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瑾为国署事,不辞艰辛也!”
对于郑璞的主动请命,令丞相眉目舒展、拊掌而赞,且还先前宽慰了一声,“说烧当种羌出兵,乃我一时之念罢了。事成与否,子瑾无需太在意。”
言罢,似是思及了什么,便又笑颜而问,“公渊自请往河西戍守效力之事,可曾知会了子瑾否?”
“回丞相,有之。”
谈及了傅佥,郑璞亦再度笑颜潺潺,语气颇为感慨,“不想昔日的倔强小儿,今已可为国劳征伐之事矣!”顿了顿,又为之美言道,“丞相,公渊性情虽执拗,但任事颇为勤勉,且少小便常随我在军中辗转各地,对行伍之事颇熟稔。今既然自请随征,璞便厚颜为之说情,还请丞相允他之志。”
“公渊忠烈之后,我焉能不允之理?”
笑着摆了摆手,丞相还顺着郑璞之言做了句戏言,“不过,子瑾既为之美言,我便将此记下。如若他日公渊有失措之处,便以此问罪于子瑾!哈哈哈~~~~”
很罕见的,丞相笑得很畅快。
且还顺势侧头将目光透去了窗帏外,眼神里泛起了缕缕追思。
自白帝城受托孤至今已然一十有二年了,昔日夷陵之战后朝廷中青代的将率俊才几乎丧尽,而如今,小辈如傅佥都能为国效力了。
如此反差对比,焉能不令丞相倍感畅怀与欣慰邪!
至少,此时的丞相陡然觉得,自身十二载的夙夜忧叹与鞠躬尽瘁并没有作徒劳、天意亦没有薄于他。
如此,即可。
若能目睹光复关中、还与旧都那一日,身死亦无恨也!
含笑自作思的丞相目光愈发迷离。
但却不知为何,丞相倏然间敛容,垂首阖目轻揉着鼻根。
也将疲倦之色从满脸皱纹中尽揉了出来。
或许,也就是在这一刻才会让人发现,原来一直以精神矍铄示人、以遇事皆以从容不迫之态宽慰人心的丞相,不仅须发尽霜白与稀淡了许多,且还满脸的沟壑纵横了。
一并畅怀而笑的郑璞见了,不由也收起了笑颜,耷眉自思。
亦令方才还言笑晏晏的署屋,在须臾间陷入了死寂中。
他大致能猜测到,丞相为何一时敛容——如不出意外的话,应是思及杨仪恍惚之事了。
说来也匪夷。
今日的杨仪与昔日的廖立,何其相似哉!
同样是才高,同样被丞相器异有加、可为大汉砥柱重臣,却也同样犯了自矜傲物、汲汲于名位而利令智昏。
不知过了多久。
再次睁眸的丞相,轻叩案几将郑璞注意力吸引过来后,便缓声说道。
“我此些时日自作思,深感朝廷可用之才太寡,便打算上表天子,以凉州已复而罢粱州之置,令各郡县复为前汉之制,以冀能匀出些许僚佐任事。粱州刺史向巨达德高望重,我欲将之转来相府任中职军师,统筹陇右别署诸事。但如今陇右与河西连年征伐,诸多事务繁琐,巨达年岁已高、精力有限且短于军争,故而,子瑾且举些许可佐巨达之人,供我参详一二罢。”
话落,丞相顿了顿,又倏然而笑。
“天子前些时日作书来,称子瑾举王伯远时有‘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之言。今子瑾亦无需忌讳其他,但求为国裨益耳!如你兄长郑子彣若能为军争之事,亦举之。”
呃
此举乃是打算将杨仪贬去地方任职?
抑或者是先降其权柄,且观其行举心性有无改过再做任用之录?
郑璞听罢,心中便泛起如此念头。因为将向朗再度征辟入相府,所授予的职权正是杨仪如今所掌的。
但回头一想,不由又倾佩丞相的调度。
盖因无论资历还是德行,向朗都要比杨仪高出太多了。
令其来代之,杨仪心中再怎么不满亦是发泄不得。
“回丞相,璞兄长自幼受学于子敕公,素来不喜军争之事,故璞即使有心举之亦不敢耳。”
沉吟了少时,郑璞方笑颜而回,“不过,可佐向刺史军争之短,璞倒是以为有一人可胜任。且璞先前归成都时与之坐论,深感他如今在蜀地任职委实屈才也!”
蜀地竟有大才遗暗邪!
顿时,丞相双眸灼灼,催声发问道,“哦,不知子瑾所言乃何人?”
“丞相,乃是幼常兄。”
原来是马谡啊~~~
闻言,丞相微微颔首后,便捋胡陷入了思绪中。
若但论军计而非掌兵征伐,马谡自是才学堪用的,甚至是如今大汉最好的人选了。
毕竟有若马谡才学之人皆在掌军
抑或者说,当年他若不急于求成而冒进丧兵,以丞相对他的器异,忝职为相府僚佐之首他当仁不让,何来今日杨仪图权之事!
“幼常此些年在职地方,倒也一改往昔言过其实之弊。”
沉默了好一会儿的丞相,出声说道,“只不过,如今他益州治中从事,与公琰一并留署后方,职责亦然紧要。若转来陇右,恐公琰独木难支矣。”
“丞相所言,恕璞不能苟同。”
早在暗中打腹稿的郑璞,当即便出声驳之,“如今巴蜀之地,何来不宁之说?”
“呵~~~”
不由,丞相露出了果如其然的笑声。
他对郑璞的性情之刚早就习以为常了。
但若是细细沉吟,却也不得不承认郑璞所言极是。
在汉中郡推行摊丁入亩与朝廷频频募军户,以及用丝路利益吸引巴蜀豪族分户来陇右与凉州之地后,巴蜀之地委实安宁了好多。无产业者授田、游侠浪荡儿以军功募之、豪族大户以利分之,亦是将诸多诱发郡县动荡的因素在无形中消弭了。
民不患贫患不均嘛。
且如今益州虽疲敝依旧、朝廷用度捉襟见肘,但又没有横征暴敛,何来不宁之说!
以蒋琬之能与天子已经开始亲政,少了马谡在职亦无碍。
再者,李严还在成都呢!
虽左迁为闲职,但天子刘禅可是常常以事咨询于他的。
丞相之所以托言回绝郑璞所举,乃是昔日对马谡的寄望太厚,故而失望太深罢了。
是故,大致明了的郑璞,有些怅然的加了句,“丞相,幼常兄如今已然四十有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