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萩零第二次补习, 目标依然是查明他小叔叔离世的真相。
路遥这次不仅带了白颐,连谢莫林也一起带上了,杜萩零没有阻拦。
这次回溯的时间在杜明尧去世前三个月, 而视角也不再局限于杜萩零。
杜明尧这时已参加工作, 和杜萩零一样,他也是医生。
一通观察下来,几人发现杜明尧的生活简单得近乎枯燥。
他平时只会去三个地方——家里、医院、公寓楼下的小超市。
杜明尧大多数时间在医院, 休息日就宅家, 基本不下楼,最多到楼下小超市逛一逛,买点生活必需品。偶尔休息日也去医院,但不会呆很久。
眨眼间小半月时间过去, 他们没有发现任何有用线索。
谢莫林捏了捏眉心:“我们不会就这样消磨掉三个月时间吧?”
杜萩零脸色略微凝重。
第一个月过去, 杜明尧的生活一成不变。
第二月开始, 杜明尧接收了一名新患者。
患者是一位年轻女性,急性阑尾炎住院。
一开始, 几个人没有注意这位患者, 毕竟杜明尧每天都要接触很多病患, 男女老少都有。
他们感到不对劲的时候,已经到了第三个月。
那位女患者做了阑尾切除手术,恢复后出院。
当时还没有什么异样,直到某个休息日, 他们看见杜明尧到花店取花,一看就是有约会。
随后他们见到杜明尧的约会对象——上月在杜明尧那里做过手术的女患者。
两人的亲密关系没有保持很久, 大约过了一周, 就再没有联系。
此后直到杜明尧走向生命的尽头, 他的生活一如平常。
对于那段关系的结束, 他本人没有表现出诸如遗憾、悔恨的情绪。
谢莫林摸着下巴看杜萩零:“没想到小叔叔还挺open。”
杜萩零也很意外,他从来不知道小叔叔还有这样一面。
杜明尧出事的那个晚上,有一台手术,做了八个小时。
深夜下着小雨,杜明尧满脸疲色地从医院离开,然后就消失了。
没有再回独自居住的公寓,也没有再回医院。
两个月后再传来消息,就是死讯。
杜萩零在雨幕里追着杜明尧,追了几条街,一不留神跟丢了。
他回头看路遥:“他去了哪里?”
路遥摇头:“他消失的这两个月资料不全。”
杜萩零脸色沉下来。
路遥继续道:“我们有找到他生前最后前往的地点。”
时光机再一次启动,四人来到两个月后。
他们身处漠阳江边的芦苇丛,杜萩零脸色惨白一片。
路遥解释:“那日从你家和你小叔叔的公寓出来,小谢带着我沿漠阳江遛了一段,取了一些样本回去。回到研究室,我发现其中一截木头上有一些奇怪的记录。”
漠阳江是一条贯穿整个国家的江流,水草树木傍堤岸而生。远离人群聚居的河段只会捕捉到昆虫、鸟类、水生生物和船只。
若是记录到像猫狗一样巨大的陆上生物,钥匙上的光点都会不一样。
记录到体型更大的人类,钥匙上的光点必然十分显眼。
路遥将样本全部制作成钥匙,再从大到小筛选。花了不少时间,毕竟是十年前的事件,结果还真找到了。
灰蒙蒙的天,雨丝落在脸上、手上,寒凉刺骨。
窸窸窣窣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草叶掩映下,瘦瘦高高的人影出现。
杜明尧消瘦了很多,衣服下空荡荡,好似只剩个骨头架子,头发也像是许久没有打理,刘海长得遮过眼睛,胡子拉碴,浑身透着一股失魂落魄的意味。
他晃晃荡荡地走到江边,站在岸边抽烟,双目无神地望着对岸。
一支、两支、三支……
最后,杜明尧从衣兜里摸出烟盒,抖了抖发现没有了,捏成一团扔掉。
下一秒,噗通一声——
人再也没有起来。
“小叔!”杜萩零跑出去,直接跳下去救人。
几分钟后,杜萩零被谢莫林拉起来,神色茫然地坐在江岸边。
路遥清楚这个结果令人不满意,但又确实是真相。
只是,她感觉某些地方违和,而一时又想不起来。
回到童年补习中心,杜萩零身上的衣服已经干了。
谁都没有说话。
过了十多分钟,杜萩零猛然回神:“店主,既然找到了我小叔叔离开的地点和时间,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去阻止他?”
路遥今天已经穿梭三次,身心疲惫,甚至不想多说话。
她摆摆手起身:“抱歉,我今天太累了。先休息了。”
杜萩零还要说什么,被谢莫林按住。
终究还是遇到了这种情况,客人不再满足单纯的补习,而想要探索更多,甚至是直接改变过去。
路遥眯着眼睛扯开软乎乎的毛毯,倒在休息室的沙发上,一秒入眠。
门外,谢莫林和白颐跟杜萩零聊了很多,但看他脸色,完全是没有听进去。
介于店主已经休息,杜萩零揣着满肚子心事离开。
走得时候还不忘预约下一次补习时间。
他原本的诉求是找到杜明尧离世的真相。
这第二次补习已经完成目标,但他不甘心,还想同店主谈谈。
谢莫林和白颐没法替路遥拿主意,偏又是谢莫林的熟人,便给他排了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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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枢市。
得知稚子要下山,姬氏的人早早安排了五艘直升飞机,计划送稚子、姬非臣和一队姬氏嫡系族人先去摇光市。
按照计划,他们最迟晚上就能抵达摇光市。
走下千门山山脚不远,稚子一行就看见姬氏族人准备的直升飞机。
稚子和姬非臣先坐上其中一艘,从起飞到落地堪堪几分钟。
得亏当时有稚子在飞机上,不然姬非臣和飞行员都要掉进山涧深处。
此时众人还没察觉事情的严重性,只以为稚子先前乘坐的那艘飞机出现故障,于是又让稚子坐第二艘飞机、第三艘、第四艘……
接连四艘直升飞机出现故障,姬氏族人渐渐回过味儿,但也都只敢偷偷瞄稚子,不敢主动询问。
此前姬氏侍奉的神明鲜少离开神宫,姬氏的族典里也没有相关记载,所以他们不知道有的神明神力与现代文明相斥。
这种特质往往在神明还是稚子的时候,就会显露出来。
雪地风寒,稚子沉默地站了一会儿,唤来姬非臣:“看来是我太急了。”
姬非臣立刻道:“属下安排不周,稚子无需自责。既然无法坐飞机,我们就去坐高铁。您看如何?”
担心稚子着急,姬非臣继续道:“天枢与摇光虽分处极星两端,相距极远,但如今高铁也快,最迟凌晨就能抵达摇光。”
稚子浓密的银色长睫上下眨动,显得有些委屈,声音泠泠:“那就听先生安排。”
姬非臣即刻着人去订票,一行人搭车赶往高铁站。
稚子依旧与姬非臣乘坐一辆车,启程不到十分钟,就抛锚了。
姬非臣和司机对视一眼,眼中的绝望之色难以遮掩:“……”
稚子……别是交通工具杀手吧?
半个小时后,他们确定了。
稚!子!就!是!交!通!工!具!杀!手!
飞机、轿车,甚至是小电动,全部启动不到十分钟就被稚子弄成废铁。
以此推测,高铁肯定也不行。
寒冬腊月,一行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该如何是好。
稚子瞧他们满脸为难,提议道:“不若你们别跟了,我自己去找她。天黑前就能抵达。”
姬氏族人麻木脸:“……”
这是被嫌弃了?
他们以为在想办法为稚子解决麻烦,结果在稚子眼里,他们才是麻烦。
姬非臣闭了闭眼,压低声音道:“稚子,我等为您的臣使,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您的身侧。”
稚子:“……那要如何?”
姬非臣问:“您打算如何前往摇光?”
稚子低头:“十一路啊。”
姬氏族人:“……”打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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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睡到金乌西坠迷迷糊糊醒来,徐晓晓、白颐、谢莫林正好下班。
等店员走光,路遥去毛茸茸小店拿来二心的晚饭。
周素给猪咪留了一碗虾泥拌鸡胸肉,胖三花蹲在猫碗前吃得津津有味,甚至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路遥也端着海鲜面坐在一旁的圆桌上,吃得大汗淋漓。
吃过晚饭,路遥收拾了碗筷,泡了一壶消食茶放在圆桌上。
桌子上放置着一台三花市产笔记本,路遥坐下来,任由二心躺在腿上舔爪子,边查看全国区域内所有有名的研究院。
夜色降临,路上行人渐少。
陈静就是这时推门进来。
路遥关上搜索页面,拍拍二心,让它下去。
“陈女士。”路遥道。
陈静流连地顺着货架一路看过去,目光下移,看到路遥,略一点头:“店主,我去看过胡椒了。”
路遥起身关上店门,引陈静到补习室坐,又给她泡了茶,“怎么样?”
路遥上次出差去橘子市,见到了陈静,两人有了联系。
与胡椒记忆中的妈妈相比,现在的陈静气质和性格都变化很大。
但唯有一点未变——她仍旧不喜欢胡椒。
只是比起年轻时的歇斯底里,如今她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漠然。
她摇了摇头,语气没有什么起伏:“他已经签下实验体同意书,这种情况再要接他出来,需要很多钱,我们支付不起。”
路遥两手捧着茶杯,“嗯……只要您愿意去接他,钱我来想办法。”
上次听胡椒说会成为实验体,路遥就问了郑思瑶,要接胡椒出来,必须是血亲前去,路遥便找了陈静。
陈静看路遥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少则几十万,多则上百万,没必要为他花费如此多钱。他爸在外面有人了,我们准备离婚,以后我们都不会再找他。”
那个孩子既不体贴也不听话,养着就是条白眼狼。
路遥不置可否:“钱的事情您不必担心,协议还是按先前那样。我先履行我的承诺,明日您陪我去一趟研究院。”
陈静少有地发善心劝告,对方却不领情。她也就不再多话,只干巴巴地点头。
路遥从桌子底下抽出一张童年测试表,递给陈静。
陈静低头看了一会儿,拿起笔慢慢填写。
最初听闻童年补习时,陈静只当是某种新型骗局。但店主答应免费帮助她,条件是补习结束后,她要去与研究院洽谈,将胡椒接出来。
上午在研究院见到胡椒,提起童年补习中心,陈静从胡椒的态度看出补习中心应当不是陷阱。
离开研究院后,她又在网上查了一下,晚上才过来找路遥。
但陈静对此次补习并不乐观。
她就像一条生活在恶臭泥滩里的鱼,浑身裹满淤泥污浊,连肠肺里都是淤泥,此生没有翻身的可能。
本来她不会答应路遥的提议,更别提千里迢迢来到三花市见胡椒。
为何会来,到此时她都还没想明白。
经历下午和52号的补习,又听了谢莫林的工作经历,路遥想尽快把胡椒接出来,一刻都不愿等。
她不想好不容易救下来的人,转眼又折在研究院。
陈静将填好的测试表推给路遥。
路遥看完陈静的表格,沉默一阵,拿出取骨工具:“陈女士,我要开始取骨头了。”
陈静表现得很镇定,伸出手,任由路遥取走她左手尾指尖的那截骨头,还有些惊奇:“真的一点都不痛。”
路遥制作好心灵钥匙,拿给陈静:“我们要回到你的童年。”
陈静木然的脸上掠过一丝惊恐,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捂住脸:“所有过去里,我最不愿回想地就是童年。可以不要回去吗?”
路遥拉下她的手,“陈女士,不要害怕。”
钥匙插/入小银球,白光将两人包裹。
眨眼间,补习室里只剩蜷成一团的二心。它圆溜溜的猫眼直直盯着桌子上的摆件,甩了甩尾巴,又趴了回去。
潮湿的小院里,头发半挽的老婆子坐在长凳上,腿上扣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女孩。
老婆子甩着巴掌扇那小孩儿,声音脆响,嘴里咒骂:“你个贱丫头,还敢偷鸡蛋吃。那是给弟弟煮的,你不晓得吗?”
小孩被打得哇哇哭。
老婆子剁脚,手上更用力几分,“你还有脸哭?不准哭了!”
这时又一道哭声从屋里传来,老婆子丢下小女孩,起身快步往里屋走,不一会儿抱出来一个白白胖胖的婴儿。
陈静和路遥贴了透明贴纸,此时就站在小院里。
刚下过一场雨,农村的泥土坝子又湿又滑。
小女孩儿独自哭了许久,被心烦的老婆子大声呵斥,倚着凳子腿蹲着,结果失去平衡没蹲稳,屁股墩儿沾湿了,她两手紧紧捂住嘴,不敢出声。
陈静恨恨地望着哄婴儿的老婆子,咬牙切齿道:“这老婆子是我奶奶。她不喜欢我,喜欢怀里那个,因为那是个男孩儿。”
那小胖子正是吃辅食的阶段,每天一个熟鸡蛋黄拌糊糊,剩下蛋白都是老婆子和老伴儿吃。
小时候的陈静嘴馋,眼巴巴望着,老婆子从来不给她吃。
她也不是听话的性格,瞅着老人不注意,就偷偷去厨房扒拉,十次有九次被抓个正着。
被抓到就是一顿打骂,时间久了,她也习惯了。
只要能吃到东西,她不在乎那点皮肉苦。
晚上,陈静的爷爷从矿上回来,先进堂屋逗弄小孙子,随后就喊老婆子弄饭,还叫陈静拿他的酒壶。
每天晚上,老头子都要就着半碟咸菜喝两杯。
但他酒品不好,喝晕了就要发疯,胡言乱语,甚至动手脚。
每次老头子动手打人,老婆子都把小孙子死死护在怀里,背过身去任由老头子打。
陈静总是一个人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
而老婆子受不住的时候,就会跑过来掐陈静,掐哭她。
老头子被哭声闹得头疼,骂骂咧咧要打陈静,老婆子就趁机把小孙子带到厢房锁上。
陈静试着给在外打工的父母打电话诉苦,得到劈头盖脸一顿骂。
回头被小卖部的老板说小话告诉奶奶,到家又是一顿打。
这就是她的童年。
过了两年,陈静该上学了。
家里却没有要送她去学校的意思,一直拖到两年后,村里给老头子和老婆子做工作,电话还打到陈静父母上班的单位,一家人才骂骂咧咧地送陈静去学校。
这时候,陈静的年纪比同学大两岁,在学校又成了异类。
她在学校交不到朋友,还总是被嘲笑。
陈静艰难地熬过小学,上中学时去了离家很远的一所学校。
中学毕业这一年,陈静十五岁,家里说没有钱再送她去大学。
陈静也没有继续上学的心思,她迫切地想离开牢笼一样的家。
就是这时候,陈静认识了胡椒的父亲。
彼时,胡椒的父亲已经在上班,有钱又风度翩翩。
在当时的陈静眼里,简直跟白马王子一样,完全无法拒绝。
她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跟着胡椒的父亲走了。
结婚的第三个月,胡椒的父亲第一次打陈静。
有一就有二,陈静日夜忍受丈夫的殴打,但她无法离开他。
那时她还很喜欢胡父,恐怕也有她没办法独自生活的原因,她没有仔细想过。
过了两年,陈静怀孕了。
胡父待她温柔了一阵。
但也是这时候,陈静第一次发现胡父外面有人。
对方是个刚大学毕业的小姑娘,比她年轻,比她漂亮。
她心里恐慌又害怕。
或许就是这个原因,陈静不喜欢胡椒。
如果不是那时候有了孩子,胡父不会在外面乱/搞。
路遥:“……”
胡椒出生后,陈静也不怎么管,大部分心思都花在挽回丈夫上。
她研究穿衣打扮,节食保持身材,虚荣爱美到有些病态的程度。
直到这几年,她才渐渐清醒过来。
她留不住那个男人。
路遥带着陈静前后跳跃多次,从陈静小时候到上小学、中学,跟胡父结婚,被家暴、生下胡椒……
回到补习室,陈静语气激动地倾倒着这些年的苦水,完全没注意店主一言难尽地神情。
这个女人一生所有重要的决定都走岔了路。
等陈静停下喝水的间隙,路遥叹一口气,“在胡父第一次对你动手的时候,你就应该离开他。或者说,更早一点,遇到他时,你就不该抱有侥幸,企图利用一段婚姻逃避苦闷闭塞的生活。”
陈静情绪上头,一下就炸了:“你想说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有什么错?为什么都怪我?”
路遥按住她的手,安抚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先别激动。”
重新回到童年,仿佛再一次经历所有糟糕的过往,陈静的情绪一时无法平缓。
她本以为店主能理解她,可结果还是同以前一样,所有人都觉得是她懦弱、虚荣、浅薄,最终才落得这步田地。
路遥拿了糖盒过来,推到陈静面前:“先吃点东西缓缓。”
九宫格盘子里有蜜饯、曲奇、坚果,也有一些样式精致的糕点。
种类多,鲜甜味浓郁勾人。
陈静没忍住配着热茶吃了几块,情绪逐渐稳定下来。
陈静的补习目标写得很笼统,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该做什么。
路遥趁着她吃东西,快速列出几种补习方案,拿给陈静看:“你可以选择一种。”
泛黄的方格纸上,按序号写着几行字。
1.弥补偏心家长的遗憾
2.弥补错误婚姻的遗憾
3.通过补习获得独立生存的能力
陈静看着几个选择,手指轻轻点在第二条,抬头去看路遥脸色。
路遥不露声色:“不用看我,按照您的本心选择。无论您选择那一条,我都会帮助您达成目标。”
陈静深吸一口气,手指从第二条上挪开,又点在第一条上。
路遥表情没有变化。
陈静垂下眼眸,沉思几分钟,凝着气道:“我选择第三条。”
路遥:“确定了?”
陈静点头。
路遥吐出一口气,拿出自己的钥匙,开启正式补习。
细雨霏霏的小山村,陈静趁奶奶在厢房哄弟弟睡觉,从堂屋跑出来,冒着雨跑进厨房,垫着脚去扒拉放在灶台上的小碗,碗里是两瓣剥开的鸡蛋白。
小丫头头发枯黄像稻草,扎了两个细细的小揪揪,穿着灰扑扑的罩衣,脸上跟花猫一样,鼻涕流过了河。
她垫脚也够不到灶上的碗,低头去找小凳子。
小丫头搭着小板凳总算够到碗,伸手一抓,拿起蛋白就往外跑,躲到屋檐背后,狼吞虎咽地吃掉。
她倚着墙,嘴里还在嚼,抬头看见有人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小丫头并不感到难为情,她不知道什么是自尊,没有人教她那些。
她只知道自己在这里不受喜欢,听话要挨打,不听话也要挨打,反正都一样。
女人拉着一个崭新的行李箱,站在路边朝她招手:“静静,怎么一个人呆在这里?走,跟妈妈回家。”
陈静神色一动,满眼不可置信:“妈妈?”
小丫头还是没动。
路遥松开行李箱,一脚踩进泥泞,走过去一把抱起陈静,绕着小路回到小院子,嘴里还问:“怎么?认不出我了?”
陈静感觉有些不对劲,但那种违和感随着眼前女人柔和的笑容逐渐消散,隐秘地雀跃一点一点升起,黑乎乎的小手一把搂住路遥的脖子:“妈妈,我好想你。”
路遥也不嫌弃,抱着她进了屋才放下来。
奶奶抱着大孙子从房里出来,看见路遥也是一脸惊讶:“你怎么回来了?”
不知为何,陈静从老婆子的脸上看到熟悉的嫌弃。
她仰头去看妈妈,却发现她还是满脸笑容。
路遥看了一眼奶奶抱在怀里的小儿子,没有伸手要抱的意思,只笑着道:“大的小的都扔给您带,还是太辛苦了。正好村里招代课老师,我打电话问了一下,我刚好符合要求,说定就辞工回来了。”
陈静奶奶眉头拧成一排褶子,语气很是不耐:“你回来做什么?他们两个我又不是带不了。村里的代课老师哪里有在外面打工工资高?哎呀,我看你还是回去上班。”
路遥面色淡淡:“刚才我回来,看见静静在路边捡脏东西吃。您一个人带两个孩子还是太辛苦了,以后静静就交给我。学校那边也已经说好,不去肯定不行。”
说完不理会奶奶怨怒地跺脚,路遥带着陈静径直出了堂屋,拐到另一侧带锁的偏房。
她摸出钥匙打开锁,房间里的床褥家具都盖了一层胶纸,纸上落了厚厚一层灰。
陈静的父母常年在外打工,生了孩子就送回老家交给父母,每年只有过年回家歇几天。
花了几个小时打扫房间,收拾好床褥和衣服,路遥打了盆热水给陈静擦脸擦手,又给她换了新衣服。
陈静手脚无措,眼里却像落了星星一样。
这是她的妈妈,她喜欢妈妈。
路遥瞧着幼儿陈静濡目的眼神,不由叹气。
陈静不知道,在另一场补习里,胡椒也叫她妈妈。
真是乱了辈了。
路遥回来不到两天,陈静就发现妈妈和她一样,在家里不受喜欢。
奶奶喜欢骂人,还喜欢指使妈妈干活。
但因为妈妈炒菜放油放佐料大手大脚,后来奶奶就不让她煮饭了。
路遥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两个香喷喷的茶叶蛋、一大碗面条,招呼陈静跟她回屋。
一大一小坐在矮几边,分一碗面条,再一人吃一颗茶叶蛋。
茶叶蛋咸香味儿,比白煮蛋好吃。
鸡蛋是妈妈买的,奶奶也不能说什么。
这才八月初,还不到上学的时间。
吃过早饭,路遥拿起小背篓和小锄头,带陈静到田边挖野菜。
路遥认识的野菜种类还没有陈静多,她就知道挖鱼腥草。
陈静在一旁像只小百灵,一会儿叫妈妈挖野山葱,一会儿叫妈妈挖野荠菜,还在路边的一棵不知名树上摘了一从木耳。
回到家,路遥洗了鱼腥草凉拌,又挑了些野菜淘洗干净,焯过水凉拌来吃。
说实话,野菜味道不好吃。
但娘俩还是拌着米饭吃了一大半。
晚上爷爷回来,又要喝酒,没人劝得住他。
三五杯下肚,爷爷说话开始颠三倒四,站起来朝陈静和路遥的方向挪,脚步虚浮。
奶奶抱着孩子躲进厢房。
陈静两手紧紧扒着路遥小腿,快要哭出来:“爷爷喜欢打人,妈妈,我们快跑。”
路遥坐着没动,低头对她道:“静静知道自己有超能力吗?”
陈静懵懂地点头。
路遥摸了摸她枯黄的头发,柔声道:“你的能力和妈妈一样,可以通过语言操控别人的行为。”
醉酒的老头子挥起拳头,用力砸来。
路遥没有动,冷然出声:“您喝醉了,想回厢房睡觉。”
老头子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脚步一转,缓缓转身,朝厢房的方向走去。
路遥又道:“厢房的门槛太高,您一时没注意,没能跨过去,踢到门板,不小心摔倒,昏了过去。”
下一秒,老头子一只脚没有踏过厢房不到十厘米高得门槛,前脚绊后脚,咚一声甩在厢房门口,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陈静奶奶抱着小孙子站在门里,目色惊恐地看着路遥。
路遥低头问陈静:“吃饱了吗?”
陈静点头。
路遥抱她回房洗漱。
晚上,母女俩坐在床上。
陈静抿着嘴偷偷观察路遥,小声道:“妈妈,我也想像你一样厉害。”
路遥将她抱进怀里,“好,妈妈教你。”
自这一晚后,爷爷奶奶都不敢再为难路遥。
九月初,路遥开始上班。
她上课的时候,还是将陈静交给奶奶照顾。
经过小一月的训练,陈静已经掌握言灵术的初级使用方法,独自在家也没有问题。
而有路遥在家,爷爷不敢每天都喝酒,发酒疯的次数少了,家里渐渐和谐起来。
两年后,陈静到了上学的年纪。
路遥为她报名入学。
这一次,她没有晚两年才进学校,班级里都是同龄人。又因为路遥的教导,陈静的性格有了很大改变,加上妈妈是老师,陈静和班上的同学相处融洽。
小学四年级时,陈静的超能力被从城里来招生的老师看中。那老师同路遥商量,希望陈静到城里去上中学,一切学杂费用全免。
路遥辞掉代课老师的工作,陪陈静到城里上学。
她在学校附近租了套房子,又在附近找了份工作,一边照顾陈静,一边赚点家用。
中学四年,陈静过得充实而快乐。
不敢想象,她竟然这么快就走出了那个闭塞的乡野山村。
中学毕业这年,陈静的超能力评级为A。
虽没有达到最好的A+,但市内好几所大学都打电话联系她。
陈静和路遥商量后,选择了她最喜欢的那所。
三年一晃而过,陈静顺利完成大学学业,成为一名中学老师。
某天,陈静挽着母亲走在街上,遇到几个穿西装的男人从身旁走过,隐约听见他们在聊什么投资、客户。
陈静回头望了一眼。
路遥问她:“怎么了?”
陈静摇头,“没什么。妈,你今天我们在外面吃吧?我带你去上次说过的那家小火锅。”
传统小火锅不是那种直接烫菜的火锅,小铜锅里可以加五花肉、肥肠、牛肉、蹄筋、排骨……各种烧熟的肉类,肉
一般店家还会送几样烫菜,大多是大白菜、粉条和豆腐。
等锅子里的肉吃完,就能下烫菜。
这种小火锅一般比较便宜,但又特别下饭。
路遥和陈静就着裹满红油的肥肠和排骨,连吃三碗米饭,出来时互相搀扶,直不起腰。
陈静轻拍路遥的背,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好吃哈?吃撑了吧。下次我再带你来。”
这一年的陈静十七岁,眼神明亮,没有一丝阴霾。
她的人生才刚开始。
这一年的路遥初生白发,脸上满是被岁月侵蚀的痕迹。
她一笑,深深浅浅的皱纹显出来:“静静,妈妈有话跟你说。”
初秋的天气,刚从温暖的火锅店走出来,寒风拂面,陈静扯了下丝巾。
“什么事?”
“补习生陈静,第一次补习结束。”
寒风浸骨,陈静恬淡的表情碎裂。
下一秒,两人被银光包裹,回到补习中心。
陈静大口喘气,抬头看向路遥,“妈……”
与路遥一起生活的无数记忆与意识融合,十几年时间,陈静的人生完全走上另一条轨道。
如今梦醒,想起一塌糊涂的现实,陈静嚎啕大哭,不能自已。
如果,如果她的人生真的能按照补习那样重来一次,该有多好。
她不会辍学,不会遇见胡父,也不会生下胡奇……
想到这里,陈静忽地一顿,猛地喘一口气。
胡奇,她的儿子。
自从生下他,她就没有尽过一分母亲的职责。
回想补习的那十多年,路遥为她做的所有事。
十数年如一日的陪伴,将她当做生命的中心,她在哪里上学,路遥就在哪里租房子上班。一直到她大学毕业,安定下来,路遥一头青丝成白发,皮肤松弛,爬上皱纹。
陈静趴在桌子上哭出声:“我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母亲……因为从来没有人教过我。”
陈静心情复杂,懊悔和愧疚如同扎根的藤蔓,从胸口蔓延到四肢,令她浑身无力。
补习的记忆太过美好,她又不愿清醒。
反复被清醒和沉湎两种情绪拉扯,陈静太阳穴突突直跳,头疼起来。
路遥一边整理资料,边道:“时光如梭,覆水难收。陈女士,如今不用考虑胡椒,他已经长大。你应当学会为自己考虑。”
养育一个孩子,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所有的遗憾过往交缠在一起,陈静糊涂了三十多年,这一下更如一团乱麻,怎么都理不清。
她痛苦地抱住脑袋:“脑子里好乱。”
路遥松开手,不再打扰她。
一天之内进行了四场时空穿梭,路遥的体力和精力都已耗尽。
她披了条毯子,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
-
超能研究院。
晚饭时间,胡椒和室友从宿舍出来。
楼下有专供实验体用餐的餐厅,窗口还不少,咸辣甜鲜,各种菜色都有。
胡椒想起童年补习中心的海鲜面,晃晃悠悠走到卖面的窗口,叫了一碗海鲜面,另外加了三只虾、一个煎蛋。
面食档口人不多,胡椒付了钱,拿着回执到一旁等出餐。
身旁忽地靠过来一个人,胡椒往旁边挪了两步。
那人不依不饶,再次靠过来。
“胡椒,我是五十二号实验体,初次见面。”五十二号低声道。
胡椒一脸莫名其妙,没有搭话。
室友跟他说过,不要随便和有编号的实验体说话。
有编号的是已经参与过实验的实验体,他们大多在实验中备受折磨,脾气变得扭曲易怒。
而编号越小的实验体,在研究室待得时间越长。
这个自称五十二号的年轻实验体看起来和他差不多大,编号却是两位数。
胡椒不由得又往旁边挪了两步。
52号被胡椒戒备的模样逗笑,档口的阿姨忽然喊红烧牛肉面和海鲜面出餐,两人一前以后领餐。
胡椒端着餐盘快速往室友的方向走,走近却发现刚才的座位已经被占。
这几个家伙太不够义气了!
胡椒转身,在角落找到位置。他刚坐下,52号也在对面坐下。
胡椒脸色难看,52号也不生气,一边吸溜面条,边道:“我今天也去童年补习中心补习了。”
52号观察着胡椒的表情,继续道:“店主是个有意思的人,她的能力也让人非常感兴趣。”
胡椒本就皱起的眉头皱得更紧,“什么意思?”
52号凑近低声道:“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因为你的缘故,那场直播让那位老板彻底出名了。不仅是超能研究院,还有一些特殊组织也盯上了她。听说你补习过多次,应当比我更清楚她的能力有多吸引人。”
胡椒目色平静,并不如52号预想中那般暴躁地跳脚。
他有些不解:“怎么了?”
胡椒的视线划过52号嘴唇,眉头微拧,平静地吐字:“你嘴上,全是油。”
52号:“……”
从餐厅出来,胡椒径直回到宿舍,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因为他的原因,路遥被盯上了。
这不无可能。
只要体验过童年补习,就知道路遥的能力有多逆天。
胡椒想起之前听室友聊八卦,研究院以前出现过可以偷走别人能力的实验体。
还有那个实验体告诉他这个情报的企图又是什么?
胡椒控制不住地思考。
一夜过去,胡椒几乎没有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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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早上醒来时,身上披了三四条毯子。
她就趴在补习室的桌子上睡了一夜,对面的陈静也还没醒。
昨晚实在是太累,忘记维护升级的安排。她和陈静睡在店里,系统肯定不敢动,只能推迟到今晚了。
二心是个机灵鬼,听见里屋传来动静,踩着猫步哒哒哒走进来,使劲蹭路遥裤腿撒娇。
这在乞食呢。
路遥起身时还觉得手脚无力,她手撑着椅子背靠缓了一阵,趿拉着拖鞋给二心舀猫粮,又添了水,再回补习室,陈静已经醒了。
不知她昨晚哭了多久,两只眼睛肿的像张嘴的花甲,上下眼皮凸起,眯着一丝丝缝隙,看起来可怜死了。
路遥到休息室拿了冰块用毛巾包着,递给陈静:“快敷一下,看着太惨了。”
陈静倒还淡定:“只是哭的,没什么事,等消肿就好了。”
这许多年被亲人和丈夫施加暴力,她早就习惯身体上的各种伤痛。
只是昨夜的补习后劲太大,陈静这时看到路遥,下意识还会将她当成母亲,说话时不自觉带了些撒娇的语气。
陈静的生母和村子里的女人一样,结婚生完小孩儿,就和丈夫一起出门打工,挣的钱大多寄回家里,但在家里没什么话语权。
她为人沉默寡言,也不敢在婆母面前大声说话,和路遥完全不同。
等陈静敷过冰块,路遥从随身仓库里拿出药膏,往她眼皮上薄薄涂上一层。
带有草木香气的药膏上眼有一阵清凉但不刺痛的触感,不到十五分钟,浮肿消退。
徐晓晓、白颐、谢莫林来上班时,陈静的眼睛已经看不出浮肿的痕迹。
陈静对着镜子左照右照。
“妈……”
正在吃面的三个店员视线投射过来。
陈静艰难改口:“……店主,你给我涂的什么药,效果太好了。”
路遥拿了一小支递给她:“自己做得消肿药膏,这支送你。别看了,快吃面,等下还要去研究院。”
陈静从善如流:“好的,妈……店主。”
去超能研究院之前,路遥请徐晓晓和谢莫林配合陈静简单做了一个超能力测试。
补习中心没有测试仪器,整个测试就是实操。
陈静可以轻易通过语言控制谢莫林和徐晓晓的行为,控制时间最长为两分钟。
陈静不可置信:“妈……店主,我的超能力忽然变得好厉害?”
路遥:“你不记得自己的补习目标了?”
陈静一怔。
原来如此。
那场补习倒也不尽是幻梦。
她在补习期间开发过自己的能力,补习结束也没有消失。
这是不是说明和路遥一起生活的那十几年,也不算幻梦?
能力测试结束,陈静的补习完美结束。
她得到了童年补习中心发放的结业徽章。
去超能研究院的路上,路遥提起胡椒的补习:“我在补习时和小时候的胡椒聊天,问他愿不愿意和我走。你猜他说什么?”
陈静想象不出来。
路遥学小胡奇的语气:“‘我走了,留下妈妈一个人,我不放心。’他这样说。”
陈静木然地往前走,心里并未被触动,眼泪却滚了出来,滴在手背上,烫得人心发慌。
她低头,一脸不知所措。
路遥没有再说话,两人一路沉默地走到超能研究院。
前台听说两人来意,拨了个电话。
过了一会儿,电梯里出来一个人,领着路遥和陈静上楼。
电梯停在四楼,路遥和陈静被领进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的职员查看陈静手里关于胡椒的各种手续,出生证、母子手册、市民证……
“胡奇的手续没有问题。只是他已经签下同意书,加上他本就是行迹恶劣才会被送来研究院,要接他回去,不是那么容易。”职员的语气非常公事公办。
路遥:“什么条件,直接说。”
职员也不绕弯子:“一千万。”
陈静倒吸一口凉气,根本控制不住表情。
这比她提前了解的金额高出太多。
路遥神色未动。
那名职员的目光从路遥身上扫过,“……或者,您在我们研究院接受一次全身检查。”
这简直就是明示——他们不装了。
陈静吞咽口水,忍不住去看路遥。
不是做实验体,甚至不需要接受实验,仅仅是做一次全身检查,就能省去一千万。
在陈静看来,犹豫一秒都是对“一千万”不尊重。
店主应该和她想得一样吧?
路遥笑了:“我选一千万。”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