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王府。
“全在这了?”
吴策在门口处立着, 恭敬道:“回世子,拱卫司能找到的奏报都送来了。”
桌子上除了朱标自己的笔墨纸砚和零碎东西外,在角落里还放着一厚摞的文书,听他们的对话, 这些显然是吴策带来的。
“嗯。”朱标点了点头, 拿起一封打开。
旁边的椅子上,有一只胖胖的橘猫吐着舌头, 满头大汗蹲在桌上, 用两只前爪使劲摇着一把芭蕉扇, 不断为他们送去凉风。
吴策目不斜视, 好像压根看不到这惨绝人寰的一幕。
“这几个月来,邹普胜, 不,何野云风餐露宿,吃住都与乞丐没什么两样,走走停停并不住店, 身披一件破衣服,形骸放浪, 靠给人看风水、算卦赚点钱花。”
“他常做些帮穷人看病, 为冤者伸冤,打抱不平, 惩治恶人等类的事,故而在走过的地方皆留下不少好名声, 甚至有百姓自发为其立碑。”
吴策接着道:“此人脚程快, 已经到元廷的地盘上去了,属下的人不便再严密监视,后面的记录便断断续续的。”
他说完了, 朱标也正好把文书放下。
“他有没有说什么话,见什么人?”
话当然是一直在说的,人也当然是一直在见的,只是吴策知道朱标指的并不是那些琐碎,所以摇了摇头。
“先……刘基那边呢?”
“刘大人近段时间除了偶尔请宋濂宋大人一起饮酒登山外,照常办公点卯。”吴策心中一凛,恍然最近的风声果然是真的,心里有波涛骇浪,面上表情不变,小心回话。
“知道了,你退下吧。父亲问起来,你该说什么说什么。”
“是。”
吴策后退几步,随后转身走了出去。
轻轻的吱呀声过后,室内安静极了,尘埃在空中慢慢沉浮,于光线下显出淡淡的金色。
扇子常在空中飞舞,知道朱标喜欢安静,遇到夏蝉,便专门打落,外面日头高照,本就寂静无人声,现在更是连蝉也不叫了。
橘非觉得气氛有些不对,但它很少动用脑子想什么,见吴策走了,朱标又侧着头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放下扇子偷懒。
它在昨天偷吃了厨房准备的鱼,足有一整筐,害王府里的下人连夜跑出去找渔民重买,朱标知道后让它从马秀英院子里搬出来,住到自己这边,监督其吃两个月素以作惩罚。
过了片刻,橘非突然想到自己也许该趁人少拍一个马屁:“老板,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有威仪了。”
朱标回过神来,淡淡道:“嗯?”
“吴策那小子在外面可是呼风唤雨的,到了您这儿,乖得像只老鼠。”
“是吗。”
“那可不是,简直是一跺脚泰山都跟着震哇。”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
朱标瞥它一眼:“油嘴滑舌,谄媚世故,在我这里多住三个月。”
“救命,苍天啊。”橘猫浑身一抖,肥肉跟着悲痛,却不敢抱怨什么,苦着脸瘫软在了椅面上。
这时有人在门外道:“殿下,小姐来了,说是按王妃的吩咐来找您玩,让您不要闷在屋子里读书坏了眼睛。”
这是借口,朱标的眼睛还能有问题吗?
马秀英是什么人,她稍微一听李鲤得到的只言片语,便明白朱标身上发生了什么事。她也不去拉偏架,她知道有的架是不能拉的,像是小孩子们争执,如果大人下了场,事情往往不可收拾,反之若放他们自己去闹,总是没过
朱静镜和朱标走得近,活泼开朗,正是人嫌狗厌的年纪,闹腾起来,朱标一准没心思想其它。其母孙氏性格柔弱,也不会生出不该有的心思,两人呆着最适合不过。
另有一点也是马秀英清楚的,朱标是真的仁德,长兄如父这个词安在他身上毫无不妥,弟弟妹妹送过去,他很少不开心。
就这样,朱静镜在马秀英的安排下迫不及待地来了朱标的院子,满心欢喜等着大哥带自己“浪迹江湖”。
朱标听到禀报声,稍微一想就懂了马秀英的用意,叹了口气起身道:“你让小姐等一等,我马上出来。”
那太监道:“是。”
“你就呆在这里读书。”朱标扭头对橘非道,“书架上的四书五经你都可以看,既然说我有威仪,你得配得上这威仪,做只有文化的猫吧。”
不等橘非说话,桌子上的折扇飞起来展开,扇面上写哈哈哈三字,在一双缩成竖瞳的猫眼睛前晃了晃,勾起搭在衣架上的外袍给朱标送去。
朱标接过衣服穿上后,折扇把自己的扇柄递过去,他一手握住,推门出去了。
竹林旁的溪水边,朱静镜托着脸,光脚在水中蹲着,聚精会神看几条小鱼游来游去,脑袋上顶着的草帽都歪到嘴边了,也并不去扶。
“怎么不在里面等我?”朱标站定,帮她把帽子戴正了,担心道,“就算你身体好,也难免不会中暑。”
“大哥,你来啦!”朱静镜转头惊喜地叫了一声,“我不怕热,你看我的草帽,好看吗,我自己做的!”
朱标笑了:“就你的小肉指头,捋得清草绳吗?谁的功劳被你领了?”
“哼。”朱静镜道,“反正草是我自己拔的。”
“那就勉强算是有九成的努力吧。”
“这还差不多,等我再求娘带我去城外,接着拔草回来,给大哥也织一顶!”
“不给朱樉朱棡他们做吗?”
迎着阳光看向自己身后的大哥,朱静镜仰着被晒红的脸,站起来伸手要他把自己从小溪里抱出去,朱标也会意这么做了,一直把她抱到树荫
魏忠德一路跟着朱标,见状赶紧招呼人找了厚布铺在地上,又拿冰过的西瓜和桃子装盘放下,最后取来张小桌子。
“你不要在这里了,晚饭时再过来吧。”
魏忠德低头应下,快步拿过朱静镜落下的鞋子放在树旁,然后才彻底离开。
朱静镜跳到布上,捧起那切开的半个西瓜,拿起勺子道:“才不给他们编呢,朱樉朱棡只喜欢玩打仗的游戏,傻乎乎的,朱棣老是闷在家里,他娘不让他出门,我的草帽不给讨厌的人戴。”
“你是讨厌他们的人,还是讨厌他们不陪你玩儿?”朱标也坐下了,五六月份的天,即使是树荫下的土地,也有些发烫。索性他寒暑不侵,不在乎这些,而朱静镜的体格也异于常人。
“嗯……”朱静镜把西瓜子吐在碟子里,糊了一脸的红汁,“晚上凉快了他们也出来,我们一起玩过家家,我是娘,朱棣是爹,那时候他们就不讨厌了。”
朱标笑了。
接着他注意到小姑娘今日穿的是粉色衣服,可爱明朗,只是头上带了根精致的金银步摇,坠的是只翡翠小燕子,与衣着格格不入。若不是他眼神好,不一定能从帽子的遮隐下看出来。
“这是谁送的首饰?是不是有些……”
朱标不知道怎么把成熟这个词说出来。
正高兴的朱静镜嘴角扯下来了,握勺子的手也顿住。
“怎么了?”朱标关心道。
“一个多月?”
朱标的心好像被谁拿锤子敲了一下,顷刻间他有些愧疚,入梦醒来以后,他光顾着别的事情,竟然都没有好好关照这些小萝卜头,连他们的变化都没注意到。
若是往常,朱静镜根本连喊都喊不住,早踏着一脚的泥在自己院中飞奔了,更不会对编东西这类耗时间,又要枯坐的事情感兴趣。
回顾朱静镜玩水的动作,和要他抱的举止,朱标隐约明白了什么,低声问道:“告诉大哥,孙姨娘为什么要你戴这个?”
“娘说我平时太跳脱了。她还说我已经大了,不是小孩子了,该学规矩,再没大没小的,爹会打我,别人也会看不我顺眼。”
“可是……”
朱标想说点反驳的话,脑袋却里空白一片,根本找不出什么大道理来。
“娘说我须要识字读书,和大哥、弟弟们一样学习,做个能够相夫教子的淑女。”
“读书是好的,读书明理。”朱标用干涩的声音慢慢回应道。
“还有相夫教子呢?”朱静镜转头道,“娘的意思就是我要嫁人吧?像过家家一样,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
“嗯。”朱标道,“你想嫁人吗?”
“迟早要嫁人的吧?”朱静镜戳着吃到一半的西瓜,“我听娘说这是没办法的事,知书懂理,婆婆才会喜欢我。”
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压在朱标心里,他仿佛被哽住,坐直了身体。
“大哥?”朱静镜疑惑地看他一眼,见他没事,还是温和笑着,于是道,“以后的丈夫我要找大哥这样的。娘说我的婚事不是爹做主,就是大哥做主,大哥和我一起挑个大英雄吧?”
朱标知道这些都是小孩子的无心之言,朱静镜还这么小,孙氏疼爱她,不会专门讲这些话,应该是无意间与婆子侍女们发牢骚让她听见了。
小萝卜心思活泛,喜欢新鲜东西,这么一说,恐怕就被她记住。
“嫁人以后就能出府吧?我想天天在外面玩,这里能玩的,我都玩过了。”
朱静镜还在絮絮叨叨念着,一会儿聊自己的玩具,一会儿聊自己的零嘴。
耳边听着她的话,朱标想到了更远的未来。
是啊,朱静镜是公主,她会嫁人,嫁给高官贵人的儿子,或是干脆嫁给高官贵人。他们在朝为官,一旦受到牵连,或是如刘伯温那般明哲保身,朱静镜会是什么遭遇呢?
她会开心吗?她会满意自己的婚姻吗?
老朱同志将来要杀蓝玉,要杀李善长,要杀几万人,要大迁民,要编大诰,自己又能做什么?
帮着他稳固江山,还是像历史上的懿文太子一样据理力争?
江山江山,百姓是江,顺东而流,君王是山,依江而矗,一时俯仰,一时治世,可以留下什么?
“大哥。”朱静镜停下喋喋不休的嘴,“你是不是热了呀,我们进屋去,你给我讲故事怎么样?”
朱标深深凝视着自己宠到如今的妹妹,没有权力,不说让她自由生活,他甚至无法为她选一个好人家。
万事滚滚而行,自有定数,是非成败一时空,而功过却不在一时之间,刘基如何,邹普胜如何,随他们去吧!
从今以后,我是世子,是太子,是皇帝,既然不能优游,便去争去斗。
“走,你想听什么?”
朱标重新抱起朱静镜。
“听穆桂英挂帅,朱棣和我提过,后来我去问他,他根本说不
到了晚上,马秀英收到自己满意的结果,只是这次事情的变化到底与她想的有所出入,朱标振奋的原因,是他们中的谁也不能搞清楚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分了卷,不过不说大家也能看出前面那几章铺垫的基调了。文案观看指南第五条的价值来啦。
历史上朱静镜嫁给了李善长的长子李祺,李善长一家牵扯进胡惟庸案后悉数被斩,公主一家被流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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