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东十月初时,镇守在平襄城的平北将军郑璞,终于下定了决心,驱兵往金城郡榆中县进发。
乃以别督张嶷领玄武为前部,先行沿途探路警戒、逢水搭桥、日暮安营扎寨等;绍义将军州泰与暂领监军的糜威,各领本部为后军,护送粮秣辎重。
诸如五百重步卒及甲骑皆落中军,围绕着郑璞自身的五百部曲,拱卫中军将旗而行。
如此安排,乃是郑璞所携带的粮秣甚巨。
可堪此番进军的八千士卒及战马,足食三月!
因为后方,转来镇守平襄城的关兴部,是无法分出兵马为他运送粮秣的。
且从平襄至金城郡的榆中县,距离有数百里。行军绕过秦昭王长城遗址,依次跨过上源厉河、支流关川河,需要约莫十天方可抵达。途中除了关川河谷下游聚集了些羌胡小部落外,皆是渺无人烟的荒凉之地。
如此地形,让行军的危险大增。
逆魏本就多骑,无有戍围及险要扼道下,很轻易就可断绝了郑璞的粮道。
是故,郑璞思来想去,索性将所有的粮秣都一举带上,不给予逆魏遣轻骑来扰的机会。
对,他心中对此战的预期,仅三个月。
如若三月之内战事无有进展,那就说明进攻西平郡的李严那边,士卒皆已乏力,他再留在榆中县也是独木难支。
而若是他这边能撕开逆魏的防线,那就不愁将士的后续粮秣了。
因为金城郡对凉州的特殊意义。
最早,秦时及汉初,中原王朝对西北的防御,都是依托着大河(黄河)修筑城塞而守的。
如秦始皇时,蒙恬为秦王朝沿大河构筑防御的“西北斥逐匈奴,自榆中并河以东,属之阴山。以为三十四县,城河上为塞”。
至汉武帝开边,公元前121年遣霍去病西来,通过“汉匈河西之战”征服河西走廊。
那时,汉王朝收降盘踞于河西走廊的匈奴浑邪、休屠王两王后,仅仅是建制了酒泉郡等行政区,并没有涉及到金城郡及河湟谷地。
因为汉王朝征服河西,乃是取道萧关道;且西部边界止于大河之时,羌人所控制的河湟谷地并不会对陇右的安全造成致命威胁。
然而,当凉州范围逐渐沿祁连山北麓,向西延伸至西域之后,金城郡便成为了大汉疆域防线的漏洞。以河西走廊的区位来看,一旦河湟谷地的西羌与北胡属性的匈奴人结盟,狭长的河西走廊将很容易被切断,进而脱离中原王朝的控制。
是故,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便将目光投来了金城郡(含西平郡)。
公元前111年,以羌人曾配合匈奴进攻河首之地(枹罕)为由,汉武帝发动了对羌人的战争。
那场战事虽胜了,但仅仅是微弱的掌控了金城郡,并没有征服河湟谷地。
战后只是设置了“护羌校尉”一职,管理对羌事务。
直到公元前81年,汉帝国才正式开始设置金城郡(含西平郡)。
但基于河湟谷地的羌人自成一体,汉王朝无法迁徙黎庶进入屯田戍边,便以金城县-榆中县东西扼守的河谷(兰州盆地)为迁民屯兵戍边之地;以另一条注入大河的支流乌亭逆水(庄浪河),冲刷出来的河谷设立了城塞及县,守备河湟谷地对河西走廊的威胁。【注1】
乃是令居塞与枝阳县。
其中,令居塞乃是历代护羌校尉的驻地。
亦是说,金城郡乃是河湟谷地与河西走廊的枢纽。
这也是郑璞领军来此地的缘由。
若能攻入榆中县,便可驱兵进围金城县,将西平郡变成飞地。
无论李严有没有攻下西平郡,大汉都可以从乌亭逆水北上,将河西走廊拦腰截断了。
魏国总领凉州军事的征西将军夏侯儒,对此地的战略意义也十分了然。
所以他才以本部一万五千步骑屯守在此,无论安定郡及西平郡战事如何,都选择按兵不动;而魏大司马曹真亦然不责他避战。
自然,军中士卒说他“畏战”,也没有冤枉了他。
以他的兵力,只需留守三五千兵卒在金城与榆中县,便可让金城郡稳若泰山,其余兵马都可以出击陇右策应安定郡的。
只是他对郑璞的忌惮,所以才选择了最保守的做法罢了。
但有时候,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郑璞领军出平襄城后,他派遣的游骑斥候便归来禀报。
那时,他还有些不敢相信。
以汉军区区八千步骑的劣势兵力,竟然胆敢长驱跋涉来金城郡攻他?
莫非,是西平郡有所变故乎?
第一时间内,他想到的,便是进军西平郡的李严在战事中占尽优势,所以才会遣人让在陇右的郑璞前来,牵制他不能去西平郡支援。
但他遣去问西平郡战事的信使,带回来的消息却十分诡异。
“将军无忧,有淮在西平一日,逆蜀必不能进半步!”
郭淮是如此作答的。
慷慨决然,犹如立军令状一般。
亦让夏侯儒更加诧异了。
郭淮的将略,不仅大司马曹真青睐有加,就连昔日的魏武帝曹操都盛赞过。
既然胆敢如此放言,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
是故,他更加想不通了。
彼逆蜀郑璞领军来战,倚仗是什么呢?
此地的大河,又没有让他再度“好运”撞上曹军大疫的机会!
哪怕是守备在四望峡的将军贾栩,遣人来告知,逆蜀屯兵在河首大夏县的高翔部正进军而来,意图策应郑璞进军金城郡,他都无法理解。
以四望峡的固若金汤,更不可能被逆蜀所攻破!
一直待到刺探军情的斥候,传来更多消息后,他才隐隐有所猜测。
汉军所携的粮秣颇巨!
至少可让所领的八千步骑足食三月,甚至更长。
彼逆蜀郑璞,乃是打算将我本部步骑,长期拖在金城郡,为西平郡的战事创造机会吧?
他是如此告诉自己的。
因为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因而,他一边让斥候严密监视汉军的动向,一边调遣兵马备战。
金城县-榆中县(兰州盆地)的防御,郭淮镇守时的调度,便已经可称是固若金汤。
抑或者说,能被汉武帝选择作为凉州、陇右、河湟谷地三地枢纽的地方,这段河谷的地形十分适合于防守。
这个狭长形的河谷,同样类似于“两山夹一河”的地势。
东点被称之为“桑园峡”,西点的名字叫作“岸门”(今兰州市西固区岸门村)。两个端点间的南北最宽处却只有十余里(汉),最窄处甚至只有不足两里。只要扼守住了整个河谷东端榆中县的桑园峡,便可却敌于外。
唯一需要担忧的,榆中县以外的拱卫戍围。
乃是与勇士县与牧苑下方的一片平地(今榆中县)。
大河有一支流唤作苑川河,从山脉中蜿蜒至此灌溉了土壤,让此地虽不及金城县等地肥沃,却也可以开辟出无数良田。
一直以来,魏国在金城郡的驻军,便不少粮秣供给出自于这片小平地的屯田。
先前,大河能造就如此良田,乃是魏国的幸事。
而如今,却成为了金城郡的隐患。
此处地势平坦,无险可守!
若是汉军前来占据了,便可作为前哨,扣押此地的黎庶屯田养士卒,伺机攻入金城郡的核心河谷。
当然,夏侯儒也有其他选择。
在坚壁清野上,魏国的执行力素来以高效著称。
若是愿意的话,他可以在郑璞领军赶至之前,让士卒将此地的村落黎庶皆迁徙入榆中县的桑园峡之后,避免被逆蜀所虏。
然后,坚守桑园峡,以逸待劳坐看逆蜀徒劳无功。
待到蜀军粮秣耗尽、士气萎靡,再纵兵追击而战。如此,既使不能大获全胜、斩将夺旗而归,亦然可以让逆蜀惊慌失措,丢弃辎重无数。
只不过,如此胜算颇大的战略,夏侯儒不能选。
并非时怜悯黎庶百姓的恻隐之心。
更不是担忧自身“畏战”的名声,更加远扬。
而是麾下将士求战之心很炙热,让他无法拒绝,亦不能拒绝。
其中,一名跟随了他数年、被他倚为臂膀的部将,求战的言辞令他无法拒绝。
他乃是武威郡人,王祕(秘)。
时年刚过而立之年不久,虽小家小户出身,却身躯雄壮、颇有勇力。
少好游侠,以力称雄于乡闾间。
十年前的河西大扰,武威颜俊、张掖和鸾、酒泉黄华、西平麹演等各举郡反叛,自号将军,相互攻击。和鸾出兵诛杀了颜俊,王秘以曾受过颜俊一饭之恩,便孤身持刀潜入行刺,将和鸾杀死。
事成后,恐被余党报复,便带着家人亡奔来投魏国名臣、时任凉州刺史的张既。
张既以他为国除叛逆,又喜他报恩之心及勇武胆略,便上表其功;将他家眷悉数迁入关中京兆安置,让他领屯长入伍效力。
后,夏侯儒前来凉州任职后,已经积累功勋成为偏将军的他,亦被转至其麾下。
而夏侯儒因为先前被魏文帝曹丕猜忌,行事颇为谨慎,是故常寻出身本地的王祕询问凉州各地风物及各大羌胡部落的情况。
久而久之,王祕便成为了夏侯儒的心腹部将。
如今,王祕出声请战,一来算是报恩,替夏侯儒被军中士卒所声称“畏战”的名声反驳。
另一,则是想积累功勋,让自身的仕途更进一步。
尤其是,魏国开始实行“边人治边”的政策后。
权力的路途,本来就是一条让人做无数次选择的道路,亦然是可以改变许多人的道路。昔日恩怨分明、不顾生死只身报恩的他,浸淫仕途的时间久了,也拥有了汲汲营营之心。
为达到目的,他劝说夏侯儒的话语很具备说服力。
曰:
“将军若坚壁清野,固然深得兵法精髓。然而,此地乃是凉州,羌胡者众;胡虏部落寡文学、少礼仪,皆以力称雄。若是将军避而不战,恐他人皆谓将军畏蜀如虎,人心思异矣!”
此言,让夏侯儒暗自凛然。
他在凉州任职不少年了。
也知道王祕所言并非有虚。
那些羌胡部落,若是见他一直避战,恐真会觉得魏国兵锋太弱,转而去与逆蜀合流。
是故,他也终于领军前来,准备与郑璞逆战。
乃是依托着榆中县东南平地的戍围,让步卒落下营寨坐等汉军来攻;别遣骑兵游弋在外,自行寻找战机。
必要之时,他也不吝与汉军野战!
对此,一路行军赶来的郑璞并不知道。
斥候探知的消息,乃是金城郡骤然大严,许多兵马皆汇聚到了榆中县。
且他预想中的进军之地,那片大河支流灌溉的小平地黎庶百姓,并没有被逆魏迁徙而走。
此是令汉军振奋的消息。
他出兵而来,本就是策应李严进军西平郡的。
并没有抱有攻下金城郡的奢望。
如今看起来,或许此战能掳掠些黎庶百姓归去,给朝廷添户及充实陇右屯田。
且他行军至关川河谷(今定西市)时,汉军无有了后顾之忧:进军金城郡的路途,不再为沿途的水源发愁。
乃是盘桓在关川河谷下游的匈奴休屠支部,遣人来示好了。
这支匈奴部落很弱小,族人仅仅两千余落(户)。
最早是繁衍生息在安定郡乌水(清水河)流域的部落,后来被夏侯渊所击溃,部落四散,有一支迁徙到了此地生存。
就是过得很不好。
饱受周边强大的羌胡部落的欺凌,且魏国让出了丝绸利益,他们也无法染指。
部落太弱了,没有足够的实力走丝路。
是故,其首领梁元碧打探到汉军进发金城郡后,便遣人来示好:将后续路途何处可避风雪及有水源等悉数告知。【注2】
想着未雨绸缪的打算。
若是将来大汉攻下凉州了,会念及今日之情,将他们当成“千金市骨”的例子善待之——
【注1:汉时的榆中县坐落在黄河畔,是兰州盆地的东端;后县名转移。】
【注2:郭淮镇守雍凉期间,凉州休屠胡梁元碧率种落(户)二千馀家附雍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