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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

作者:画七字数:9947更新:2022-04-18 12:30

    他的手形状堪称完美, 骨节匀称,皮肤泛着冷白,因为太瘦, 手背上细密交织的经络清晰可见,握在手里,是一种玉石般清凉的质感。

    薛妤将人拉出来,溯侑于是很自觉松了手,站在一侧墙角的阴影里, 捏着一枝被雷电烤焦的芽苞, 安静得像一棵开出花骨朵的树。

    这样的天气, 他身上仅穿了件长而宽大的黑袍,老气横秋的款式落在少年身上,除了衬出那张脸毫无血色的苍白,并没能削弱半分原有的风韵。

    如悟能所说, 他确实长得很好看。

    薛妤的视线从他脸上落到他手上, 半晌,道:“给我。”

    溯侑鸦羽般的睫毛颤颤落几下, 像是做了错事的孩子,不敢看她脸色,只是默默将手里捏得死死的那截枝丫放入她手掌中。后撤时,指尖不经意蜷了蜷,触碰到她温热的掌心,又触电似的缩了回去。

    薛妤脸色并无变化, 她接过树枝, 半蹲下身, 长长的发丝因为这个动作而朝前垂下, 遮住了她半边侧脸。

    她恍若未觉, 只是皱着眉,以树枝为笔,在那个已经有雏形的“引灵阵”中勾勾画画,不过寥寥数十笔,阵中局势一变再变,阴冷之气一点点降下去。

    “你从前,走的什么道?”

    薛妤是这世间少见的灵阵师,纵使这具身体现在尚停留在大灵阵师境界,可千年的造诣仍在。

    她能感受到布置这阵法的人手法并不娴熟,像是临时参照着某种阵图一点点摸索着刻画出来的,即使这样,他也依旧接近成功了。

    不止在灵修,甚至灵阵师一道上,他也展现出了不同常人的天赋。

    “没。”溯侑抬了下眼,因为阵法输入过多灵力的原因,他两边眼尾尚缀着点晕开的红,颜色深郁,像是有人提笔用胭脂画了两朵小小的云,他低声道:“有什么学什么,不讲究。”

    像他们这样的,也讲究不了。

    前期活下来都是问题,后期有心想专注一条路,但那时候学的东西已经杂了,更没法改。

    “也好。”薛妤点了下头,道:“你现在等同于从头来过,从前学的那些就都全忘了吧。”

    “这半年你主修邺都心法,同时想一想,往后的路要往哪条道上走。等回了邺都,我带你去藏书阁选适合的秘笈。”

    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像是从圣地走出来的殿下,出手大方,浑然不在意那些秘笈,功法在外面价值多少。

    就像那颗用在他身上的七彩丹,她碾碎了用气劲拍进他身体时,也如同说这话时一样自然,没有犹豫,没有迟疑,也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今天这阵。”薛妤顿了顿,侧首去寻他的眼睛,强迫他与自己对视,郑重道:“不准再有下次。”

    “好。”溯侑白得几近透明的长指在宽大的袖袍下动了动,轻声吐字。

    时至深夜,一轮清冷的月被云遮了一半,另一半颤巍巍悬在天边,薄霜似的皎光均匀洒在草木葳蕤,古树参参的村落里。

    对面不知谁的石屋窗台外,养着一墙的迎春,在这样夜阑人静的时刻,发生了某种奇妙的变化。

    也许是吸饱了雨露霜华,枝条上一朵迎春无声绽放,从里面跌跌撞撞跑出来个指拇大小的姑娘,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抱了朵花苞趴在枝头,好半晌没有动静。

    万物成精,这是世间常有的事。

    只可惜命不好,生在尘世,生在人族的村落里,明日一早被人看见,那些人会如何对她呢,是见钱眼开地高价卖给城中商贾人家,还是眼也不眨地扼断她的生机。

    溯侑仅仅扫了一眼就收

回视线,却发现薛妤出乎意料看得认真。

    她对尘世中热闹的,鲜活的事与物总抱有许多新鲜和好奇。

    于是他又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到那座石屋悄悄开了扇窗,从里面探出半个脑袋。没过多久,有人就从石屋里溜了出来,一边跑一边胡乱系着衣扣,可即便如此,还是被夜里的温度冻得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顾不上许多,先支着脑袋左右张望,见四下确实无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将那小得可怜的花妖放入掌心中,而后灵猴一样往远处蹿。

    “苏允。”薛妤望着这一幕,想起那个在他们第一天来就跳起来告诫的少年,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去了雷霆海的方向。”溯侑很快跟上她的节奏。

    “跟过去看看。”

    两人悄无声息融入黑暗中,他们借着夜色与树林的间隙,不远不近缀在苏允身后。

    苏允没有修习术法,但少年好动,又长于林间,跑起来脸气都不带喘,偶尔一脚猜到落叶,清脆的嘎吱声响很快被风声遮盖。

    他一路穿过林间,拐入一条荒废的长满杂草的小道,又一口气不歇地跑到滩涂边,这才终于停下来狠狠喘了几口气,胡乱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沁出的汗。

    浪潮声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苏允左脚搭右脚踩在被浪花拍打的一块巨石上,朝深海中不知吼了几句什么。

    某一刻,海水几乎停止了涌动。

    溯侑感受纷杂的气息像缠绕的海藻般缓缓逼近,其中一股尤为可怕,如曜日中汩汩涌动的岩浆,只是稍微流露一丝气息,就能将人放出去的神识灼得有去无回。

    来人众多,且格外强大。

    他才要侧首提醒,肩头便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压了下,余光里是大片大片铺开的瓷一样白腻的肌肤,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止不住往他鼻子里钻,她清冷的声音尚带着呼出的热气,一点一点拂在耳边:“来了。”

    “别动。”

    不知是因为她这两句话,还是因为别的些什么,溯侑深色的瞳孔颤了颤,像被人用了什么定身术一样,慢慢的就连呼吸都凝滞下来。

    薛妤凝视着大海中央,面色彻底凝重下来。

    这一环确实在她意料之外,这个叫苏允的少年,那日跳出来跟他们嚷嚷时她就探查过,气息纯净,是个普通人,因此没有放在心上。

    这些天她忙着查九凤,查陈淮南,包括去查金光寺和陈剑西,唯独没想过一个纯粹的人类少年,会跟妖族有这么深的牵扯。

    月色清冷,起伏绵延的海面突然从中间裂开,像是被什么不可抗拒的力量强行撕裂,颤巍巍拱起一座水桥,桥上渐渐有人影现出,或倚着或站着。宛若有人临空落下几笔,便有画中人物栩栩如生呈现在眼前。

    薛妤的视线径直略过那些气息微弱,尚不成气候的小妖小怪,最后落在最中间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张扬热烈的红色留仙裙,头上盘起的发髻上讲究而精致地插着当下最时兴的珠钗,剩下的发柔柔垂到腰侧,眉心用朱砂般的颜料恰到好处勾出一片凤羽,心思巧妙得令人称叹。

    她随意抬了抬下巴,身边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妖们便一哄而上,各出手段,使那座小小的水桥开出各式各样的鲜花来,而她这才似略微满意了似的从“鲜花桥”上步步垮下来。

    她的气势太压人,气息太张扬,以至于无需辨认,但凡长了眼的人都能辨识出她的身份。

    这就是那位令悟能等人心生忌惮的妖都九凤。

    “小鬼,大半夜的,吵什么。”九凤生了双妩媚的凤眼,漫不经心说话时显得浑身
都流淌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她伸出长指,戳了戳苏允的脑门,语调软绵绵的酥到骨子里去:“给姐姐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是这个。”苏允自然而然地扭头躲开那根软若无骨的手指,张开掌心,露出掌心中那个连爬都爬不起来的小花妖。许是出来的时间不能太久,他说话便格外的快:“我前段时间看着花苞上有些灵气,心想可能要诞生个小花仙,这些时日在长春花藤上格外费心一点。因为圣地来了人,我阿爷这几日格外不高兴,见我就骂,说我荒废学业,溜猫逗狗的没个正经样子,骂着骂着起了兴,将一盆热水倒在了花架上。”

    “这才导致它出生不足。”

    “你看可还有救?”

    “噢?是这样。”九凤眼风轻飘飘掠过他掌心中孱弱的花妖,掩唇打了个哈欠,才格外无情地道:“我管不着。”

    苏允急了,他挠挠头:“怎么就管不着了,你不是这片海的头头吗?那这,这小花仙长大后也可以为你做事啊。”

    九凤这下是真笑了,她道:“小鬼,你当我是你们口中的山大王呢,还头头。”

    “行。”她像是那种高兴了什么主意都能轻易改变的性格,“那就留下吧,正巧我的十二花妖里缺这么朵迎春。”

    苏允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

    “不过。”九凤眼低低垂下来,眼尾处压出一道格外凉薄的线,整个人的气势在一瞬间层层拔高,“在有些人眼里,这可不叫花仙。”

    她语气轻得令人高骨悚然:“这得叫,该死的花、妖。”

    她话音落下瞬间,爆炸般的气浪从她鲜红似血的衣袖间迸出,而后去势不减,携着万钧力道在苏允收缩的瞳孔中掷入他后背数十里林间,顿时声浪涛涛,泥浆翻滚。

    “不是想见我吗?”半空中,九凤居高临下,红唇轻启:“还不出来?”

    薛妤早就想到会瞒不过她,她一步步出来,仰着头看九凤时,脸上并没有被人揭发的狼狈和胆怯。

    “你这手上,还真沾了不少我妖族的血啊。”九凤眼底像是燃烧起两朵绚丽的火莲,她舔了舔唇,满脸勾人的媚态:“真令人讨厌。”

    “托妖都的福。”薛妤指尖雪丝拉成千万条,将他们所在整个区域密不透风地围起来,而后化为灰烬,消失在空气中,于是方圆数里的海面,像是生了无数堵门,将风声和浪潮声一并隔绝开,“邺都十分愿意将这管束的权力交回妖都。”

    九凤冷冷地哼一声,身后浮现出巨大的凤凰虚影,华丽的尾羽每一根都似缀着鎏金,妖娆地绽放出朵朵火莲。

    “你要在此处与我交手?”九凤勾唇笑了笑,眉宇间终于凝起些火热之色:“好啊,我已经许久没遇到如此干脆利落的人了。”

    薛妤皱了皱眉,问:“若我不与你交手,雷霆海一事,可有交谈的余地?”

    九凤终于仔仔细细打量这位素未谋面的邺都公主,半晌,将一绺碎发别回耳后,道:“没有。”

    薛妤颔首,朝她扬了扬下巴,话语格外简单利索:“那来,打。”

    她跟九凤素未谋面,却在许多人,许多书中得知妖族本性,他们骨子里仿佛就带着战斗的本能,凡事以实力说话,只有展现出令人认可的实力,他们才会真正将眼前人重视起来。

    在此之前,说别的什么屁话都没用。

    九凤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化繁为简,三招定胜负。”

    薛妤点头,衣袖挥出一股柔劲,将苏允和溯侑远远推离出这片区域。

    她们凌空而起,九凤声势浩大,无数根流星火箭迸发,带着肃然杀气从四面八方攻向薛妤,火箭所过
之处,空气都仿佛被那样的高温灼穿,继而融化,而薛妤则缓缓地闭上了眼。

    一个极动,一个极静。

    两者碰撞在一起时,空气中有片刻静止。

    下一刻,画面陡然破碎,无数火球倒飞出去,又在半途被某种气息碾碎,灰扑扑地落进海里。

    短暂交手,九凤畅快淋漓,兴致昂扬:“再来。”

    这一次,薛妤主动出招,万千灵光如流萤般飞出,落成一个小小的阵法,阵中伸出一根藤条,将才要腾空避开的九凤狠狠拽下来,等她回身斩断,人却早已入阵。

    薛妤在阵外安安静静看着,长而宽的衣袖垂下来,像两片绵软的云。

    和灵阵师对阵,就这点不好。一旦入阵,那就是他人在外面笑看,任你在里面手段尽出,丑态毕露。

    九凤像是被这一幕刺激到,眼瞳在一瞬间炸开鎏金光芒,下一刻,无边热浪将整个灵阵包围,灵阵终于像不堪承受一样,如被打碎的玻璃般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在两人眼中碎成无数块灵气光点。

    “最后一招。”九凤揉了揉发麻的拳头,收敛起眼里懒洋洋的娇态,认真道:“让你提前见见妖都的实力。”

    她以为薛妤不会理她的挑衅话语,谁知眼前霜雪一样的冷美人竟也认真地回了句:“好,我看着。”

    下一瞬,有流动的浮光顺着海面一点点漫上来,一只巨大的火凤舒展赤翼,带着海面万里长风,以一种绚丽到寻常人不敢想象的姿态将海水劈成两半,朝薛妤飞来。

    那一双琉璃似的黄金瞳里倒映着山,水,夜空和海面,美得令人心惊。

    而就在的火凤尖利的喙即将触到薛妤头顶时,她整个人像是被那团炽热的火烤得融化了似的徐徐消散在天地间。

    眨眼间,海面上落下纷纷扬扬的雪,温度急转直下,雪轻轻柔柔覆盖在火凤流光溢彩的漂亮羽翼上,一层接一层,像开了一树一树怪异的花,却偏偏将那些有脾气的,冒着火光的尾羽安静而坚定地压了回去。

    如此对峙片刻,两人都现出原身。

    九凤眉心拧起来,很不高兴地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硬邦邦地道:“算平局。”

    “好。”薛妤不在这些事上跟她计较,她道:“我想问几个问题。”

    “只能问三个。”九凤眼也不抬地回:“我拿人东西,临时收手绝无可能,这件事你别提。”

    有人愿意开口,事情无疑好办许多。薛妤沉吟半晌,问:“一,佛宝失踪是不是你们干的?”

    “二,这件事跟陈淮南有没有关系。”

    “三,它闹得这么厉害,最终目的是什么。”

    让她问三个问题,她还真列个一二三出来,九凤打完架,平复了下心绪,复又变得懒散起来,“第一个问题我不知道,回答不了。你换一个。”

    薛妤沉默半晌,问:“你受谁之托?”

    “她叫云籁。”九凤又站回那座水桥上,托着腮看晃荡不休的海面,伸出手拨了拨,“是海底一只大妖。”

    “至于跟陈淮南有没有关系。”九凤不重不慢地哼了一声,欣赏自己沾了水而格外艳丽的指甲,言语格外不屑:“你自己问问不就知道了。”

    “还是他们将他保护得太好了。”九凤顿了顿,慢吞吞地补充完:“连对请来帮忙的你都藏着掖着不敢露面啊。”

    薛妤慢慢压了下唇,道:“还剩最后一个问题。”

    “目的,不是杀人,就是找人咯。”九凤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大好的事,神情恹恹地拢了拢衣裳:“你快点将人带过来,事情解决了不就行了。”


    凤凰厌水,她真是在这冷冰冰的海底待够了。

    薛妤将她这几句话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倒腾了许多遍,方道:“我知道了,多谢。”

    “别谢我。”九凤朝她摆手:“这事没完,该出手时我还是会出手。”

    说完,她凌空点了下苏允的方向,道:“正好,顺路把这小鬼拎回去。”

    闹了一晚上,之前九凤和薛妤过招时山崩地裂的阵势将村里的人都惊醒,察觉到少了三个人,寻人的火把顿时满山头簇动,只是远远躲着这片海都不敢过来。

    回去的路上,薛妤走在前面,溯侑紧随其后,他们两个都不说话,苏允也梗着脖子不敢怎么吭声,风一吹,抱着胳膊冷得直哆嗦。

    “小六?小六!!”远处,有人举着火把看到了苏允,声音一下子拔高了许多,他朝着后面招手,道:“村长!小六回来了,回来了。”

    苏允也配合着往前跑,一把被涕泗横流的老村长摁入怀中,煽情过后,是又打又骂的鸡飞狗跳。

    眼前一片热闹,火把涌动。

    溯侑抬眼看身边人,发现她安安静静站在圈子外沿,过了许久,才慢慢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流露出一些疲惫之态。

    他睫毛轻颤,视线落在自己手掌上,而后空空握了两下。

    许是一直以来她表现得太低调,太柔软,他便以为她跟他从前所见那些少年天骄没什么区别。

    直至今日,方才,那场轰轰烈烈的对撞之后,才知自己想法有多天真。

    那种级别的战斗,即使是上审判台前的他,都在上面挨不过一遭。

    何况现在。

    甚至,她在战斗之前,还得分出心神来管他。

    如果不能快速强大起来,这样孱弱的身体。

    他拿什么帮她?

    越来越近的火光照得少年侧了下头,映出眼里一片浓郁的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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