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均这些日子,心里很不痛快。
前年,有个非常好的朋友拉他在山西开矿。他感觉自己没经验,也没可用之人,投资大,风险大,所以并不打算做。
但是回了家,还是跟父亲念叨了几句。当时他的弟弟在场,说了两句不好做之类的话。
严均本来就不想做,只是说说,并没当回事儿。
前几天,消息传来,那个矿出了问题,死了不少人,惊动了朝廷。朝廷派人去调查,也要惩办地方官儿。投资了的朋友,估计也跟着倒霉了。
昨天他弟弟知道消息回来,满口都是当初他的主意正,要不是他拼命拦着大哥,说不得家里亏银子还惹官司了,那该多么多么的惨……
语气态度,特别的孩子气。完全是掩盖了当时的事实,得意洋洋的自我夸耀。
打小,这个弟弟就对自己无比崇敬。从来,都是自己训他。
而现在,他竟然用那样的眼神来看自己,那幅即将当家作主的笃定,让他感觉好笑,却又不得不多思多想。
他严均没儿子啊,没继承人。
如果接他班的是弟弟的儿子,那他这么整日辛苦奔忙,是为了什么?
他深思熟虑的决断,与继承人想法不一致怎么办?更何况,这个“继承人”,还有自己的父母呢。
其实,他本不该担心的。父亲早就把家业交给了他,除了大事跟父亲说说,基本上都是他当家作主了。这些年,从未行差踏错,严家在稳稳当当中上行。
他无愧于心。
只是,他知道,自己的心态,发生了变化。
他,心虚了……
今天,他与几个朋友喝得有点多,从东正楼出来,也没骑马,想疏散一下酒气,走回家。只带了二个小厮,看着街上劳碌的人们,都过着平实的生活。不像他,花团锦簇之下的虚无。
他与妻子林氏,即是家里长辈做的主,也是自己相看的。
脑海里显现出她当年的模样……长得极美,还有点小霸道!看着人,歪着头,微微斜着眼,抬着下巴,神气的很。
他确实是喜欢她的呀!
婚后,她性子果真很独断。其实自已也有一些,但是,他能包容她呀!
她不喜欢自己纳妾,自己就没纳妾,并不感觉缺什么。
时光荏苒,他没儿子啊……原来,也真没当回事,还年青嘛……但没成想终究走到今天。
这个时候,他,还没有多想,可是后来,妻子执意把长女送进了宫。
这件事对他的打击,远比他表现出来的,要深重得多。记得自己傻傻的坐在那里,一天一夜。他都感觉自己在京城,活成了个笑话。
与妻子情投意合的生活了近二十年,敢情,他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他呀。
接下来的这些,虽然事情烦杂,焦灼!还因为银子,弄得难看。但其实,这都是些琐碎事,他知道自己,心歪了。
对着妻子,看起来仍一如过往,可那是他的教养所至,而没有本心。
到了东风巷口。右转是家的方向,可是他不想回去。
他站在路口,小厮知他有心事,也不敢催。
这时候,一个女子,脚步轻快的小跑过来。
那女子脚步匆忙,不停回头看,后头,似乎有两个人在跟着。她有些慌不择路,结果一下子撞到他怀里,还踩了他一脚。
刚才下了点小雨,并不大,但女子鞋底湿的,踩在他灰色丝鞋面上,不用看,肯定脏了。
严均的小厮在后面嚷嚷开了“你眼睛瞎了?!没看到我们爷在这儿么?怎么生撞啊!?”
另一个也嚷道“别说伤着爷,弄坏了衣裳你赔得起么?”
“对不住,对不起……奴家……”那个女人声音温柔带点南方口音。
后面两个人看势不好,一转身就溜了。
但也没走多远,远远的躲在那边,探头探脑的往这边看。
那女子转头,看他们走远,松了口气,回头再一看严均,又紧张起来“对不住大人,奴家慌不择路,碰撞到大人……没,没把您碰坏吧?”
严世子听着好笑,我是花瓶么一碰就坏,脸上不禁柔和得多。
“不碍事。”
“还要谢大人替奴家解困……”她说罢,苦笑一下,给严均行了个礼。
明明遇到坏人,见到自己却没哭天抹泪儿,嗯,倒还不错。
再看这个女子,鸭蛋脸,黑头发,未婚装束。浅绿色细棉裙衫。一头乌发,插着几只红木钗。眼睛和嘴巴还生的不错。
那女子低头看到严均的鞋上老大一个脚印,脸都红了“哎呦,把大人的鞋踩脏了,这……”她掏出手帕,想去擦,但这大街上,这个举动实在是不像样。
于是低声说“大人,奴家的家就是边上,您要不要随奴家去,把鞋擦一擦?”
严均心里却是一惊,一个女子,邀请男人回家,这可不是什么正经人家儿的女儿能做出来的。
难道是暗娼,还是想搞什么仙人跳?
他一下子烦了!
结果那女子往他身边凑了凑,悄悄一指远处那两名鬼鬼祟祟的男子。
小声说“烦劳大人送佛送到西,让小女子妥当进家门……求您了大人。”
她这样一说,严均倒有些坦然了,不管真假,我便跟你回家,看你还能怎么样?
京城,想跟爷玩仙人跳,你也得有这个本事!
于是点头“即在这附近,我就帮你一下。”
那女子一笑“谢大人了。大人请这边……”
女子在前头走,还不放心的扭头看了一眼远方的那两人。
进了旁边的巷子。走过两家,有个整齐的小院门。
“这就是了。咦?她们回来了。”
刚一推门,一个四十多的仆妇来迎了出来,担心的问“姑娘?您去哪里了?”
那女子说“唉,别提了,去买了趟线,又遇到街尾那两个蠢货了。纠缠没个完,要不是这位大人……”
那仆妇一看严均的气势,有点害怕,默默福了一礼,不敢再说话。
那女子“大人请进……妈妈打点清水,拿干净的布来,我把大人的鞋踩脏了。”
边说边进了院。
严均一看,这竟然是个非常整洁的小院。院子规整,正房三间,厢房东西各二间,还有南房两小间。花子里有花草,有瓦鱼盆。
严均跟在她身后,闻到她身上一股淡香,但不如林氏身上的高雅。
他鼻子痒了痒,不由笑了下。
进了堂屋,他的两小厮自动的站在门外。
堂屋里,干干净净,家具木头很不讲究,但挺规整。条案上还有花瓶,但看得出来,是个喜欢美好事物的女子。
“您请坐!”她从旁边拿出个垫子,放在地上“您把鞋子脱了,我看妈妈能不能弄得干净些。”
“一双鞋而已,不必那么麻烦。”严均四处打量,并未看她。
“奴家这里一点也不麻烦,倒是给大人添麻烦了呢。”她的声音很欢快。
严均也就不矫情了,脱了鞋,踩在垫子上,那女子拿着出了门。
严均看着,桌子上,放着笸箩,里面有针线和正在绣的东西,嗯,应该是缺线出去买的。
桌子上,竟然还有几本书。
她认字?
严均拿起来一看《冲冠一怒为红颜》
“……”
另一本《月照楼台》,抄的歪七扭八的字,匆匆一眼,竟然都是那种低劣情节的风花雪月话本子。
嗬,还会看这些乱七八糟的呢。
女子再进来时,端着一个小瓷罐,还有个小碗。
她笑道:“大人,平日里,奴家这时也不来客人,所以也没备茶。这是奴家平日里煮的汤水,您要不嫌弃,就喝上一碗。”
严均不知道怎么的,在这里就放松下来。
“不必,我不喜欢喝甜的。”
“啊?这个不算甜吧?呵……可能是有点,估计您是嫌弃的。那只能给您倒些开水了。妈妈在那里擦鞋,擦完还要稍烤一下,您没急事吧?”
“无急事。你叫什么?刚才两个是什么人?”
这个女子坐得离他稍远的小凳子上,叹口气。
“奴家钟淑怡,南昌人士。祖辈也算是耕读人家。只是家里没有出什么人才,我父母又去得早,与弟弟相依为命。原想着,弟弟能读书考取功名,岂料他,不是块材料,功课并不好。他在上学时,与吕大人的公子关系很好。后来吕大人高升举家迁到京城,吕公子就让我弟弟一同进京了。我们买了这个小院,算是落户京城了。”
“哦,这个院子是你家买的?”
“嗯,祖辈留了点资产,我们拿在手上,小心谨慎,置了个小院,花得差不多了。弟弟常常要随吕大人出差。我就一个人在家,带两个仆妇过日子。刚到京城时,感觉新鲜,上街到处看,不知道怎么的,就招惹上了那两个蠢货。我出去他们就跟着!还经常在我家门口乱转,妈妈出门就跟妈妈,有时还往院里扔东西,哎呀,当真讨厌的很。让吕公子和弟弟去教训他们吧?可是,那个时候他们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但只要弟弟一出门,他们就来晃……说些污言秽语,真是恼人。今天我活计做到一半缺线了,偏巧张妈妈和小丫头出去买菜。我想着,几步路,买完就回,可谁想他们就在那里等!”
她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通,哼了一声“下回我再出门,就带上擀面杖!再惹我就敲破他们的头!”
严均听着有意思,哈哈的笑了,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都在抖“那是两个大男人,你一个弱女子带那个又有什么用?再者说,要真是打破他们头,他们不更赖上你了?”
“唉!那以后我就不出门了吧。等弟弟回来,看是不是换个地方。”她苦恼的摇摇头。
“你这个院子,挺清静。”
“是啊,买东西也方便。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正说着,那妈妈进来了“老爷,姑娘,您看看……”
那个女子连忙站起来接过来看“呀,还是有点印,不过比刚才好多了,大人真不好意思,要不然……回头我赔给您一双?”
“你赔?你会做啊!”
“当然会啦,只不过做得少。但应该是没问题的……”
她仔细打量着鞋,咧了咧嘴“不过大人的这样鞋,可能,做不大上来!”
“这是谦益祥定制的。”
“我说呢!这可不是寻常人做的!规整的很呢,好看!谦益祥吗?回头我也去瞧瞧,买两双,跟弟弟过年穿。”
她的话,平铺直叙,但又很积极,让严均很放松。
那老婆子说“姑娘,刚已经把尺寸留了。”
“嗯。妈妈有心。”那妈妈笑着出去。
女子把鞋放在严均脚下“大人,真对不住。回头,真的做一双给您。”
严均起了逗弄之心“你怎么不去谦益祥买双赔我呢?”
“奴家还不知道那里的鞋多少银子啊?太贵了我可买不起。”
“我看你诚意不足。”
“足的,大人,足的。您不知道,做鞋可不容易呢。”
“呵呵……”严均也不知道,为了一双鞋,自己在这里耽误这么久是干什么。
但真的是很放松,他没与这样的女子相处过。自己这个时候应该走了,却不知道怎么的有点想再呆一会儿……摇摇头站起来“那成。就这么定了。”
女子送出屋子“大人慢走。”
严均没回头,挥挥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