反倒是不够“自私”。
所谓私,无非我身我心而已,其余皆不足论。
赵黍忽然发现,修为境界突破,连看待事物的眼界心思也不同于以往了。一些过去想破脑袋也不明白的事情,此刻不言自明、一点就透。
譬如梁韬,或许到了他那种境界,身心广大可容天地,便反过来生出篡变天地、独掌造化的愿心来。仅以此念而论,并无褒贬,但他的所作所为落到实处,牵连芸芸众生,便不能不论是非对错了。
赵黍也明白了,为何灵箫会对世俗凡人如此“冷漠无情”。这种无情,更多是不要自作主张地替他人做决定。
世间万象万事各有其因,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赵黍以前难免一厢情愿地替别人界定对错,一方面固然是好意,可另一方面也多有枉顾事实的心思。
回头再看,自己选择与王庙守类似的手段,害死高平公父子,这件事放在过去,以赵黍的心性是断然不会去做的。而他做了,便是打破积习顽执的开端,如此才有今日过关破境。
修为精进,往往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愉悦,那并非是亢奋激烈的快感,而是豁然开朗、通明透彻。
将琴面与琴底合板,赵黍问道:“是否还要上灰胎和表漆?”
鹭忘机轻轻摇头:“此琴经你之手,骨络筋脉已脱凡胎,何用灰粉生漆?”
言罢,鹭忘机取出七根丝弦,都是她亲自炼化,小心缠绕绑实,再调松紧,然后上手拨弄试音。
琴声清绝,闻者只觉忘形宁息,一时烦恼尽消、百骸舒畅。
“闻此仙乐,竟有耳目一洗而新之感!”赵黍感叹道。
“尚未成调,让你们见笑了。”鹭忘机抚平琴弦,问道:“此琴出自你手,要起什么名字?”
赵黍也不矫情,敲着膝盖说:“凤游碧落,高鸣空歌。就叫‘碧落空歌’,如何?”
“好名字!”姜茹也夸赞道。
鹭忘机则说:“此名立意会不会太高了?”
“琴身纹路如俯瞰山川,此乃凤游碧落所见。”赵黍解释:“得见壮丽景致,有感而发,是谓空歌,我觉得正好。而且此琴所奏并非凡音,乃是天籁隐韵,浮沉清浊、抑扬宛转,错而成歌。”
鹭忘机沉默片刻,低头看着新得瑶琴,说道:“既然是你起的名字,那自然是没有错了。”
姜茹瞧见他们两個一问一答,不由得掩嘴笑道:“你们呀,起个名字都要引经据典一番。”
“难得奇珍,自然应该要好好纪念。”赵黍说:“此等琴器,正巧是我进境修悟而成,机缘难得。”
赵黍很清楚,这种机缘巧合下炼成的法器,几乎不可能再现。这不是水平高低所限,而是融汇了对天地造化的参悟,玄妙难言。
“唉,鹭仙子得了这么一件宝贝瑶琴,我还什么都没有呢。”姜茹撑着下巴,一副吃醋模样。
赵黍苦笑摇头:“伱可是崇玄馆出身,若论傍身法宝何曾少过?”
“贞明侯,看在小女子帮你侍弄花草、整治园林,能不能也给我弄一件像样的法器呀?”
这些日子三人共处一地,彼此相熟了,姜茹似乎难得卸下伪装,言辞开始变得无所顾忌。
赵黍并非不知晓姜茹的情意,只是他过去心
“人家鹭道友以琴入道,一张琴要长伴修炼,好比是本命法宝,自然要多花心思。”赵黍笑道:“我跟你都是手上拿了一堆法器符咒的,用心不专,再额外炼制法器,反倒显得累赘繁冗。”
姜茹撅了撅嘴唇,似有不满。赵黍只得说道:“也罢,你如果真的想要一件法器,那就去寻天材地宝来,我可以试着依照灵材物性略作炼制。”
赵黍倒也不是为了讨好姜茹,而是想要印证自己的修为境界和炼器之功。
仙道修炼以无欲观物,但并非弃绝世间器用。所谓以无为用、借假修真,正因为能无欲观物,方能洞察万物潜藏的物性与变化之机,从而将变化之机发挥出来并加以运用,便是成器之法、炼器之功。
赵黍猜测,老师张端景与石火光之所以精通炼制法器,很可能就是参悟出这无欲观物、以无为用的心境,天材地宝一旦到手,自然生出种种灵思妙想,下手炼器直指关窍,没有各种繁难推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