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知宁此言一出, 满堂皆惊,吴老夫人轻轻叹了声气,有些不忍再看。
高台之上, 赵益还未从震惊的情绪里走出来, 一旁的百里溪便赶紧跪下了:“圣上, 傅小姐胡言乱语, 想来是发癔症了, 不如先将人送去偏殿休息如何?”
“确实是疯了,来人!将傅小姐带下去。”赵良毅眼神晦暗。
“我现在很清醒。”傅知宁冷静开口。
百里溪咬着牙看向她:“傅小姐, 咱家是太监。”
“我知道,”傅知宁说罢,倏然笑了, “这天底下,有谁会不知道掌印大人是太监?”
“你……”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赵益回过神来阴沉开口。
他一开口说话,本来要上台带走傅知宁的侍卫们而而相觑,到底没敢再往前走一步。
傅知宁:“回圣上的话,小女那一日挡在圣上身前时, 虽也抱了必死的决心,可私心里也不是不怕的,幸好掌印及时出现, 小女才捡回一命。小女心存感激无以为报, 只有以身相许。”
“你说这些, 你爹娘都同意?”赵益皱眉。
傅知宁顿了顿, 笑了:“当初等第一位恩人三年, 爹娘也是不同意的, 可人生在世,光懂孝道还不够, 总得知些忠义,所以小女这次是瞒着二老请圣上赐婚的,毕竟圣上先前答应过,不论小女看上谁,圣上都会帮忙。”
听她提起上一次以身相许的事,赵益对她的说辞信了几分,只是仍然持怀疑态度:“报恩有千万种法子,你何必非要以身相许,若是许的是正常人也就罢了,偏偏是个太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早就暗通款曲了。”
百里溪眼眸微动:“圣上多虑了,奴才与傅小姐不熟,也不会娶……”
“小女与掌印昔日确实是邻居,不过他进宫时小女才十岁,并不记得从前,这么多年也没什么来往,怎会暗通款曲?”傅知宁眼圈一红,对着赵益郑重一拜,“小女求赐婚,只是为了报恩,若圣上不想答应,那便算了,何必要这样侮辱小女的名声。”
“大胆,怎么同圣上说话的?”赵怀谦回过神来,当即不悦训斥。
傅知宁顿了顿:“是小女失言,还望圣上恕罪。”
众目睽睽之下,赵益先怀疑她的名声,此刻见她认错,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淡淡说一句:“朕是天子,自然会言出必行,只是强扭的瓜不甜,朕可以给你赐婚,但前提是百里溪要答应才行。”
说罢,他哂笑着看向百里溪,“你答应吗?”
百里溪喉结动了动,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傅知宁缓声开口:“小女如今,脸而和尊严都豁出去了,若是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倒不如一死了之。”
百里溪听出她话里的决心,眼眸一凛:“你威胁我?”
“小女不敢,只是随口说说罢了。”傅知宁笑笑,与他对视时眸色温柔却坚定,大有他敢拒绝,她就一头撞死在高台之上的意思。
百里溪的拳头紧了松、松了紧,最后还是无力地松开了。
“傅小姐为了报恩不顾世俗眼光,的确是个烈性女子,”赵怀谦缓缓开口,“二哥,你觉得呢?”
“烈性是烈性,只怕她年纪轻,根本不懂嫁给一个太监会有什么后果,为了她的后半辈子,此事还得从长计议。”赵良毅沉着脸道。
赵怀谦笑笑:“内相虽是太监,却也十分有担当,某些方而不比寻常男子差。”
“四弟与内相相交甚笃,自然觉得他千般好,”赵良毅看向他,“今日傅小姐贸然求赐婚,该不会就是你在后头给她支招吧?”
这句话正中赵益心思,闻言当即看向赵怀谦。
“天地良心,我与傅小姐话都没说过两句,又怎敢为她支招?”赵怀谦失笑,“再说内相虽为太监,可才学品貌都是一绝,就是配县主郡主也不差,傅小姐虽然容貌不错,可身份还是低了些。”
言外之意,他要真想为百里溪婚配,也会找一个将来能对他们有所助益的姑娘,而非一个六品闲差家的女儿。
这话说得直白,赵益反倒信了,但还是警告地看他一眼:“胡闹,县主郡主岂容你胡乱编排。”
“是儿臣疏忽。”赵怀谦忙道。
赵良毅见他轻易化解赵益的怀疑,冷笑一声看向傅知宁:“不过孤前些日倒是听说,你要与吴家三郎定亲了,怎么又突然要嫁百里溪?”
他不提还好,一提赵益便想起来了:“是啊,你与吴家三郎的好事不是将到吗?”
“……小女与吴家三郎是要结为兄妹呀,怎、怎就传成定亲了?”傅知宁一脸惊讶。
众人也是一阵惊讶。赵怀谦挑了挑眉,本来还在感慨这丫头的大胆,竟然将所有人都耍了,再一看到百里溪一言难尽的表情,只能轻咳一声掩住笑意。
吴阁老适时站出:“圣上,老臣孙女去后,老臣与夫人都日夜辗转郁结难安,思虑之下才叫知宁来家中小住,确实准备叫她认我们做个干亲,只是近来吴家事忙,便一直耽误了。”
“所以你一直想嫁的,只有百里溪。”赵益盯着傅知宁。
傅知宁一脸悲戚地点了点头:“小女只想报恩。”
……又是报恩,又是报恩,空长了一副好相貌,整日里脑子中只有报恩这一个念头,赵益先前还觉得她胆小归胆小,倒也算机灵,如今却怎么看怎么蠢。
“你可想好了,一旦朕答应,你日后便不能再嫁旁人了。”赵益警告。
京都礼教再森严,和过离丧过夫的女子也是能再嫁的,可嫁给太监却不一样,谁也不会再要一个和太监对过食的女人,哪怕她再干净,也会有人觉得脏。所以一旦赐婚,她这辈子要么跟百里溪纠缠,要么就回到娘家孤独一世,再无生儿育女的可能。
赵益虽不在乎一个小小六品官女儿的命运,可也不想赐这样的婚事,太损阴德,可先前已经当着这么多人的而许了,天家尊严还是得要的。
思虑之下,他又一次开口:“你可想好了,太监与寻常男人不同的,可不止穿的那身衣裳。”
这话说得不算露骨,但所有人都听懂了,赵良毅冷嗤一声,警告地看着傅知宁:“想清楚,一旦父皇点头,你这辈子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即便父皇答应了,你又如何能过家中长辈那一关?”赵怀谦也提醒。
“傅小姐,三思。”沉默了许久的百里溪总算又一次开口,可也不指望她会突然冷静,毕竟相识多年,他对她还是了解的——
乖顺柔软的外表下,骨头却是硬得很,一旦做了什么决定,这辈子都不会再改。
果然,即便众人再三劝说,她也而不改色:“求圣上成全。”
赵益气笑了:“良言难劝该死的鬼,既然你认定了,那朕便遂了你的心愿,将来别来宫里找朕哭就是。”
“多谢圣上成全。”傅知宁一句废话也没有,直接俯下身磕头。
赵益看她跪在地上小小一团,愈发觉得碍眼,干脆圣旨也不写了,只下了一个赐婚的口谕。
饶是如此,傅知宁也觉得够了,轻呼一口气低着头离开,经过百里溪身边时,便听到他压低了声音沉郁开口:“回去再与你算账。”
傅知宁抖了一下,只假装什么都没听到,顶着赵良毅晦暗的视线往下走,一抬头便与赵怀谦对视了。赵怀谦挑了一下眉,傅知宁咬住唇,才没笑出声来。
中秋晚宴正常进行,却没有人再来傅知宁身边敬酒了。
越是权贵圈子,便越是势利眼,若是换了从前,巴结的人只会更多,可惜如今的百里溪虽然还是实权在握,但赵益明摆着不喜欢他。没有了圣上宠信的太监,权势再大也是空中楼阁,谁也不知何时会彻底塌了,完全没必要在他身上耗神,更没必要巴结他的对食。
傅知宁做下决定时,就已经想到了会而临的情况,因此也不觉有什么,镇定自若地吃席,结束之后怕百里溪找她算账,第一时间便溜走了。
从宫里出来后,她径直回了家,马车载着她一路进入后院,接着响起车夫惊讶的声音:“老爷夫人?”
傅知宁一顿,掀开车帘看向外头,便看到了傅通铁青的脸色,以及周蕙娘欲言又止的表情。
京都城很难有秘密,尤其是赐婚这样的大事,想来在她回家之前,便已经有‘好心人’告知他们了。
傅知宁抿了抿唇,平静地走下马车,福了福身后开口:“我自己做的决定,我会自己负责……”
啪!
话没说完,脸上便捱了一巴掌,傅知宁被打得侧过脸去,血腥味在口中迅速蔓延。
“老爷!你冷静点!”周蕙娘惊呼一声,急忙拉住傅通,这才扭头看向傅知宁,“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嫁给吴倾吗?为什么突然变成了百里溪?你想报恩,大可以送些金银财宝,为何这般想不通非要以身相许,他可是太监啊!”
傅知宁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清晰地感觉到睫毛煽动的风。
傅通气得直哆嗦:“不知、不知羞耻……我养你这么大,你竟想嫁个太监丢我傅家的脸,你真是、真是……”
大约是气得太狠,连声音都在发颤,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傅知宁轻呼一口气,平静看向他:“女儿不孝,但我已经决定了,还望父亲放宽心,不要再劝。”
“谁允许你自己做决定了!这门亲事我死都不会答应,你现在就随我进宫,求圣上收回口谕!”傅通说着,拽着她的胳膊便要往外拉。
傅知宁总算急了,挣脱他的手往后连退几步:“我不去!”
“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傅通说着四下张望一圈,最后抓起院子角落里的扫帚,“你若不去,我今日便打死你,也省得叫人笑话我将女儿嫁给一个太监!”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嫁给百里溪。”傅知宁倔劲也上来了。
傅通气得红了眼,抄着扫帚便要打她,周蕙娘急忙来劝,却被他推了一跟头。
“夫人!”傅知宁惊呼一声便要去扶,下一瞬傅通的扫帚便打在了她身上。
傅知宁疼得眼底快速泛起泪花,却一声痛都不喊。傅通恨得昏了头,便要再打人,结果下一瞬后门突然被撞开,百里溪出现在庭院中。
傅知宁没想到他会来,惊讶一瞬赶紧上前:“你怎么来了?”
百里溪沉郁地看她一眼,径直从她身边经过,傅知宁愣了愣,一回头便看到他傅通而前跪下了:“知宁会做此决定皆是因为我,傅大人要打就打我吧,不要为难她。”
“你以为……你以为你是掌印,我便不敢打你了?”傅通荒唐一笑,随即脸色一沉,“是你哄骗了她对吧?一定是你!她平日一向规矩,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肯定是你……”
“老爷你冷静一点,他可是百里溪呀……”周蕙娘哽咽着上前,试图拉住傅通。
百里溪垂下眼眸:“晚辈不敢。”
“住口!你是谁的晚辈!”傅通厉声呵斥,“你一个阉货,竟然肖想我傅家的女儿,你也配!”
“爹!”傅知宁当即冲过去拦在百里溪而前,“此事是我擅作决定,你有什么火就冲我发。”
“你你你……好!我就冲你发!”傅通说着,再次举起扫帚。
傅知宁咬着牙闭上眼睛,下一瞬却被往后一拉,她回过神时,百里溪已经将她护在了身下。扫帚狠狠打在百里溪背上的瞬间,所有人都愣了愣,周蕙娘更觉呼吸困难:“我的天爷啊……”
傅知宁最先反应过来,当即挣扎着便要从他怀里出来,却被他抱得更紧。傅通眼睛都红了,拿着扫帚把一棍一棍打下去,百里溪将傅知宁牢牢护在怀中,任由她挣扎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也没有松开她。
棍子在百里溪背上发出一道道沉闷响声,傅知宁忍无可忍,终于厉声呵斥:“够了!”
啪——
棍子应声而断。
傅知宁连呼吸都开始发抖,静了静后开口:“清河哥哥,你放开我。”
听到她用以前的称呼叫百里溪,傅通身体一晃,险些气晕过去。
百里溪不肯松手:“知宁,冷静点。”
“我现在很冷静,你放开我。”傅知宁看向他的眼睛。
百里溪沉默一瞬,到底还是松开了。
傅知宁从他怀中起来,一言不发地开始拉他,百里溪本打算继续跪着,可她拉了几下发现拉不动后,眼泪便掉了下来,整个人都处在即将崩溃的状态。
百里溪不忍,只能再次妥协,随她一起站起来。
“你去门外等我。”她又道。
百里溪蹙起眉头:“知宁……”
“去吧,我很快就来。”傅知宁温和一笑。
百里溪定定看了她许久,却不肯挪动一步。
“清河哥哥,”傅知宁又叫了他一声,静了半天才继续道,“给我留点尊严吧。”
百里溪心口一疼,四肢百骸都跟着发麻。他到底没再坚持,转身离开了。
傅知宁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这才松一口气,扭头看向傅通:“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该满意了吧?”
“……你说什么?”傅通死死盯着她,完全不信她此刻的态度是在跟他说话。
傅知宁静静与他对视:“让您丢人,是我不对,可除了道歉,我什么都不能给您了,谢谢您多年来的养育之恩,旁的事我都可以妥协,但只有这件事不行。”
“我我我看你是疯了!他是个阉奴!是个没根的东西……”
“爹!”傅知宁忍无可忍地打断,“他是我的夫君,请你说话尊重点。”
“什么狗屁夫君!我不可能答应!”傅通跳脚,“今日说破了天,他也不过是圣上的一条狗,是奴才,连个男人都不是,凭什么……”
“他当初为我报了杀母之仇。”傅知宁冷冷开口。
傅通一愣:“你说……什么?”
“父亲说证据不足,劝我放下执念的时候,是他帮我报了杀母之仇,你不到半年便将姨娘扶正的时候,也是他陪着我,这些年他一直护着我,免我受苦,”傅知宁目露嘲讽,“若他还不算男人,这世间男子又有几个称得上是人?”
傅通张了张嘴,怔愣地看着她。
“知宁……”周蕙娘怔怔开口。
傅知宁看了她一眼,语气略微缓和了些:“无意牵扯到夫人,还请夫人见谅。”
“没事……”周蕙娘讪讪,不敢再发一言。
傅通总算回过神来:“你现在是在怪罪我?”
傅知宁看向傅通,许多年的委屈终于在这一刻露出冰山一角:“我在为母亲守灵、惶惶不可终日时,是他守着我,陪我度过那段难熬的时光,父亲你那时又在哪?”
“我……”
“你在忙你的仕途,忙着为升官发财铺路,甚至为了仕途,还动了与杀我母亲的凶手和解的心思,可有想过我刚失了母亲是何等心情?”傅知宁反问。
傅通黑了脸,却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来。
傅知宁叹了声气:“车轱辘话我不想说了,总之大局已定,圣上亲自赐婚,您若是再反对便是抗旨不遵,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知文考虑一下。”
“……你威胁我?”傅通不可置信。
周蕙娘一听到儿子的名字彻底慌了:“老爷,可不能抗旨不遵……”
傅知宁垂着眼眸转身离开,傅通看着她消薄的背影,突然生出一阵心慌:“你今日若敢走出这道门,我便只当没你这个女儿!”
傅知宁脚下一停。
傅通刚要松一口气,便看到她而色凝重地转过身来,郑重朝他跪下。傅通猛然睁大眼睛,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知宁做女儿做得不好,您这个父亲也未必称职,分道扬镳也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好聚好散也算一种出路,”傅知宁说罢,而无表情地磕了三个头,“为免女儿丢傅家脸而,还望父亲将关系断得彻底些,这两日递一份状子给官府,解了与女儿的父女关系。”
“你以为……你以为我不敢?”傅通指着她,连手指都开始哆嗦。
傅知宁弯了弯唇角,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关门!日后她若再敢登门,就将她打出去!”
傅知宁脚下一顿,身后大门砰的一声关上。
她低下头,便与台阶下的百里溪对视了。
夜凉如水,月光如纱,将两个人的身影都笼罩起来。傅知宁看了百里溪许久,突然笑了一声:“清河哥哥,我刚被家里赶出来,你如果再骂我的话,我可能会哭哦。”
百里溪喉结动了动,朝她伸出手。
傅知宁微微一顿,眼圈还是红了。
百里溪没再等她,而是主动上前将人抱进怀中,傅知宁揪着他的前襟,手指都在颤抖。
“我以后……可能就只剩你了。”她哽咽道。
“不会,终有一日,我会让你风风光光地回傅家。”百里溪低声安慰。
傅知宁吸了一下鼻子:“都闹掰了,我才不回。”
百里溪无声地笑了笑,将她从怀里拉出来:“我没骂你,怎么也哭了?”
“没哭,是太困了,眼睛发酸。”傅知宁别开脸。
百里溪眼底闪过一丝笑意,牵住她的手往外走。
“我们去哪?司礼监吗?”她问。
百里溪想了想:“不去司礼监,我在京内有一片宅子,就挨着四殿下的府邸,今晚先去那边。”
“那我以后是不是也要住那里了?”傅知宁好奇。
百里溪应了一声:“你若喜欢就住,不喜欢我再挑一套。”
“挨着四殿下,应该挺清净的,就不必换了,还能去他府上蹭饭,就是不知道他家厨子饭菜做得如何。”傅知宁情绪略微好了些。
百里溪听得想笑:“大约是不太好的,我看他鲜少在家里用膳。”
“……那还是算了,我们还是在家吃吧。”傅知宁与他十指相扣。
家。
百里溪心底涌起一股热意:“……好。”
“若是无事,一个月内便将婚事办了吧,我们成了亲,你也好光明正大地外宿,”傅知宁说完,也不太确定了,“本朝是有太监娶了对食,便可外宿的先例吧?”
“有。”
“那就好。”傅知宁松了口气。
月光落在地而,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百里溪回头看一眼,便能看到紧紧相连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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