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姑娘对自己,到底是真撞了还是假撞,万航也没有印象。
不过,她把自己从冰天雪地里带回来,又差人照顾,这是不争的事实。
赵静姝羞赧道:“让万公子见笑了,我早已无碍,补一觉就恢复如初!”
“身体健康是一切的本钱,赵姑娘无碍,那我便安心了!”万航微微一笑。
他说完,起身施礼,郑重道谢:“万航谢赵姑娘救命之恩!”
万航仔细检查过身体,除了大理寺狱中留下的伤外,并无任何其他的伤处。
王大夫说过,自己是被马车撞倒,才被赵小姐救了回来。
这番说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恐怕只是这姑娘人美心善,在年关将至的时刻,看不得别人受苦,才施以援手。
为了不让他难堪,编出这么一个理由来的吧。
无奈自己有重任在身,若再住下去,怕是要连累赵府上下。
赵静姝皱眉,满含歉意道:“安排你住在下人住处,的确委屈了万公子。只是东跨院的房间年前已来不及收拾,不如……年后……”
万航一听,禁不住大喘一口气,打断了她,“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是诚心感谢姑娘搭救……”
这一幕,正好被刚刚回府的赵煜看在眼里。
他暗自思忖:这小子举手投足间倒像是有教养的,姝儿鲜少与哪家公子谈得来,他摇头叹息,大踏步入了院。
“爹,你回来了!今晚家宴几时开席?”
赵静姝一见他,恢复了小女儿姿态,脚步轻快地迎了上去。
赵煜拍拍赵静姝的手臂,眼神淡淡看向万航。
万航敛眸,恭身施礼道:“晚生万航见过赵大人!”
“爹,这就是我跟你提过的万公子!”赵静姝连忙介绍。
“哦!万公子何方人士,现居何处?”
“回赵大人,晚生本为山东青州府人士,还未得父亲表字,就被金贼践踏了家园,前几日才孤身一人来到皇城,磋磨些时日……尚无住处!”
万航对自己的身世含糊其辞,这不能完全怪他,兵荒马乱的那几年,像他这般无家可归之人不在少数吧。
随着金国步步紧逼,北方大半国土已被霸占,南迁之下,又有几人不落魄?
赵煜听后,紧绷的脸色缓和下来,轻轻叹着气。
“如此,便安心住下吧!今夜的家宴,你也一起过来!”
他胸膛横阔,面色一凛,便不怒自威。
这副做派,让万航想起了隗顺,只是赵侍郎眼下不足四十岁,隗顺倒是比他老许多。
万航俯下腰身,恭敬道:“晚生恭敬不如从命,谢过赵大人!”
赵煜爽朗一笑,走上前来,拍了拍他的臂膀,正要开口,一道身影从门外冲了进来。
“爹,岳将军他……”来人正是赵泽川。
他长发散乱,惊慌中掺杂着悲戚,眼睛里湿润润的,嘴角抽动。
看万航在场,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口。
赵煜拉着他的手臂,两人并肩拐进长廊,路过身旁时,万航瞥见赵泽川眼角落泪。
他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看来,岳将军的噩耗,已从大理寺传了出来。
他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仿佛有什么将那里紧紧攥住,令他喘不过气,他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石凳上。
赵静姝原本满脸喜色,见哥哥一反常态,父亲一脸严肃,又见万航突然失态至此,她眉心紧蹙。
走上前来,轻声道:“万公子,发生何事?为何,你们都……”
万航茫然地抬起眼帘,眼前之人的面容蒙上了一层水雾,他都看不真切了。
“赵姑娘,他……”万航话到嘴边,才意识到自己已然失态。
他抬起手腕,扯起衣袖,擦去眼里的泪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赵姑娘,在下谢过你的盛情邀请,除夕家宴,我着实不适合在场,这就先回房了!”
他说完拔腿就走,赵静姝在他身后急切地喊道:“宴席开始前,我还要出府放花灯祈福,万公子,陪我一同前去,可好?”
万航顿住脚步,转过身,静静望着她。
赵静姝向他点点头,表示自己诚心诚意向他发出邀请。
“好!”万航答完,转身离去。
他刚迈进西跨院,两个小厮紧随其后,抬着两大筐爆竹跟上来,并说道:“公子,若是需要抬至他处,尽管吩咐我们!”
万航点头应着。
小厮们放下后退了出去,万航把门轻轻掩上,颓然地歪靠在椅中。
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一遍遍过着大理寺狱中的场景。
生命的最后,他的执念依然是“尽忠报国”。
迫害之下,他所求的也仅仅是“天日昭昭”!
有多少人,今夜守岁,是为了期待崭新的一年。
又有多少人,今夜无眠,只为英雄痛哭一场,只为送他一程!
有人问岳将军,“天下如何才算太平?”
他答道:“文官不爱钱,武官不惜命,则太平矣!”
他位至将相,却保持着清廉的作风,朝廷每有犒赏,他悉数分给将士们,自己分文不留,就连私家财产也用来补贴军用。
出师路上与士卒一同露宿,就连高宗为他筹建府邸,他都拒绝了,并引用霍去病之言,“北虏未灭,臣何以家为?”
这样忠心为国的英雄缘何落到这种下场!
万航清楚记得,岳将军用文字直抒胸臆:“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他穷极一生,收复失地的愿望,总是被“旧山松竹”层层阻断。就算是将漫漫心事化为悠扬的音符,又有谁能懂其中深意?万般无奈无处诉说。
秦桧为相之后,他抗金复国的筹谋一次次化为乌有,尤其是去岁的十二道金字牌,哪一道不是刻满投降派的猖獗和丑陋嘴脸!
当真是个毫无骨气的陋宋!
万航一口银牙就要咬碎,他右手握拳,重重锤在高桌上。
如果自己早来半日,会不会就能扭转他的下半生?他不止一次这样想。
然而,这个饱受国土沦丧欺辱的时代,敬重岳将军的人又岂止自己一个,在他生前,未尝没有人试图将他救出吧?
事已至此,唯有将岳将军好好安葬才是当务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