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看向李发财,但李发财却觉得自己好像被某种无处不在的诡异视线注视着。
黑暗当中，元欲雪殷红的唇瓣，是真正地轻轻弯了一下。
那清冽得显得有些冷淡的声音也同时响起——
“名字改变了。”
那一页的登记册上。“李发财”的名字变为了全然陌生的三个字。
“祝云荆
女
二十三岁
入住原因：血债血偿。”
果然。是要他自己说出来才有用。
元欲雪心底很平静地想着。
这是由副本意志所降临的，最高级的“幻术”。就算是身处其中的人发现不对,也无法破解。非得要最关键的那一方亲自出口叫破幻境,才算得上真正的破阵。
而此时,元欲雪将那本登记册合起。他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女鬼”身上。
“祝云荆。”他喊了一声这个无比陌生的姓名。
语调毫无起伏,是那种平静的冷淡,却莫名透出一股玄妙的韵律来。
“女鬼”从来没有透露过她的名字,但她的姓名,无疑就是——
“祝云荆。”
人类的姓名,是含有某种特殊意义的。
这三个字好像不停地在脑海当中回响着。她的神色在最开始，似乎有些迷茫，甚至显得痛苦,仿佛一只铁棒插进脑海中肆意搅动，翻天覆地，一直到——拨云见月为止。
祝云荆、祝云荆。
祝云荆。
她在心底不断地默念着这个名字，舌尖似乎都缭绕上那股缠绵黏意。
这是一个很熟悉的姓名。
这是一个对她有着极重大意义的姓名。
直到那一层“不可探知”终于被捅破,如同大雾散去，让她终于清晰地见到那一层真相为止。
仿佛耳旁风声大作，气流极速又突兀地相冲击着,连着周边的空间，都被冲击成无数碎裂的碎片。
然而正是身处这样的风暴中心的她，又猛然睁开了眼！
眼珠正在微微颤抖着,震动着,翻滚出清晰可见的血色,但——
她想起来了！
她不是漂泊无依的“女鬼”。
她是祝云荆。
只骤然间，祝云荆瞳孔当中蔓出水色，泪如雨下。
……
朦胧被遮掩的记忆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在那一晚上，李发财的确将和她的见面地点，约在了新买的高层别墅当中。
他也的确想杀了她。
只是最后，恐怕连李发财都没想到，一个力气不如他的女人，在死亡之前爆发出的力气会那么的可怕。
祝云荆甚至半个身体都挂在阳台外围了，却硬生生地将李发财给拉了下去。在李发财掉下去后，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气喘吁吁、精疲力尽地爬上了围栏。
那天掉下去的，是李发财。
死的人，也是李发财。
之后，祝云荆报了警。
她随身携带的录音设备，足以证明，李发财是强奸后欲杀人灭口掩盖罪证，最后自食恶果，掉下了高楼摔死。
当然，鉴于窃听手段并不合法，这些录音并不能作为直接的法律证据，只能作为对于法官、陪审员判断案情的一种补充证明。真正决定案情走向的，是之前强奸案的人证进展，和在李发财坠亡当日，对面的高楼正好在进行高精度拍摄，无意中拍下了李发财坠亡的全过程——
是祝云荆先被推下去，而她又拽住了李发财往上爬。
总之阴差阳错的巧合之下，也或许是上天终于有眼，李发财像是忽然间失了力，一头栽下，最终死亡。
这案情不算扑朔迷离，但怎么判，却有多重标准。
最后的结案，没判祝云荆防卫过当，而是判定李发财在行凶过程当中意外失足坠亡，担全责，祝云荆无罪释放。
事情到这里，本来该算是完满结束。
但谁也没想到，李发财在莫大怨气之下，化成了鬼怪缠身。
夜夜噩梦，性命之忧。
祝云荆在不堪受扰的情况下，青黑着眼，满面疲惫地走进了避厄酒店……
之后的事，就连祝云荆也记不清楚了。
她在那之后，成了“女鬼”。
……
其实这就是副本和李发财的交易，也是这个任务当中最险恶的陷阱了。
变成鬼的是李发财，但他进入酒店之后，借助副本规则的力量，自愿放弃了身为鬼的能力，伪装成客人。
而作为客人进入酒店的祝云荆，则成为了鬼怪。
祝云荆的记忆当中并不记得这一点，连李发财死时的记忆，都被修改，变为了她被害身亡。
李发财的确没有任何能力，变成“鬼”的祝云荆都能轻易杀死他，但他可以借助玩家的力量，达成所愿——
任由谁也不会想到，保护目标和需要击杀的目标，悄无声息地颠倒了。
从最开始颁布给他们的任务，就是错误的。
李发财甚至有意隐瞒了一部分的信息，让玩家们从祝云荆口中得知她的“死亡原因”。来自另一方的证词，远比李发财本人的话要可信许多，更加深了玩家们对于“厉鬼”、“人类”的固有印象。
祝云荆就是那死去的厉鬼。而李发财本人，是逃进酒店中避厄的人类。
但偏偏出了元欲雪这么个异数。
身为战争机器人，元欲雪同样也参加过多起人类解救任务。元欲雪对于人类的各项细节数据，是相当敏锐的。
这种敏锐直到副本规则彻底更改了李发财的存在体质，也没有被彻底的磨灭。
元欲雪只是觉得……有一点奇怪。
但这种奇怪会落到他身上，本身便十分诡异了。
祝云荆在完全无意识状态说出的那句话——
“为什么任务对象不能是我？”
就连祝云荆本身也被更改意识，并不得知真相，这一点绝不是她在给予提示，但她还是这么询问了。
副本的无限杀机当中，也总会给玩家们留下一线生机，所以祝云荆当时的一声询问，甚至可能并不是出由本意，而是来自副本给予的一丝暗示。
显然，元欲雪把握住了。
大胆猜测。诸多验证。
李发财以副本给予他的伪装幻象，自认为将玩家们玩弄于鼓掌当中，却没想到玩家也携手给他结成了一处大型幻境，让他看见自己最想看见的场景——
祝云荆被他亲手杀死。玩家任务失败溃散。他绝处逢生，仇恨得报，从此以鬼体流连人世。
贪嗔痴念，竟然无一不清晰，无一不露出破绽。
事情到这里，也算是尘埃落定了。
祝云荆回想起自己的姓名，记忆也随之解封。规则不能再对她进行干扰，从恐怖的鬼怪面貌，渐渐化身成了人类模样——面容清秀漂亮的年轻女生。
而李发财的面容，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黑气缭绕，面容血腥模糊成一团，是它死时的样貌。
直到现在，李发财仍然满心灰败，又不敢相信——
为什么？为什么它会被发现，它哪里露出了破绽？
它虽然暴露了，但也还有一点好处，就是恢复了鬼怪身，同样也具备鬼怪的力量。
此时它尚且没有被钳制，那双猩红淌血的眼，只微微一转，便落在了祝云荆的身上——
还有机会。
杀了祝云荆！
玩家们照样是任务失败！他们会死！死的人，必定不是自己！！
在这种极度翻腾的怨念之下，李发财孤注一掷，化作一滩黑气向祝云荆迎面扑去。
祝云荆似乎脸色微微一白，向后退了半步。
她其实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是身体本能的防御机制。便见眼前微微一晃，银光如雪。
破鸿蒙再次出刀，正中那抹黑气。
黑气顿时被劈开——似乎还能听见惨烈的尖叫之声。但只转瞬之间，黑气便被彻底吞噬，眼前再次空无一物。
天光正好微亮，刚升起的一抹朝阳，透过一整面的玻璃窗，落在了客房当中，映亮了满地狼藉的房间，和祝云荆那微含泪水的脸。
……
对祝云荆来说，她是刚入住酒店，就得离开了。
不过这是件好事。
前台负责接待的小姐似乎丝毫没对祝云荆表现出异议。她露出相当标准的笑容，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眼前的客人，同时推出了那个怪异又复古的机器。
“希望您对我们酒店的接待员做出合理的评价——”
“评价分为一星到五星，请您用心选择。”
祝云荆也迅速按上去了。
并且非常不出预料的，五颗星。
她没带行李，也不想多待，因此评分完，就可以离开了。
面对着玩家，祝云荆还有些心绪复杂——原本以为的敌人，到最后，却是保护她的人。
唇部几度嗫喏了一下，最后，祝云荆还是很简短地说了一句：“谢谢。”
她的感谢，是真心实意的。
小五对她摆手，笑容很甜，“拜拜！”
祝云荆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准备离开的时候，听见元欲雪喊了她的名字。
“祝云荆。”
她停下来。
元欲雪望着她，脸上似乎带着一点不怎么明显的、很轻微的困惑：“李发财变成了鬼。”
其他人或许听不懂，元欲雪为什么要忽然问这一句。
但祝云荆是听懂了的。
纵使李发财是个恶人，而恶人死后，总是更容易变为厉鬼。但李发财的死法，似乎只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但他还是变成了鬼。
或许这其中，还有一些地形、时间，甚至是生辰八字这样的特殊原因……
但祝云荆只是轻轻地眨了眨眼。
“他来找我，我猜得到。”
“元欲雪，我不算一个好人。”她说。
但是现在这一切都结束了。
李发财想要杀掉她，只是没成功，所以一切都两清了。
祝云荆笑了一下，离开了。
不会再有人知道，她那天去找李发财，是为了什么。
元欲雪站在原地，很缓慢地眨了下眼。
他想，人类实在是很复杂的生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