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漪委屈地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手的主人。
男人身材高大,衮服华贵,冠冕前的珠帘碰撞、交织,遮住他眸中的深色。
少女清亮的眼眸中盛满了委屈,像是受伤的小动物急需他人的安慰。那滴滴泪水滚落,像是一下又一下,尽数砸在他心中。
那颗坚如磐石的心,温软似水。
此刻的暴君只想将这娇气的蠢鱼搂在怀中,一滴滴拭去她的眼泪。
帝王弯腰,横抱起她。
同时看向宫道尽头,怔愣在原地的萧云醒。
萧霁安似笑非笑,冠冕上的珠串摇晃,让萧云醒猜不透他的情绪。
“怎么,皇弟?你安顿好曲小姐了。”
声音不大,却在此寂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
萧云醒瞳孔骤然紧缩,面色一僵。立即跪了下去,伏地请罪。
“臣弟愚钝,不知陛下何意。还请……”他眼中闪过纠葛,半晌,沉声道:“还请陛下明示。”
“哦?”
萧霁安眼神戏谑,长叹一口气,悠悠道:“不过是玩笑,皇弟何必如此紧张。”
人臣原先紧绷的表情顿时松懈几分,脊背挺直,不卑不亢:“陛下,有些玩笑开不得。”
“你怪孤?”
暴君嘴角下弯,神色陡然变得阴沉,眼中一片厉色。薄唇紧抿成线,周身肃杀之气遍布。
片刻间,又云消雨散。
他笑笑,道:“那皇弟定然不知,昨日曲贵人失足落入枯井中,香消玉殒了。”
跪在地上的身影凝固半瞬,萧云醒咬紧了牙关,从喉间强逼出几字:“还望陛下节哀。”
他藏在袖下的手臂早已青筋暴起,指甲嵌入皮肉。恨意从荒芜的心底蔓延开,以至于肩膀都微颤着。
但最终如尊石像般,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萧霁安见他这般,心中不屑,唇角勾起嘲讽的弧度。侧目示意李迎,后者立即会意,拉长嗓子,高呼出声:“摆驾回宫——”
宫道两侧,是赤色的朱墙,琉璃瓦上还存着些残雪,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
那亮光,同样晃得他眼晕。
帝王的轿辇缓缓走远,他跪在冰冷的宫道上,俯身高呼:“恭送陛下圣驾。”
冷风扬起萧云醒鬓角的碎发。他下颌紧绷,眉目悲凉,撩袍起身。跪久的膝盖已被寒意浸透,微微打颤,但他依旧挺直着脊背,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萧云醒只是失魂落魄地想,曲夜春真的死了吗?
他回到府中,神色颓然。抬眼便见阮绥立在院中,不免惊呼:“舅舅?”
后者神色悲哀,欲言又止了许久,说:“殿下,您当真不考虑吗?”
萧云醒瞳孔骤然紧缩,立马反驳道:“舅舅,此事早已成定局。我们何苦折腾,最后的结果不过是做遗臭千古的乱臣贼子……皇兄,皇兄,他只是乖戾,并非不善待我。”
阮绥闭眼,沉默片刻,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娓娓道来:“云醒,这皇位本就该是你的。当年先帝病重,秘密召我入宫,那传位的诏书上分明写着你的名字!写着萧云醒三个字!”
言语激烈,他气得嘴唇都在颤动。半晌,才略微平复心情,悔恨道:“我不知萧霁安使了什么手段,让这诏书换了主人,我只知……”
阮绥的神色慢慢变得悲哀,“它原本就是你的。”
此话既出,萧云醒怔愣了一瞬,随即敛下眼中悲戚,逼出个难看的笑。
“已是定局,不必再提。”
“殿下!”
阮绥遽然跪下,言辞激动,一字一句打在他心中,刀刀剜心。
“您看看这天下众生吧,他们活得是怎样的水深火热,您想想曲小姐,想想你们的孩子!殿下,不能再忍了!”
“如果他做不成明君,这江山自然要易主,您才是名正言顺的人主!”
他说完,整个人伏在地上,大有以死明志的趋向。
萧云神情游移,恍恍惚惚地,仿佛看到那屋檐有一金色神龙盘旋而过。
回神时,碧蓝的天空上只剩几朵洁白的云。
“我……”
他敛眸,其中深色,浮浮沉沉。
另一边,萧霁安亲手抱着重漪下了轿辇。
幼鲛栽得不轻,不仅膝盖红肿,连手心也有几处细细的擦伤。
她双眸含泪,此时可怜巴巴地躺在暴君怀中,耍着些小孩子脾气,气恼道:“我的腿,它不听使唤!”
“孤倒觉得,是你太蠢。”
萧霁安说完,重漪立马来了小脾气。她与这暴君相处久了,胆子也愈发大起来,把头侧过去,哼哼唧唧的,总之就是不理他。
“生气了?”
萧霁安低低地笑了声,温热的手指刮过她细嫩圆润的脸颊,试图诱哄她转过来,“好好好,不是你的错,是腿的错。”
重漪早已在暗中竖直了耳朵,就等他哄自己。
闻言,才悠悠转过脸,表情有些小小的得意。
两人一起用过午膳,李迎便进入传话,报绣衣卫沈达求见。
“传。”
重漪坐在暴君身旁,闻言不禁好奇地看向殿门口。
沈达身穿赤金飞鱼服,腰间束玉带,绣春刀佩于其侧。向萧霁安回复道:“陛下,镇南王因病告假。”
萧霁安眸色深沉,语调慵懒,“盯紧他。曲夜春那边呢?”
重漪愣了下,曲夜春没死,那她还在暴君手中?
她悄悄拽了拽暴君的袖子,换来的是后者的安抚,示意她先安静。
重漪乖乖坐直,继续听沈达回话。
“回陛下,她——拒绝沟通。”
沈达走后,萧霁安这才同她解释起来。
原来那日曲夜春被请出镇南王府,向西想要出城门。可京城宵禁,大门紧闭,她被路过的巡军发现,再次上报,送回宫中。
他念她肚中稚子无辜,终未下杀手。只是关在后宫中,严加看守,怕生乱事。
重漪愣了下,回想起书中萧云醒与曲夜春的感情之路,虽然坎坷,可终究是幸福美满结束。
书中,曲夜春虽在后宫,可她有手段有心机,不到两年,便全盘掌握后宫之事,成为萧云醒最得力的助手。甚至在萧云醒起义逼宫时,她不顾自己性命,冲上去挟持了暴君,最终成功助他登帝。
可如今,萧云醒竟然抛弃了她,甚至是在她怀着他骨肉的时候。重漪面色复杂起来,思考了许久,突然明白了是为何。
书中的美满终是建立在曲夜春因为子嗣被暴君立为贵妃,而曲家又成为萧云醒的助力。两人感情的完美结局也是因为萧云醒江山、美人都得到了。
而如今,曲夜春只是一个弃子。江山美人之间,他选择了前者。
同为女性,她不免唏嘘曲夜春的命运。细细想来,她如今可能才不过二八风华,还是个鲜活年轻的生命。
纠结地揉了半天的袖子,重漪最终还是祈求着开口:“我、我想去瞧瞧她。”
说完,她眨了眨眼睛,紧紧盯着暴君。睫毛轻颤着,清亮的杏眼中盛满了希冀。
又在装乖。这蠢鱼一旦有事求他,便会摆出这幅稚气乖巧的模样。
萧霁安实在拿她这幅样子没办法,不得已与她交换了条件:“下午练两页字帖,孤傍晚便带你去瞧她。”
重漪高兴极了,她还保留之前当鱼时的下意识,当即讨好地将下巴放在他掌心,咧开嘴傻笑。
未时一刻,李迎带着两个小太监,抬进一摞子半米高的奏折。
重漪正坐在桌案前面,右手被萧霁安握着,他神色认真,眼睑微垂,正手把手教她写字。
“陛下。”
李迎低低唤了声,随即让小太监将奏折抬至桌案前。
萧霁安松开她,起身在主位上重新坐下。余光瞥见她颤抖的手腕,目光上移,便见到她苦恼的表情,不由得勾起唇角,悠悠道:“今日先写两页。”
重漪肩膀一松,表情苦兮兮的,闭上双眼,整条鱼往桌子上一瘫。
过了好一会,见无人搭理她。方才睁开眼睛,望向主位上的暴君。
帝王神色认真,手执朱笔,轮廓温和。
感受到她的目光,萧霁安缓缓出声,“怎么?”
重漪泪眼汪汪,在纸上歪扭七八地写下三个字作为抗争,举给他看。
萧霁安撩起袖子,将朱笔放置砚台处,侧目看向那纸上狗爬似的字。殷红薄唇轻启,将其念了出来:“不想写。”
他神色淡淡,说:“那便不去。”
“我、我只是一条鱼,为什么要——”重漪忍不住站起来,控诉道。
可话说至一半,见暴君眼神似笑非笑,不由得咽了口唾液,底气明显不足:“鱼,鱼是不用学写字的!”
萧霁安眉梢挑起,笑颜浅浅,说出的话却刻薄挖苦,“那照你这么说,鱼理应待在鱼缸里。”
言毕,笑容应声消失。
他欺身向前,捉住了她的手腕,眸色倏地黑沉,其间一片森然。
“那孤将你重新送回缸中如何?”
此刻的萧霁安如展露獠牙的恶鬼般,令人毛骨悚然。
重漪手腕被他抓得痛极,彻骨寒意似乎从腕处传入,让她寒毛耸立,怕得几乎只能听到胸膛里跳动急速的心脏。
又惊又惧之下,眼眶慢慢红了。她呜咽着摇摇头,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般,“我,我不想回缸中,我想做人。”
见她这般害怕,萧霁安原本暴戾的心情突然平复。慢慢松开她的手腕,将人按在怀中,声音轻柔了不少,循循教导:“想要做人,那就要好好学写字。”
重漪埋在他颈间,抽泣着点点头。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撇着嘴想,萧霁安这个混蛋,喜怒无常,成日将她当做戏耍的小玩意,开心了便哄着,不开心便凶着。
根本未把她当做人看。但——她转念一想,忍不住忧愁起来,这个地方,又有谁将她当做人?
重漪纠结地咬着下唇,想通了。
想要活下去,还是要讨好暴君。
幼鲛眼中噙着泪水,声音软软的,“谢谢你,萧霁安。”
呸,谢个屁,大混蛋!
怀中幼鲛的身子柔软温热,像是团暖烘烘的棉花,烤得他浑身发热。萧霁安原先以为,这娇弱的蠢鱼会恼他,却不想她突然道谢。
这短短六个字在他心中激起千层浪。
良久,沉寂下来。
萧霁安望向她眼角的泪痕,心头微动,眸色深沉如夜。
胆子……也太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