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访杨丰、请其出力之事很顺利。
郑璞与游楚二人将来意挑明,且将弓箭社意在护乡梓安宁,以备日后不复游牧部落侵扰、不令马贼寇掠之善细细说罢后,这位昔日以急公好义闻名的杨阿若,便连连拊掌称善。
待再三确凿黎庶参与弓箭社可免一定赋税、绝不出郡作战且无需受大汉朝廷官职后,他便慨然接受了社头之职。
且还当即便雷厉风行。
不顾自身已知天命之年,允诺后便唤扈从牵来坐骑,急冲冲的赶去联络其他豪侠或知交一并共襄盛事、为乡梓尽份心意。
这也令郑璞与游楚二人心中大定。
有杨丰尽力,莫说郡县黎庶争相影从,就连社副、录事等其他职位都无需担忧混入居心叵测者。
也难免有些有些尴尬。
登门拜访为客,席间主人竟是径自外出,将他们撂下了
传出去了,恐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们乃恶客呢!
不过,河西男儿素来慷慨果敢,草莽出身的杨丰有失礼之处亦不足为奇。
不好继续逗留的郑游二人辞别而出,看着才刚至申时的天色,面面相觑、无言苦笑。这个时间再赶归去酒泉郡治禄福县必然要披星戴月,但若投宿邮驿安歇却又太早了些。
“子瑾,左右也无事,若不我等前去凭吊子异公?”
缓缓并辔而行时,游楚倏然侧头发问。
子异公,乃是庞淯,在河西走廊易属之时便病故了。
对于大汉朝廷而言,庞淯是有功的。
昔日丞相将《千字文》赠与他,他便不顾汉魏有别在郡县内开设蒙学,一定程度上为朝廷安民裨益;且灭贼子柯吾部落时,亦是他慨然请杨丰联络各方羌胡豪酋与姜维、马岱共力将之一战而擒。
今恰逢此地,前去凭吊一番亦在情理之中。
“好。”
闻言,郑璞轻轻颔首,挥手招来扈从离唐芒,让其赶赴县城内备些赠仪。
一路无话。
庞淯下葬之地,乃是一处静谧的小溪谷。
应是弱水(山丹河)支流在周边蜿蜒而过的干系,小溪在仲夏时节亦没有断流,也让此地隐约有了些绿意与鸟虫,平添了几分生气。几间小茅庐交错落在背风山坡上,被简陋的篱落围合着,还稀稀落落的种了些菽苗,应是庞淯子侄辈守孝的结庐了。
十几骑弄出的声音并不小,尤其在静谧的山谷中。
待郑璞一行离茅庐约摸二三十步的时候,便看到从茅庐内走出位披麻戴孝的少年郎来,正依着篱笆将诧异的目光投来。
或许,乃是今战火连绵且及葬之日已经年有余,令他很意外尚有人前来吊唁吧。
率先下马的游楚,让扈从将战马牵往别处,便缓缓步前,“在下乃游楚,今途径此地,特来凭吊子异公,不知可有扰贵家清净否?”
“啊,竟是府君亲至!”
那少年郎惊诧了一声,连忙行礼,且侧身伸手虚引道,“府君来访,乃我庞家之幸也!安敢称有扰之说。府君,请。”
“善。”
轻轻颔首致意,游楚并没有迈步向前,而是回首请郑璞先行。
此举令那少年郎一时愕然。
盖因游楚的行举,无异在宣告着郑璞的身份比他的太守之职更为尊崇。
不过,他的讶然没有持续多久,便被身后一记声音给打断了。
同样闻声出庐来迎的数人中,有一人径直步前躬身行礼,道破了郑璞的身份,“不想郑将军竟亲至!有失远迎,恕罪!”
言罢,直身又冲着游楚行礼后,才低声给其他人解释道,“此乃作《千字文》的什邡桑园郑郎,亦是在宣威城筑京观者。”
“啊!”
守丧数人皆惊讶失声,好一阵恍惚后才连忙行礼。
郑璞亦还礼,挥手扈从将预备的赠仪奉上,轻声说道,“我因他事途径此地,得闻子异公坟茔所在,便冒昧前来吊祭,还望勿怪。”
礼节客套完毕,便又将视线落在认识自己之人的身上。
只见那人年齿及冠不久,身长七尺有余,瘦削无比,但却额圆颐方、目光深邃,堪称仪表堂堂,且颇为眼熟——原来是昔日在鹯阴城塞行刺于他的李简。
“不想竟能此处与文策谋面。”
含笑道了声,郑璞便越众而过,前去庞淯坟茔前宣祭文。
一番礼节走罢。
没有打算久留的郑璞,随口勉励了几句,曰:“尊先君有不惮伏剑之美,秉纯粹之茂质,履忠肃之弘量,体仁足以育物,笃实足以动众,克长后进,惠训不倦,外宽内直,仁而有断,委实乃西州所望也!诸君为人子侄,当勉而效之,以传家声之善。”
言罢,便作别而去。
但在庞家子侄相送之时,李简却近前一步行礼,“郑将军,可否饶片刻移步一叙?”
“呛啷!”
话语甫一落下,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一记利刃出鞘的声音便响起。
只见郑璞身侧的扈从乞牙厝已然拔刃向前,将之横在了李简的脖颈上。
他还记得当年李简行刺时,亦是如此寻隙近身的。
同样的倏忽,他不会再犯第二次。
“将军刀下留人!”
见状,庞家长子庞曾连忙躬身而拜,话语且急且切,“文策虽先前有冒犯将军虎威之过,然已悔改矣!今出言而问,并非有歹意,乃是先君临终时曾有言,让文策如若有机会,当报将军昔日不杀之恩耳!”
另一侧的游楚,亦低声劝解。
但郑璞并没有当即出声,而是默默打量着李简。
待见到被利刃横颈的他面无异色、双眸清澈如故后,才挥手让扈从乞牙厝收刀,转身往小溪畔步去时淡淡而言,“且随我来吧。”
“诺。”
李简应声,亦步亦趋在后。
约莫行了数十步,郑璞转身回首,不等李简述怀便径直言道,“昔日我既不究,便是过去了,文策不必介怀。我亦不图你有报之意。”
不出意外,李简闻言,便好一阵沉默。
少时,方躬身而拜,慷慨作言,“将军高义,可媲古贤。然而我等河西男儿,有仇必报,受恩必偿。昔行刺将军,乃欲报尹太守之义也!今求报将军不杀之恩,亦如此也!还请将军以事遣我,令简有颜面苟存世间。”
你有无颜面苟活,与我何干!
暗中腹诽了句,郑璞面无表情的挥了挥手,示意李简可以离去了。
哪料到,李简竟当即稽首,伏地而请,“将军若不遣我,我亦无生之念矣!今别,我当归家诫妻儿,自戮以求义。”
竟是变本加厉的以死要挟?
须臾间,郑璞眸中戾气浮现,怒不可遏的呵斥道,“匹夫!真欺我不杀你乎!”
而依旧伏地的李简,却是如此应声:“若我见杀,乃偿昔日之过,亦我所欲也!将军勿疑,但可下令。”
呃~~~
郑璞无言以对。
彼既不畏死,尚有何可惧之?
唉,若早知摊上如此不可理喻之人,便不来吊唁了
悄然叹息一声,郑璞耷拉下眼帘。
将胸腹中的戾气悉数逐去,静心作思,打算寻个事由将李简给打发了。
好久的一阵沉默。
当落日的余晖披在了二人身上,郑璞才睁开眼,徐徐而道,“先且起来吧。我有两事,可供你自择。”
“还请将军示下。”
依言起身的李简,拱手而请。
“嗯。”
微颔首,郑璞言道,“一者,待你守丧时了,便应官府征辟为吏,为朝廷效力罢。”
“此乃再受将军举荐之恩也,简不敢从命。”
不出意外,李简当即作答,“还请将军言其二。”
但郑璞没有明言,而是劝说道,“若为其二,需你别妻儿离乡梓,竟数年甚至十年之功、历经诸多艰辛才可成。且事成之日,必乃你身丧之时。你且好生斟酌,再问我何事罢。”
李简不假思索而回,“将军方才有言,称庞先生有不惮伏剑之美。我虽不才,愿作附骥之蝇而效之,不以死生及家小为念。将军所思,但可言之。”
话落,还试声而问,“将军乃是欲我入魏为死间乎?抑或者,欲我行昔日魏讽之事乎?”
此人虽性情执拗,但心智却颇聪颖。
暗赞了声,郑璞点了点头,“虽不中,亦不远也。其二者,乃我欲你赴关东。嗯,尝闻你早年常为豪右之家佣书,不知可曾抄录《汉书》、熟悉孝武帝生平诸事否?”
“回将军,有之。”
微微有所悟,李简朗声而答,“前汉孝武帝生平诸事,我皆可悉数道来。莫非将军所指,乃‘巫蛊之祸’者乎?”
巫蛊之祸,乃是前汉孝武帝时,丞相公孙贺之子被人告发巫蛊咒帝。
且此事流毒甚广,令江充趁机弄权,最终导致数万人丧亡,连皇后卫夫子与太子刘据都被迫相继自杀。
如今天下之人,皆对谯周先前宣扬的天命之说不陌生。
李简亦不例外。
在魏国天子曹叡子嗣皆夭折殆尽的实情下,郑璞让他赴关东求死且以孝武帝生平问之,亦唯有类似‘巫蛊之祸’了。
“然也,乃厌胜之术。”
郑璞颔首,附耳将心中所思细细说了,“你赴关东后,无需以家小为念。我必令人妥善安置,衣食无忧、哺育你子成才!且此事若成,后人修史,必不吝为你添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