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深夜,人们熟睡之时。
月亮高悬于空中，寒风灌进鲜少人出没的森林，激起阵阵呼啸声。
手电筒的光如萤火虫的微光,在偌大的树林里移动。
夏目贵志将半张脸埋进围巾里，试图抵挡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
“还没到吗？”
中原中也看向身后,一连串的脚印留在的台阶上积雪里。
石阶高耸,因年代久远,被雨水侵蚀得凹凸不平。
我停下脚步,看向旁边灌木里延展出来的一条小路。
“从这里进去。”
夏目贵志拿着手电筒射向幽深的小路。
白光照亮一排而过的粗壮树木，树干上缠绕着注连绳，不断向前延伸没入黑暗。
两只瘦小的妖怪对上他的目光后,惊慌地撒腿就跑。
“那边是妖怪的世界。”
我轻声道。
中原中也眯起双眸，随着我的视线看过去，却只能看见与周围相似的树林。
夏目贵志小心观察他的神色，眼里闪现懊恼的神色。
我转过头,抓住中原中也和夏目贵志的手,拉住他们越过灌木,跳到小路的入口。
似有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响起，中原中也感到在跨入灌木的一瞬间，周遭的气息变得混杂起来,几股视线若有若无落在身上。
眼前所见的不再是平平无奇的树木,而是缠绕着注连绳的巨大古木。
粗壮的绳结上，绑有一个篮球大小的铜铃。
“人类的孩子——”
“居然有人类可以进入这里。”
古木后,探出两个矮小的身影。
他们身着白色和服,脑袋像是斗笠一般,脸上的神色万分诧异。
中原中也微微挑眉,有些好奇地打量斗笠妖怪。
“这也是妖怪吗？好弱的样子。”
斗笠妖怪面露震惊,嘴巴张成三角形状，蓦地手里出现月牙形镰刀，颤抖着声音喊道：“我们可是侍奉丰月神大人的侍从，你、你居然说我们弱——”
“丰月神？”
中原中也垂下眼睑，眼里划过迷茫的神色，“原来神明是存在的啊。”
“那是当然！你们这些无知的人类，日本可是有八百万大大小小的神明，更别提海的那头还有更多传说中的仙人和神兽。”
斗笠妖怪正要上前攻击，却被同伴拉住。
“喂，你快看那个戴着狐狸面具的，他身上的气息好像是神明大人。”
我把手揣进浴衣袖口里，无奈地叹了一声。
“呀嘞呀嘞，我身上的气息那么像神明吗？”
斗笠妖怪愣了一会，突然丢下武器，滑跪在我面前，对我来了个土下座。
“神明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的丰月神大人吧！”
“有除妖师把丰月神大人当成妖怪，现在被困在了除妖师设下的结界里——”
妖怪们惊慌得朝我磕了好几个头。
我实在受不起，连忙把他们扶起来。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帮忙的。”
斗笠妖怪眼前一亮，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夏目贵志走上前，俯下身子抬手拍了拍他们的脑袋。
“我也会帮忙的。”
他勾起唇角，露出微笑。
我轻笑两声，也抬手揉了揉他的脑袋。
不知为何，夏目贵志有些怔愣，呆呆地捂住被我碰过的头发。
“抱歉呐，中也先生。”
我双手合十，朝中原中也眨了下左眼，“先去帮助一下神明大人吧。”
中原中也向我看过来，似有一瞬露出挣扎的神色，深深地看着我不发一言。
随后，他走到妖怪们面前，眼神凌厉。
“那个除妖师在哪里？”
斗笠妖怪们互相对视一眼，转头朝右前方跑去。
“请跟我们来。”
树木不断从身边掠过，半人高的草丛开出一条路。
约莫过了十五分钟，一缕蓝光从前方亮起，与此同时传来男人念咒的声音。
我心下一惊，脚下使力，如风般跳离原地，出现在蓝光闪起的上空。
黑色的字体漂浮在空中，地上复杂的圆形阵法不断产生气流。
身着僧袍的男人手执念珠，双眸紧闭，正在不断施咒。
阵法中央，一位带着鹿角牡丹面具的人影被纸人缠住身躯，莹绿色的光点不断从他的体内溢出来。
身体往下降落，我闪身到除妖师身后，抬手将他砸晕过去。
“丰月神大人！”
斗笠妖怪们聚集在周围，哭哭唧唧地拍打结界。
结界蓝光一闪，妖怪们被弹飞到各处。
“啧，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我看向丰月神不断变淡的身影，目光一沉，当即往结界扑去，试图把手伸进结界里。
刹那间，被我触碰到的地方电光四溢，大风四起。
滴滴鲜血从指尖迸发出来，落到阵法上。
阵法周围围着一圈剪成“z”字形的纸条，此刻正不断涌出经文，把我的血吸收殆尽。
“原来如此，关键是这个啊。”
“雪先生——”
夏目贵志的惊慌的声音传入耳中。
丰月神眼里划过不忍的神色，目光落到我身上，轻轻摇了摇头。
“不要再接近了，若是再这样下去，你也会被封印的。”
“谢谢你。”
我挑了下眉头，轻笑一声，手上更加用力。
“那就封印我试试看啊！”
我嘶吼出声，接着伏低身体，抵抗结界不断传来的刺痛感，忍住疼痛抓住围住阵法的纸圈。
刹那间黑发扬起，自发梢开始染白。
撕拉一声，纸圈被撕裂。
中原中也皱起眉头，看着面具下的黑眸骤然变为鲜红的竖瞳。
夏目贵志瞳孔骤缩，握起拳头冲到结界前，用力挥出一拳。
结界破碎，一道白光直冲天际，破开云层。
点点白光从空中落下，丰月神的身影若隐若现，如轻烟一般力量变得虚弱无比。
“人类的孩子，谢谢你们。”
他漂浮在空中，淡紫色的华丽和服在微光中如梦如幻。
我仰起头看着他，丰月神伸出手抚上我的脸颊。
“不必厌恶自己的力量。”
“只要是能救人的力量，就都是好的。”
温润低沉的嗓音传入耳中，我缓缓睁大了眼眸。
丰月神喉结颤动，轻笑一声，抬手拍了下夏目贵志的脑袋，看向中原中也。
“很抱歉，我现在没有力气报答你们。”
他话语一顿，出现在中原中也面前。
中原中也猛地后退一步，愣愣地看着眼前的神明。
丰月神伸出手，食指点在他的额间。
瞬间，暗红色的文字出现在白皙的皮肤上，自手臂攀延至脸颊。
“住手！你在干什么！”
中原中也抬起手从额前挥过，却只碰到空气，手掌穿过了不月神的身体。
体内荒霸吐的力量涌现在血液里，蛮横地横冲直撞，试图冲破束缚。
他警惕地盯着丰月神，蓝眸里红光乍现，克制不住的杀气从体内迸发出来。
顿时，夏目贵志吃惊地看向中原中也。
“不用担心，我并非要对你不利。”
丰月神轻笑两声，周身的光点开始没入中原中也的体内。
“我在你的体内感受到了破坏的力量，这股力量来源于古老的祸津神荒霸吐毁灭性的神力，不知为何被封印在你的体内沉眠，以另一种能量体系在你身上体现。”
他伸出手虚虚拥住怔愣的中原中也，继续道：“封印似乎是有所松动，达到一定条件就能释放力量，但是人类的躯体是承受不住的。”
“虽然不知道你是作为封印容器的人类，还是荒霸吐本身的意识，如果没有相克的神力疏导你体内的破坏能量，一旦封印彻底解开，你的意识也将被抹消吧。”
“因为自身的毁灭，也是一种破坏。”
中原中也睁大眼眸，眼底倒映出被绿光萦绕的鹿角牡丹面具。
污浊了的忧伤之中。
他一直以为的异能，一直以为自己是与异能特异点结合的产物，没想到这个异能源自于彼方世界，不属于人间的力量。
“但无论是什么身份，你现在都作为一个人类活着，要是消失了的话，家人和朋友都会伤心的吧。”
丰月神温柔地叹了一声，半透明的身躯开始消散，惊得斗笠妖怪们哀凄一片。
“丰月神大人，您要离开了吗？”
夏目贵志薄唇轻抿，双拳不甘心地紧紧握着，“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看向丰月神，蓦地挑了下眉头。
漫天飞舞的莹绿色光点，全部没入了中原中也的体内。
“我不是离开，只是现在力量太虚弱，需要在有神力的身体里修养。”
“只能麻烦暂时附身在你的体内了，作为交换，我会在你使用那个力量的时候帮你疏导力量，让你拥有意识的情况下控制力量。”
说完，丰月神的鹿角牡丹面具消散在空气中，尽数钻入中原中也的眼里。
中原中也捂住眼睛，猛地后退一步。
他皱起眉头，心情复杂地看向戴着黑手套的双手。
“这样也不错啊，合作共赢。”
我轻笑两声，走到他面前拍了下他的肩膀。
中原中也垂下眼睑，表情平静得就像寂静的湖水。
双眸里蕴藏的情绪，谁都没能看懂和体会。
夏目贵志沉默半晌，低头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个东西握在手心。
他走过去，握住中原中也的手，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
中原中也低头一看，手心里赫然躺着一枚蜜桃味棒棒糖。
“中也哥，虽然我不清楚你身上曾经发生过什么，又或者你现在正在经历什么，你没有说出来，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吧。”
夏目贵志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柔和的浅笑。
我盯着那根棒棒糖，有些意外。
难道这小子跟我有一样的爱好？
我把手伸进衣领里掏了掏，愣是没掏出一颗糖来。
唉，失策。
没有把糖带出来。
夏目这小子我还挺喜欢的呢。
我瞥了眼沉默的中原中也，他在看见棒棒糖后，心情似乎好了点。
寒风拂过，灌进宽大的浴衣袖口里，激起阵阵寒意。
我百般聊赖地踢走一块石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失落些什么。
半晌，我抬起头，朝天空伸出手，身上发出淡淡的银光。
一道银光以我为圆心激荡开来，在空中化为月牙色的星星缓缓降落。
斗笠妖怪们仰起头，惊叹地看着此刻美轮美奂的情景。
夏目贵志和中原中也抬起头，眼底倒映出点点微光。
“中也先生。”
我转过头，望进中原中也的双眸里，对他轻轻笑起来。
“请你不要伤心。”
“缘分到了，该遇到的人会重逢，不好的事情也将消失。”
这是我用体内仅有的一点灵力，制造的星辉降临。
白泽曾说，我在神社受人供奉百年，虽未成为神明，但在体内积攒了一些微薄的灵力，可以看见妖怪和亡者，没有杀伤力，但可以用来弄些浪漫的小玩意。
如果这从空中落下的星星，可以让中也先生开心起来的话，那我这微薄的灵力也并非一无是处。
赭发在风中扬起，中原中也细细摩挲手中的棒棒糖，看着眼前流动的星空世界。
散发着微光的星星不断从身边拂过，洋洋洒洒落满一地，又化为流光汇聚于空中炸开，像流星般美丽，又像烟花般绚烂。
不知不觉中，他勾起唇角，唇边溢出浅浅的笑意。
“雪，谢谢你。”
风捎来了他的声音。
“名字里带着雪的人，是不是都这么温柔呢？”
近乎于叹息的呢喃消散于风中，随着星星隐没在月色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