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出了钱,张家如今也算小有积蓄自然不可能一分不出,李氏便做了一食盒拿手菜,不成想两个孩子却按着市价算得好好的将银子还了娘亲。
李阮二人心中又欣慰又好笑,看着手上的铜钱跟两个孩子道:“两个小不点儿怎老做些大人事,在这样爹娘得伤心了。”
鱼姐儿和慈姑愣了。
两人便道,人家说亲兄弟明算账,但你们是爹娘的亲闺女亲儿子,在算这样清就显得生份。
鱼姐儿和慈姑只是想给家里省点儿钱,鱼姐儿自不必说,从来都以成年人自居,养家在她心里是在自然不过的事。
慈姑虽然年纪小,但自从爹没了他就下定决心以后决不能让娘过得比爹在的时候差,所以自个儿赚了钱就不想花家里的。
两人当了这么久的娘自然晓得孩子的心意,只是事情不是这样做的。
李氏摸摸女儿稚气未脱的脸道:“都是张家的女儿,你给了钱,剩下的姊妹小姑要不要给?梅姐儿给得出来,那月姐儿三个呢?”
李氏如今每月月初也会给几个孩子几文钱花,这三个丫头都是过了月初就盼月底的主儿,先前赚的那吊钱早被王阿婆和她收了起来,如今还赖着这几文过活儿,让她们拿钱那肯定就得找娘要,一次还好,天长地久难保不心生芥蒂。
李氏道:“现在就是你们姊妹间最好的时候,往后各自嫁了人,在想如今这样亲密可就难了,有时候娘希望你机灵些以后不至于吃亏,有时候娘又希望你笨些,太聪明的人吃的亏总是最多的。”
鱼姐儿恍然大悟,抱着娘笑:“我知道了,以后我在家糊涂些。”
李氏看着她又看看又偷摸溜去太阳底下当烧肉的夏姐儿,叹:“你跟夏姐儿两个性子就该互相匀些。”
张知鱼反驳:“夏姐儿这样多好,她人那么小就让她学规矩,那多可怜。”
这性子在现代也就普通熊孩子的程度,一抓一大把,让她看着妹妹渐渐变成合格的古代贤妇,那绝不可能。
夏姐儿从小就听她讲各种现代故事,所以她在尚未学习到这个世界的规则之前,身体里已经装了半个现代人的灵魂,大了才显得跟周围的小孩儿那么不一样,只因夏姐儿从来不觉得自己跟别家的男孩子有什么区别,谁欺负她她都能自个儿还回去,用不着回家躺在床上哭——除非娘打的。
李氏也不想逼女儿成长,但大家都是这么过的,这不是规矩,是娘教给女儿的生存法则,从小在娘这头学不会什么生活,长大后到婆家还不得被磋磨死?
两人叹一回女儿婚嫁艰难,将铜钱还了两个孩子,一齐平摊了订房银子,李氏虽然肉疼,但一家老小确实在家憋得太久了,不如一齐出去耍耍。
等到看戏那日,张大郎还得当差,张家便缺了他一个,鱼姐儿和慈姑看着火红的日头,都有些心惊,便将三个水囊都灌得满满的递给他。
张大郎人也黑了一圈,但他身上有些内力是以日子还不算难熬,只手底下几个兄弟都有些累得狠了,个个面如土色。
张大郎想想就跟鱼姐儿道:“这个药不如往衙门卖些,里头这两天都晕了好些人了。”
张知鱼抬头看阿公,这事都是他老人家大包大揽的。
张阿公摸摸胡子道:“赵掌柜得了信儿就出了门子收药,这两日估摸着就能回来,到时候东西多了你让人来保和堂取药。”
张大郎点点头,健步走入烈日中逐渐看不见影儿。
阮氏让婆子将自家马车赶出来,里头早搁了冰散热,上去还跟春秋似的舒适。
大桃才不想跟大人一起坐,翻身就上了鱼姐儿和顾慈这辆小孩儿车。
如今大桃可是竹枝巷子的风云人物,花妞已经将他升为第一对手,眼中钉顾慈都暂排其后。
顾慈长这么大还没羡慕过谁,但他现在羡慕大桃有个巨猪骑,伸手给大桃倒了杯茶,心情地问:“小宝在哪辆车上?”
大桃闷闷不乐道:“二祖父不让带,说看戏的地方在酒楼里,遭瘟的厨子见来了个健猪会把小宝腌了过年。”
鱼姐儿乐了。
大桃这次打乡里来就是他爹看着小宝越长越大很有些胆寒,就怕哪天小宝就得了道,死活要在成精前把小宝杀了。
大桃现在跟小宝已经有了感情,抱着他爹的腿直哭,恰好出来放风遇见叶知县,跟爹说将小宝养到过年才回来。
小宝虽然不好看,但它还是很威风的,二郎见来了新玩伴还老跟小宝一块儿溜达。顾慈养了狗对动物就心软,忍不住道:“那小宝只能活四个月了。”
大桃一听眼圈都红了,但也没有反驳。
猪在乡里是很重要的财产,他能对小宝好。但却不能阻止爹娘把它杀了吃肉,乡里还有饿死的人呢,那天他路过城门口,好些灾民看着小宝口水滴答了一地儿,若非有兵丁在守着,小宝早就骨头渣都不剩了。
养小宝一辈子的事儿,大桃想都不敢想,所以这会儿也只是坚定地道:“我一口也不会吃。”
张知鱼也不想小宝死,她叫过它的名字,就没法儿看着它死,转转眼珠道:“不怕,四个月总会下雨的,只要天气好转我就有法子让乡里有得吃,还让小宝不用死。”
下雨,顾慈在嘴里将这两个字过了几遍,瞬间对鱼姐儿竖起大拇指笑:“这是个好法子。”
大桃见他们两个打哑谜,睁大了水汪汪的眼睛不高兴地道:“我还是小宝的主人呢,你们都不告诉我怎么办。”
顾慈笑眯眯地拍着他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大桃早看不惯这个一天到晚跟鱼妹妹一起看书认字儿的小屁孩,哼哼两声,转了头不看他,专跟鱼姐儿搭话,还将先前儿自个儿背会的两句书念给鱼姐儿听。
顾慈一跟鱼姐儿搭茬,他就不干,支起脖子嚎:“鱼妹妹,我还想在学两句,你在教教我。”
鱼姐儿自然满口答应,她喜欢这个堂兄,便做出个侧耳倾听的模样。
大桃面上一喜,就拿着这几句翻来覆去地背,鱼姐儿觉得孩子就得鼓励,鼓励得越多他越行,闭着心眼子就夸:“大桃哥真厉害,才学了几天就会背了,往后还不得考状元去。”
大桃谦虚一笑,也有些失落道,“我学的时候晚,成不了气候啦。”
顾慈见大桃这样儿也不舒坦了,至于吗,就没把事儿告诉你,就这么恨我?鱼姐儿也没跟你说,怎么就见天儿围着她转。
大桃见顾慈吃瘪,笑得那叫一个春风得意,他养猪久了,跟小宝学得警惕得很,一见就能看出好坏,就像这个顾慈,又美又温柔,但他就是老觉得这小破孩不是个好种子!
外头看着好,芯儿准流黑水。
鱼姐儿乐呵呵地给捧大桃场,盼着这孩子早点儿开窍,一把年纪了还跟夏姐儿似的傻,大桃得了鱼妹妹精心教学,越学越开心,嘚吧嘚吧背了一路,下车竟把一首诗都背会了。
张阿公素来知大哥这孙儿是个什么得行,上桌就跟鱼姐儿叹:“你以后不当大夫做个夫子我看也准成。”
这么个瘟猪儿,都教得会背诗了!
阮氏订的房在二楼的包间,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院子里有人唱戏,里头摆了一盆冰也不算热。
张知鱼见顾慈脸都有些发白了,便将冰盆挪得离他近些,让大伙儿都避开那个位置免得热着他。
天香楼离着湖水近,小二过得一时三刻就要往地上泼水,楼里还到处都摆了水缸吸热,故此里头的温度大家都还能忍受。
但张阿公一看菜单胡子就翘上了天——气的!
李家点了一壶茶,把自个儿带的食盒拿出来,桌子上一下便摆了几个菜,莲子羹、醋鱼、炒藕、清茶虾仁,还有只茶香鸡。
张阿公算了算银子,忍住肉疼喊大伙儿吃菜,菜在贵也没冰贵呐。
张家几个孩子都是头回听戏,夏姐儿拉住两个小姑就趴到窗户上不住地瞧。
江南的馆子,便没有不搭戏台的,又比别地更多几分花草点缀,让人看着就觉得心头凉快。
底下弹了两回琵琶,就有戏班子上台开唱。
几个孩子看得滋哇乱叫,鱼姐儿和慈姑也凑过去瞧,大桃晓得慈姑晒不得太阳,撇撇嘴将两个鸡崽儿塞到身后,让他们躲在影子里头看。
这出戏如今已改了名字,叫《燕回传》,不知谁人又添笔润色,这故事又多了几分惊心动魄。
里头叫燕回的少年,在春天还和家人一块儿在田里吃着馍,到了八月金殿上,却连燕回乡都没有了。
燕回身姿笔挺地站在堂上唱,原来的名姓便不必说,如今我孤燕难还巢,不如就改了这名姓,从此我就叫燕回!
堂下掌声如雷,更有豪客往上头丢五两的大元宝,叫骂悲叹之声络绎不绝。
几个孩子看得双拳紧握,都恨不得上场亲自捏碎那些个狗官。
待燕回跪下直喊皇帝老爷时。
张知鱼忽然心头一动,转头跟顾慈道:“这个称呼倒是有意思。”
皇帝老爷,可不是么,巷子里的街坊,乡下的庄稼人,都是喊天尊老爷,地主老爷,知县老爷,他们很多人都不明白皇帝和天尊本来就是尊称。
但说到“老爷”,大家就有杆称了,呼奴唤婢,家有肥田,大伙儿农忙时还常去做些短工挣钱哩。
所以许多百姓心头的能给他们做主的人,带给他们好运得人就是——老爷。
皇帝显然也被这不伦不类的四个字触动心神,看着已经变得干净的地面道:“他还活着吗?”
大太监汪德将头垂得低低的道:“回皇上的话儿,且还活着呢。”
皇帝沉默一会儿又笑:“这小子骨头硬,命也硬,是个良才。”
大太监汪若海将头垂得更低了,凝神等着上头的吩咐。
果然不到一盏茶工夫,皇帝就开了口:“范安这样儿劳心费神地帮他们,我看也是时候让他出去历练一番,在京里还不得给人整死了。”
说完便甩袖而去。
汪若海这才上前整理桌案。
只见上好的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句诗: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