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暴雨。
武昌城今年的雨好像格外的多一点。
邹普胜在头顶举了一个竹编垫子挡着雨, 慌里慌张地跑回屋檐下去,刚才他在打坐,没注意观察天象风水, 就这么被淋了个透。
“唉——”
他站在廊下, 抬头看着阴沉的天色, 和那白茫茫的如同丝线一般连绵的雨水,叹了口气,在地上蹭蹭脚下的泥水, 把垫子放在一边,就准备推开门进去。
雨把屋里屋外分成了两个世界, 可是哪一个都不能让邹普胜开心起来,屋子里面虽然干燥,他可以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再泡一杯热茶, 变得舒服一点,但这只不过增加了他的愁绪。
他没能逃出去。
他知道自己是被迫躲在这里的, 也感觉自己是被困在了这里, 想出走而不行, 外面总有人在盯着他,这屋子压根是个牢狱。
他把湿衣服换了, 想到陈友谅带着大军东去也有许多天了, 不知道战况如何?傅兄又是否得偿所愿呢……
说来可笑,他竟然是非常希望朱元璋能取胜的。
起码这一位并不会重用邪修。
屋里还是一样的没什么摆设, 简简单单的书架、桌椅和床,邹普胜走到桌旁, 打开抽屉取了一只蜡烛出来, 点燃了黏在一边, 盯着它放出的微弱的亮光发呆。
过往的事情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
过了许久,察觉到门口有些暗色的水光,他才恍然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忘了关门,于是苦笑一声,走了过去。
这时候天色阴沉的更厉害了,雨也变得更大,虽然还是下午,却被乌云遮得没什么光亮。邹普胜进来的时候估计是把门闩给带在了地上,现在就只好弯腰去捡,不然门是关不牢的。
就在他蹲下去,手将要碰到木条的时候,一条血红色的湿润的粘腻的东西突然从房顶垂了下来,伸向他的脖子。
这东西的速度很慢,明明是在空气中挪动,却好像是在什么稠密的液体里游走,如同一条毒蛇,轻轻地动,且歪歪扭扭地接近着他。
腐烂和血腥的味道逐渐飘散在空气里。
邹普胜好像无所察觉,抓住门闩就站了起来。
他抬头替门上闩的时候,那条东西就又以之前完全没有的速度收了回去,重新盘在了房梁之上。
木条卡在门上以后,风总算是进不来了,也吹不动什么雨水,屋子里温暖许多。
邹普胜回到桌边,磨了墨,摊开一张纸,执笔写起文章来,看他脸上的表情忽而痛苦,忽而释怀,又忽而怀念,似乎像是在给故人写信。
血红色的长条等了片刻,这次顺着墙壁蜿蜒而下,触及地面后,在地上爬行,一直摸到了桌角旁——
啪。
蜡烛上方落下一个灯花。
邹普胜搁下了手里的笔,毛笔上的墨水未尽,在桌上划出一道痕迹来。
“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长条愣了片刻,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发现了自己,于是快速收缩,重新回到了屋顶上。
过了一会儿,房梁上缓缓飘下一个女鬼来,拖着足有一丈长的舌头,慢慢行至屋子中央。
这条舌头就是血红色的,且是个长条,原来刚才垂下来的、在地上爬的,都是这个东西!
这是一个缢鬼,也就是吊死鬼。
虽然她披头散发,脸色铁青,嘴巴大张,还穿着一身散发着阴气的白色衣裙,但透过这些恐怖的外表,还是让人能够辨认出这鬼应该是个少女。
邹普胜看到这样恐怖的画面,却还是神色平淡,皱眉问道:“你是谁?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少女僵硬地行了一礼,舌头长却不影响她说话:“小女吴氏,特来求大人一事。”
“求我一事?你走罢!我没有什么能帮你。”
这是实话,邹普胜自己也难以离开这座牢笼,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这次来的是个鬼,所以难以发觉,若是个活人,只怕早就被探子控制起来抓走了。
少女道:“是高百龄的事。”
邹普胜犹豫了,他沉默片刻后还是说道:“他的事……我也不一定能管的。”
缢鬼却很坚持,继续道:“我不求您去杀他打他,只求大人等一等。”
“我等?我还能等什么?等他回来杀了我么?”邹普胜自嘲道。
缢鬼道:“他杀不了您,因为他自己已经快不行了!”
不顾邹普胜吃惊的神色,少女自顾自地叙述起来:“小女本来是一个孤魂野鬼,意外遇到了高百龄,他对小女说,只要跟着他,就有机会转世轮回,重新做人而不用消散在天地之间……”
邹普胜皱眉道:“这怎么会?这世上哪里会有转世轮回的道理?民间流传的说法都不是……”
少女竟然不顾礼仪,打断了他的话,好像赶时间似的,说道:“小女也是这样想的,可是耐不过姐姐相信——她想要我可以转世投胎,于是就跟了他走,一开始他还是很讲礼的,像个文弱的书生,时间久了,就露出本性来,强行和我与姐姐定下了鬼契,开始奴役我们二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语气都是淡淡的,好像在谈别人的故事一般,只有说到她的姐姐时,才像个活人,像是从来没有死去一般的,有了喜怒哀乐。
“他奴役我们去替他做坏事,为他哄骗别的鬼来,又或者是去给一些罪孽颇深的邪道、妖怪送信——我们不能不办。但是就在前几天!小女突然发现自己可以活动了。”
这只缢鬼原本是被高百龄放在一个木盒子里,藏在地下收着的,她在盒子里,不能动也不能听,不能看也没有意识,混混沌沌不知天地变化,只有高百龄有事要用到她的时候才能出来。
但就在那道天雷劈中高百龄的时候,她第一次能够自己从盒子里飘出,并以此判断了“主人”的状况。
邹普胜握紧袖口:“你的意思是——他死了?”
少女道:“他还没有死,虽然还没有死,却已经和死了差不多。”
“既然他已经身受重伤,你想要做什么,自己做去就是了,又何苦来找我呢?”
“大人有所不知。他掌握的邪术即使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现在虽然虚弱,只要过上一段时间,就会和无事发生一般的。”
邹普胜大惊失色,随后就感到一阵自心中翻涌起的愤怒,气得险些站立不稳,在他的认知里,能够迅速补充生气的法子,不是生吞人肉,就是夺人气运。
“你求我等什么?”
女鬼的话有理有据,可是邹普胜还是不能完全信她,人鬼殊途,就算是活人,彼此之间也是要互相算计的,人心尚且可怕,何况是眼前这只怨气冲天的鬼?
“小女别无他物,只有这一样东西是自己的。”
少女对此避而不谈,似乎有别的话要说,从袖子里摸出一根绳子来,本来想递给邹普胜,又恐怕会脏了他的手,让他讨厌,进而不再答应自己的请求,于是就将绳子郑重地摆在了地上。
“这是……这是小女上吊用的绳子,虽然没什么特
邹普胜苦笑不得,心里好像被牛皮蒙住了,悲伤透不出来,快乐也进不去,甚至连嘴角也无法自由牵动。
这绳子的用处从少女口中说出来,竟然带着一点天真和可笑,仿佛世上的仇家都只用杀了,人们的仇恨就会灰飞烟灭似的,殊不知人的丑恶,哪里是死可以解决的。
可这偏偏是她唯一的东西,她唯一的东西,正是结束了她性命的东西。
这鬼死时年纪尚轻,可以说是个孩子……
邹普胜知道自己犯了老毛病,他又在心软了。
他只好勉强地笑了笑,无可奈何而且很是怪异的在嘴角挤出一个弧度来。
少女放下绳子后,跪伏在地,头磕在地上,一头乱发四散开来,彻底遮住了她恐怖的面容。
“小女的姐姐……姐姐是个产鬼。”
女鬼的声音并不好听,嘶哑而迟滞,听来仿佛有人在挠石头,可是她的声调又那么轻,那么柔和,讲着一个很久以前的故事。
“姐姐嫁了一个好人家,是村子里的一个地主。她给那该死的男人生了三个孩子,都是女儿。”
“她的婆婆说,她再生不出男孩儿来,就会让自己的儿子休了她,把她赶出门去。于是姐姐拼命地找土方子,药不知道吃了多少,然后就终于再一次怀孕了。”
“游方道士来,说这次是个男孩。”
邹普胜的手颤了颤。
“也许是药吃多了,生产之日,姐姐难产。地主的房子我进不去,就只好爬到了他家隔壁院子里的树上。”
“她喊痛。喊了一天一夜,还是没生下来。”
“第二天天亮,她的婆婆从神婆那里拿回来一只鞭子,把姐姐赶到院子里,让她趴在磨盘上,就开始抽打。”
“抽了十几鞭,姐姐的声音就低了。几十鞭以后,她就不喊了。”
“小女知道,姐姐那是死了。”
“孩子就生在地上,生得很快,软溜溜地滑出来,确实是个男孩。不过是死的。”
“当时的整个过程,小女都在树上瞧见了。”
“他们没有埋姐姐,把她用竹席一卷,就丢进山里去了。”
邹普胜忍不住打断她——不是他不愿意或是不耐烦听下去,而是他不忍心再听下去,可等到出声,他才惊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干涩:“所以,你,就上吊了?”
少女沉默片刻,音调终于有些许改变,拔高了不少,说道:“没有。怎么会?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简单?”
“小女回家拿了菜刀,趁着夜色,从那一棵树上跳进他们的院子里,把他们全杀了,剁碎了,然后通通扔到了井里。”
“小女自己找到姐姐的尸身后,才在她旁边吊死。”
“小女说这些,是知道先生出了名的心善。虽然小女已罪无可赦,还是想请先生帮忙。”
不得不说,她在来之前确实做了功课,如果说她单纯地求邹普胜会有一半的成功概率,那么现在就提高到了九成。
缢鬼抬起头来,黑发黏在脸上,如同水草缠在木头上,她把舌头垂在一边,慢慢道:“小女还有话想要告诉大人,请大人务必小心。”
“请讲。”
“高百龄秘密收押了很多野鬼,他有不知名的方法,能让刚死的、无冤无仇的人也化鬼,而且已经把他们都集中在了一座城里。”
让普通人化鬼?
邹普
“小女不知那地方在哪里,只知道它的名字是酆都。此城中的鬼魂众多,约有数万,高百龄也许会用它做法,还请大人早做防备。”
“……你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缢鬼又叩了一个头,恭敬道:“小女恳求先生,高百龄回来以后,趁他虚弱之时,若是等到机会……”
邹普胜打断她道:“这是自然,不用你说我也会做的,此人所作所为皆处处伤天害理,若有机会,我一定亲手将他杀了!”
从这些话来看,缢鬼很聪明,她一开始说了不要邹普胜去杀他打他,现在绕了这么大一圈,最终的目的还是要复仇,但因本性不坏,也没有恶意,也不至于让邹普胜就此拒绝她。
毕竟他们的目的本就是一样的。
少女感激道:“如此恭祝先生前程似锦!小女这次前来,高百龄虽然不知,但他只要稍有恢复以后,就又能重新控制于小女。在他还未有重伤的时候,小女本来是连死也不能死的,现在有了机会,定当赴死,恰也不会暴露先生!”
“这,这……”邹普胜赶紧道,“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小女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那你还有没有别的话要说?”
缢鬼犹豫了很久,久到蜡烛都短了一截时,才终于道:“小女的姐姐,应该是已经死了。可是,可是也许有半分的可能,她并没有……”
“你说吧!只要你说!她是什么样的,你告诉我!”
“她是个痴傻的妇人,偷来别人的孩子也不会吃的,只会好好养着他们,最后再送还回去。她,她最容易对别的妖怪好,她们若是叫了她姐姐,她就会以为那是小女,连心肺也能拿出来送人。”
邹普胜都一一记下,问道:“还有么?”
缢鬼道:“姐姐总会在房间里挂满各色的绸缎彩绳。”
“绸缎?”
少女似乎有些娇羞,可是脸上的泪水又止不住的落下,挂起了一个似是快乐,又似绝望的微笑,用袖子擦了擦,低声道:“姐姐见了小女的绳子,误以为小女……是喜欢绳子的,所以从前总买来一些挂在屋中。”
邹普胜愕然地张开嘴,舔了舔嘴唇,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而缢鬼,这句话一说完,她就磕了几个头,化为烟雾,轻轻飘出门去,闯入雨中,转眼间就不见了。
过了很久很久,蜡烛发出一声轻响,彻底熄灭,室内复而昏黑一片。
邹普胜知道她一定是赴死去了,不由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俯下身去,捡起了地上的绳子。
“她的姐姐……”
窗外的雨点打在台上,仍然噼里啪啦地响着。
屋中的中年文士枯坐一夜,在天亮时重振精神,支起窗户,深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开始思考要怎么在高百龄不备之时给予他一发痛击。
他的头脑很久没有这样活跃了,在陈友谅登基以后,邹普胜其实是很颓废的,一度对人性失望,为自己的无能而愧疚,但是现在,他被心中的怒火所刺激,前所未有地燃起了希望。
他希望陈友谅赶紧回来,也希望高百龄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