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对于郑忠光来说,仿佛一切都鲜活而明媚了起来。
因为江洲的关系,街道办主任陈元方过来,拿了一百元钱,还有一点水果,探望了郑忠光。
京都大学那边也派人过来看了他。
当这些人抓着他的手,一下接着一下轻轻拍着的时候,郑忠光好像一切都释怀了。
病房里,一对儿女轮流陪着他,他瞧见当年才自己一半多高的儿子,已经健硕且成熟。
而那个抱在手里的女儿,如今也已经亭亭玉立。
他欣慰极了。
赵月香每天来照顾自己。
在郑忠光的眼里,岁月仿佛从来没有在赵月香的脸上留下任何的痕迹。
她还是当初那个娇俏可爱的小姑娘,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扎着麻花辫,脸蛋像是红苹果儿,水灵又可爱。
这日午后。
阳光从病房外懒洋洋的洒入进来,叫郑忠光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月香呀!”
他开口,轻轻唤道。
赵月香正打湿毛巾准备给他洗脸,听见郑忠光喊自己,她赶紧拧干毛巾跑过来,俯身凑过去,应道:“哎?忠哥,怎么啦?”
郑忠光笑了笑,又喘了口气,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闷闷的疼。
他侧过去,瞧了一眼趴在桌子上和椅子上睡觉的郑秀和郑衡,忽然感慨道:“孩子都大了啊……你也好好休息休息,跟着我,叫你苦了一辈子。”
赵月香心里暖哄哄的。
她露出笑脸,声音又软又柔,只是摇摇头,道:“忠哥,还来一次,我还是跟着你,一点都不后悔。”
郑忠光的眼泪开始汹涌了起来。
他费劲儿的抬起手背,擦了擦,思绪仿佛又被拉回了好久之前。
浑浑噩噩,忽然想起什么,他又转过头,视线落在赵月香的身上,神情忽然缱绻了起来,他抿了抿唇,轻声道:“月香呀,你还记不记得咱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赵月香忽然鼻子发酸。
她含着泪,点头:“记得,我记得。”
“你,再给我唱唱吧……”
“哎……好,忠哥,我给你唱,你且好好听着。”
赵月香声音哽咽,稍稍缓了缓情绪,这才轻声开了口。
“桃叶尖上尖,柳叶擎满了天,”
“在其位的稳坐,细听我来言……”
……
腔调软哝,语调轻轻。
郑忠光仿佛在这一声声中,瞳孔涣散,思绪开始逐渐慢慢往回追溯。
他年轻时,家中富裕,自己也生得高大周正,原本以为能够快活富足的过完一生。
可惜,一声炮火炸响,叫他陡然惊醒。
一声不吭,他去参了军。
打仗真的是要人命的事,可是,眼睁睁瞧着自己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他的心也逐渐冷硬起来。
冲锋陷阵,杀红了眼,他战功赫赫。
再后来。
他回京探亲,遇见了赵月香。
那年的柳絮特别多,白白的小绒团,风一吹就漫天打着卷儿飘。
他提枪下马,去河边洗马镫,就瞧见一个穿着湛青色小袄的姑娘,背对着自己,扎着两根粗粗的麻花辫,正在用榔锤洗衣服。
嘴里哼着歌儿。
凑近了一听,是京都小调。
“河水清又清,一去不回程,”
“失魂落魄迷迷又瞪瞪。”
“情人投河因为我,不由两眼泪盈盈……”
明明是悲怆的小调儿,却被这小姑娘哼得欢快又愉悦。
他起了兴趣,听了一会儿,见姑娘洗完衣服唱完歌儿,将衣服装进篮子里起身就要走。
当下没忍住,喊了一声:“小姑娘,你叫啥名儿?”
彼时的小姑娘,回过头,对着自己露出真挚却又羞怯的笑脸。
日光盈盈,落在她淳朴稚嫩的脸上,格外漂亮且透亮,细密的绒毛都能瞧见。
一双杏仁眼儿,仿佛会说话似的。
叫郑忠光的心,咯噔一下,再也移不开目光。
“我叫赵月香。”
声音脆生生的,如银铃好听。
柳絮打着圈儿,落在她的发梢上,也落在了自己的心尖。
郑忠光那会儿不知道,原来这随口的一句,就是耽搁了她一辈子。
赵月香的声音越来越远。
郑忠光甚至只能够听见轻微的哼声。
窗外的日光,还如那日一样,盈盈透亮,落在地上,叫整个屋子又暖又热腾。
他看着天花板,思绪就像是走马灯,之前许多忘记的事情,如今都开始汹涌了出来。
快要记不清的爹娘,自家以前的佣人。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鸡毛。
真好。
真好啊……
耳边的哼唱声越来越远。
郑忠光想,他这辈子,奋勇杀敌,为国分忧过,作为一个男人,他不后悔。
可惜,作为丈夫,作为人子,他却有愧妻儿,有愧父母。
叫他心心念念了大半辈子。
如此,就如此罢了。
人哪里有十全十美的呢?
他胸口一直提着的一口气便也放下了。
手被她抓住,温暖又干燥。
他听见赵月香似乎在哭,郑衡和郑秀跑过来,似乎在大声喊着什么。
这些声音却仿佛都距离自己越来越远,再也听不到了。
终于,意识汹涌被黑暗吞没。
郑忠光眼睛里的光芒黯淡了下去,最终闭上了双眼。
他这辈子,累极了。
现在,终于能好好睡上一个踏实觉了啊。
…………
病房里,传来赵月香崩溃的哭声,郑衡隐忍压抑着走过来,伸出手,在赵月香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
“妈,爸他累了一辈子,终于可以休息了,你……你别难过。”
郑衡安慰赵月香,然而话说出口,没一会儿自己却再也控制不住哭了出来。
他三十出头,这三十多年的时间,一直都在靠父亲郑忠光过日子。
后来幡然醒悟,决定要去求学,因此厚颜无耻的继续问郑忠光要钱。
他原本以为,父亲家底厚,军功卓越,在内陆一定过得很好,但是这一次来,瞧见家里家徒四壁,他总算是明白,原来这些年,郑忠光一直都在咬牙过日子。
将所有一切好的东西都寄给了他。
如今三十出头,明白父母之难,却已经为时已晚。
郑衡哭得难以自持,跪在床前,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劝慰母亲的话。
倒是郑秀,静静的站了一会儿,出门喊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