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子明正在跌跌撞撞地走。
他穿一身破烂的衣服, 拖沓着草鞋,浑身上下除了一壶水以外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食用。
饿到极致的时候,他啃了路边的草皮。
这块草皮甚至也是难找的, 因为地上的很多植物已经被难民们如蝗虫过境一般地吞吃过了, 这零星三两根的草估计还是不久前新生长出来的。
人饿的时候也就和野狗没什么区别了,甚至比狗还要狠,比狗还要疯。
他是洪都派出来的信使, 像他这样的人, 朱文正一共派出来三十多个,只有张子明活着见到了朱元璋。其余的不是被陈友谅的探子杀了, 就是因为各种原因横死, 还有的压根连守城战的战场都没走出来。
这可并不是一个好差事。
此刻明月高悬,清冷地照耀着大地,为张子明的前路铺上一层银光。
为了隐蔽和安全, 他选择在夜晚出行, 白天休息, 这样不仅可以避开敌军, 还能躲避土匪和流民。虽说他身上已没有什么可以抢夺的东西,但乱世之下, 什么都不好说, 捉人去卖都是轻的,要吃人肉也是有的。
张子明不知道这个方法有没有大用,但他确实靠着这个一直活到了现在。
走着走着, 他的脚越发痛, 神经也仿佛一抽一抽的疼,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想到了自己见到大帅时的样子……
朱元璋背对着门口, 看着墙上的地形图。
领路的亲兵不敢耽搁,一路将张子明带到朱元璋面前。
张子明看见朱元璋的背影,纳头就拜,呼道:“大帅,大帅,洪都是真的撑不下去了,还请大帅早日发兵。”
朱元璋缓缓动了一下,点点地图,慢慢道:“你看看这里,再看看这里。”
“徐达,他在这儿。”朱元璋道。
朱元璋又道:“常遇春,他在那。”
张子明微微抬头瞟了一眼墙上,立刻又低下头去,表示自己的恭敬,刚才那一眼虽然短暂,但他确实看清了,常遇春和徐达两位将军都被在远处。
“咱也想早点过去,你知道吗?咱也想。”朱元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迈步从高台上走下去,一直走到张子明身边,握住他的胳膊把人扶了起来。
张子明跟着力道站起来,被朱元璋一直拉到桌前。
桌上铺着白纸,朱元璋拿起毛笔来,在纸上写了几行字,又拿起一旁的帅印,按上泥,盖在了纸上。
“你带着咱写的信回去,叫文正他们在坚持坚持。”朱元璋道,“咱知道难!打天下哪里有不难的?洪都守住了,咱们才好和陈友谅真刀真枪地干,败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张子明躬身道:“是。”
“不要怕!怕了就先输了!”朱元璋仔细看着他,安慰道,“你去找人领上干粮,换身衣服,即刻出发,马上回洪都报信!告诉他们咱的大军马上就到!”
张子明为这承诺而欣喜若狂,但却也没丢掉理智,摇头道:“大帅,路上流民甚多,属下还是就穿这一身的好,否则引人注目。”
“好。你若是死了,你一家的妻儿老小,咱保证把他们都带到应天去,让夫人亲自给你照看着!”
朱元璋从来不避讳在下属面前谈到他们的死亡,他知道安排好他们的后事远远比开那一堆的空头支票更加有用。
张子明果然很受用,激动地跪下,狠狠磕了一个头。
“去吧!”
他擦了一把头上的汗,
“等等——”朱元璋想了半天,还是决定问一问,“公子,就是咱儿子,到洪都去了没有?”
张子明扭回头来,诧异道:“大帅的公子?是说哪一位?”
“就是最大的那个……”朱元璋知道他这是没见到,倒也对,这才几天,是自己急了,刘伯温应该有数的,挥了挥手,“算了算了,想来那小子也没事,身边跟着人呢,你走吧,路上要一切小心!”
张子明一头雾水,摸不清他在讲什么,只好最后行了礼,匆匆奔出门去。
要论到洪都这次守城战的惨烈,没有人比底层的士兵们清楚,他们是最直观的体验者。
在没被选为信使之前,张子明也是他们的一员,现在他承担了艰巨的任务,心里反而十分愧疚,觉得自己是用取巧的方法逃脱了战斗与死亡,偷偷地贪图了安逸。
他明白自己不需要为这场战争负责任,也明白自己不是一个懦夫,可不在战场的事实终究在折磨他的内心。
快点回去……
他们还在等我……
要死,也要一起死!大帅说过,大军将至,大家再忍一忍……
扑通一声,张子明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撞在了路边的一棵树上。
这一下撞击让他头晕眼花,眼冒金星,连月亮的光都看不清了,缓了好久才恢复神志。
他捂着额头坐起来,伸长脖子去看那些东西,即使头还疼着,眼前模糊一片,也足够他凭形状认出那是什么了。
“草鞋?”
土路上摆着的正是几双乱七八糟横放着的草鞋。
也许是谁丟在那里的。
被这么拌一下很倒霉,张子明自觉自己是没有认真看路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不多抱怨,告诫自己该稳重点,继续向下走。
走了没多久,月亮被云层遮住,四周黑漆漆的一片。
张子明为了谨慎,没做火把,所以走得慢了一点,结果等到月亮在出来的瞬间,他不知怎么的,下意识一低头,就看见脚尖处挨着一双草鞋。
毛毛密密的汗顺着张子明的背流了下来,浸湿了衣服。
他立刻向前看去,果然又看到了更多的草鞋躺在路中央。
哪里来的草鞋?
它们还是刚刚的……那几双?
张子明脸色铁青,因为疲惫和痛苦而绷紧的神经几近断裂,他左右望了望,瞪大了眼睛。
这里竟然立着许多坟头!
这是一片坟地!
他慢慢向后退了几步,腿软得不成样子,直至路边的寒鸦一声啼叫后,才如梦初醒,疯了一样地向前冲去。
张子明在路上狂奔,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着,只觉得月光撒在了远处的一丁点土地上,并没有照住自己,好像单独掠过去了一样,路旁的树和路旁的所有东西,不管是什么杂草也好,还是什么枯骨也罢,都在向中间夹过来,逼着他,赶着他,要抓住他。
在被害怕逼住的思绪里,张子明挤出一点儿冷静想了想——坟地里有什么?谁在害我?
是鬼还是一个妖怪?
我该怎么,怎么逃!
等等,难道说是陈友谅的探子?不,他们不会故意折磨我。
砰。
张子明腿上一软,脚磕到了什么,立时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的,自己攻击了自己的膝盖。
又是草鞋。
这次他一双一双的数过去,不多不少五双破草鞋,带子通通断了,底也磨穿了,就那么摆在月下,只让张子明喘不过气来。
他不害怕死,可是害怕话带不到,怎么办,怎么办!
汗水啪嗒啪嗒滴在地上,张子明的瞳孔渐渐扩散,手在袖子里颤抖起来,慢慢握住了一把短刀的刀柄。
冰凉的触感使他精神振作些许——
五双鞋立了起来,朝张子明跳过去,一下一下,围住了他。
张子明握紧手里的刀,随时准备劈下,即使是搏命又如何?人终有一死,我今天就要……
只见草鞋们猛地一跃,撞到空中,再落下时竟变成了一个七老八十的老翁,老翁落在地上,拄着一个拐杖,俯身向跪在地上的张子明看去。
“……”张子明抬头看着他,张着嘴,嘴唇上下开合几次,说不出话来。
老翁低着头,白色的胡子垂到了脚边,脸上满是皱纹,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隐隐能看出纯白色的眼珠。他身上穿着的是穷苦人家最常穿的麻布衣服,不带半点丝绸,脚上没有鞋,两只布满裂痕的、黄色的、陈旧的脚踩在地上,粘满了泥土。
“你叫什么?”老翁问道。
张子明迟疑道:“在下张子明,阁下是……”
这莫非是土地公公?土地爷发现自己有难,所以特来相助……
老翁突然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张子明注意到他的手上也全是岁月的痕迹,裂痕、冻伤、指甲不全,如果不是见到了他显形的那一幕,恐怕他只会以为这是个普通的老农民。
“我是败屩妖。”
“屩?”
这个时候张子明才发现了一件事,这老翁的手脚虽然正常,可他的胳膊,腿,还有衣服下的身体,竟都是草编的,一股一股,随风飘动,且有很多孔洞,好似一个做工拙劣的稻草人!
这些不正常的器官,加上正常的器官,更让张子明惊恐,他几乎就要腿一软再跪回去。
但老翁显然早有预料,一只草编的胳膊穿过张子明腋下,轻巧地架住了他,将他扶住,搀着他向前走去。
可笑他们两个的外貌,一个年轻气盛,还有一个老如朽木,现在倒是翻过来了。
“阿公,你——”
“你知不知道什么是败屩妖?”
张子明摇了摇头。
老翁笑了:“不知道好啊,看来你那里没有闹过饥荒,没有官兵,没有酷吏,对不对?”
“在下过的确实还可以,算是,能够温饱吧。”张子明讷讷道,“家中有几亩薄田,念过点书,识得几个字。”
“哦。”老翁点点头,“我指给你看。”
他的手指尖上突然幻化出了不少的枝条,枯枝败叶们彼此纠葛缠绕,眨眼间就编成了五双破破烂烂的草鞋落在地上。
张子明看得清清楚楚,这分明就是刚才那些草鞋。
老翁道:“这是我的本体,五双败屩,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本体?”
张子明表示知道。
“这是一家五口。”老翁缓缓道,“阿爷是饿死的,阿奶是哭死的,儿子是吃了观音土撑死的,儿媳妇叫人给糟蹋了,还剩下一个小女孩儿,被人吃了。”
“他们穿的草鞋落在地上,就成了我。”
败屩妖拖着张子明慢慢向前走着,他的拐杖一点一点地敲在地上。
笃。笃。笃。
夜风凄清。
张子明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还没明白败屩妖的好心,愣愣地跟着他走。
“败屩妖。屩是草鞋,穷苦人才穿草鞋。破草鞋,那就是苦得活不下去的老百姓。”
张子明忍不住问道:“您老人家活了多久?”
老翁没回答他的问题,用拐杖指着前面道:“败屩妖聚在路上,就说明又到了乱世。前面就是出口了——你走吧。”
信使也不害怕了,拽着老翁的袖子,死缠烂打一般地问道:“败屩妖为何要聚在路上?”
“唉,你知道这些又有何用?因为我们希望皇帝腐败的命令不能从路上通过。”败屩妖叹了口气,告诉他答案。
张子明眼前发亮,被夜风吹冷的身体热了起来,疲劳的眼睛睁到最大,没力气了手也颤抖着,握住老翁麻绳般的手臂,大喝道:“对,正是如此,是如此!阿公!”
他迫不及待的要把自己的信念分享出去。
“我是送信的信使。”张子明解释道,“我们元帅姓朱,叫朱元璋,正在和陈友谅打仗,两军在洪都僵持已有两个多月了。”
败屩妖不懂军事,问道:“这是何意?”
“我身上的这封信,只要送到了,洪都就能再多坚持一阵。这一阵,会改变天下的命运!”
“以前的皇帝不好,我们就要一个新皇帝!”张子明从怀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封信来,“我们换个姓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