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羌之本,出自三苗,姜姓(炎帝)之别也。
其俗氏族无定,以父名母姓为种号;性坚刚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触突,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世世代代繁衍在西北高原上种羌部落,乃是农牧结合的种族。
春季时利用山地向阳坡带的干旱草原放牧;夏季再转场到海拔更高、气温更低的草场避暑及利用生长期较晚的牧草;天冷之后再到相对温润河谷深处躲避严寒。
虽也有迁徙性,却有着固定的范围。
且他们常在河畔地区开辟田亩,以刀耕火种的方式耕耘,为自身和畜群获得额外的粮食补给,是故他们同样被土地所束缚。
如一百多年的羌乱中,大汉历次遣军来讨伐,战胜后动辄可俘获数以万计的牲畜。
只是汉军每次击败羌人部落后,因农耕的周民族特性,仅是依着数座城池周边戍守,并不效仿羌人的生活习俗。
以致每次讨伐过后约十数年,恢复元气的羌人部落便会再度叛乱。
这也是昔日辉煌的大汉,被拖入西凉羌乱战争泥潭耗空了国力的缘由之一。
后逆魏占据陇右之地,亦不可得免羌胡部落的频频叛乱。
今,大汉再度夺回陇右之地,丞相诸葛亮遣姜维来临洮望曲谷,拉拢参狼种羌而无果,亦情有可原。
如今参狼种羌已然得到了可以繁衍生息的河谷,便无有了多少进取之心。
且,他们也需担忧历经战争损耗后,大汉是否会联合其他势弱的种羌部落,将他们击灭!
兼弱而攻强,乃是大汉维护西凉的惯用手段。
对此,姜维满心无奈。
虽然被遣来此地前,丞相叮嘱过“事谐则喜,不谐则罢”之言。
但他有些郁郁于心,总觉得辜负了丞相的厚望。
每每从望曲谷怅然而归,翌日又壮志踌躇驱马而去,连续两月都不折不挠。
深得疾华尚朴,临大节而不可夺之风。
如此做法,让年少长在蜀地的傅佥,心生倾佩之时也百思弗解。
明明参狼种羌诸部豪帅,都明言回拒了,为何姜维还频频往赴?
且丞相遣来佐他事的尹赏,已然建功。
嗯,与姜姓一样,尹姓亦是天水冀县的大姓,家中在陇右之地素有威信。
如逆魏敦煌太守尹奉,便是尹赏已经出了五服的同族。
是故,尹赏已经在临洮、索西城遗址与氐道以西等地方,招揽了不少实力微末的牢姐羌、当煎、勒姐、钟羌以及封养羌等小部落,合约有四千余落,足以为大汉在陇右之地牧马矣。
正值厉兵秣马之际,功已竟半,为何还荒废时日在参狼羌身上?
傅佥有些惘然,便私下寻郑璞解惑。
而郑璞听罢,笑而不语。
盖因西北羌胡部落行事,鲜少分公义善恶,多率心秉性而为。
譬如昔日的董卓,于家临洮耕种自给时,有羌人豪帅来访,董卓杀耕牛与宴席,让豪帅感其诚意。归去后,便敛得杂畜千余头赠于董卓,亦让董卓名声远扬,备受羌胡所敬。后征伐四方,凉州羌胡始终是他的嫡系,随之死不旋踵。
今姜维见利不可诱之,便示之以诚。
既然参狼种羌各部豪帅心意已决,不可强求,那便退而求其次,与他们倾心结交。
以图日后大汉与逆魏大战时,无有后顾之忧。
如杜绝逆魏遣人来,利诱参狼种羌各部豪帅袭武都郡,断大汉后路等。
不过,郑璞并没有直接给傅佥解惑。
而是托请姜维将傅佥当成扈从,携往望曲谷见闻一番,以期他能自行参悟其中干系,日后遇事也能养成举一反三的习惯。
对此,姜维倒没有拒绝。
一来是丞相对郑璞甚为器异,且戒言二人共事时多作商讨,以求互有裨益之处。
另一则是此些时日,郑璞给他的感官很不错。
如从不倚仗履历置喙他招揽羌人部落之事,且每每寻他问及逆魏军阵战法及西北羌胡风俗时,态度并无有因他乃降将而轻之。
子瑾为人,可深交之。
此是姜维心中对郑璞的断言。
只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郑璞对他态度友善的最大缘由,乃是将他当成同道之人。
矢志不渝克复中原,无论时局有多艰,亦终不改初心之人。
况且,郑璞对募参狼种羌去骚扰逆魏之策,持有不同意见。
倒不是质疑丞相的调度,亦不是不明丞相募参狼种羌的初衷,而是二人性情不同,而导致所谋有分歧。
丞相性情谨慎,以大汉国力太弱而持重,常行堂堂之谋,几无弄险之举。
对于参狼种羌诸部的态度,乃是哪怕他们不臣服于大汉,亦不能与之反目,免得他们被逆魏拉拢。
且先抚而安之,待日后攻下关中后,再徐徐图之。
而性情狠戾的郑璞则是不同。
他觉得卧榻之侧,不可容他人鼾睡。
尤其是,得闻了逆魏将鲜卑引入关中右扶风。
逆魏既然可以为了对抗大汉,而将关中画地给胡虏鲜卑;亦然可为了夺回陇右,将陇西郡许给参狼种羌!
如此一来,参狼种羌便成了大汉后方的隐患。
毕竟,指望寡文学、鲜礼仪的他们被恩义所圈梏,很不切实际。
与其终日防备着他们,让后方始终有不安稳的因数,不如尽早除之!
是故,在赶赴来临洮驻扎之前,郑璞还私下求见丞相,献上了两策。
其一,乃是挑拨与分化。
先使人作流言离间各部落的关系,让他们相疑。
再以他们“更相抄暴,以力为雄”的习性,暗中寻一二部落给与物资刀兵扶持,打破现在势力持衡的局面,让他们再度迸发兼并互侵之争。
且大汉在隔岸观火之时,可不停寻弱势一方资助,便可让他们陷入长久的互攻中。
哪怕没有前来求依附,亦能积弱式微,无力威胁大汉的后方。
另一,则是远交近攻、借刀杀人。
盘踞在西海、西平郡境外的烧当种羌,部落势力早就蔓延到了陇西河首之地,且与参狼种羌爆发过争夺支赐河谷与西倾山等牧场的战争。
不若暗中结交烧当羌,以蜀锦茶叶及刀兵等物为利诱让他们南下拓展牧场领地。
将参狼种羌各部拖入战争泥潭中,让其未来数年之内都无暇分身,无法参与汉魏双方相互的征伐。
甚至,会有一些战败而失去牧场的部落,率众前来求大汉庇护。
届时便可将他们迁徙入蜀地编户,为朝廷增户!
且,无需担忧烧当羌会拒绝大汉的提议。
扩大牧场与养活更多族人,增强实力是西北羌胡部落生存的不二法则。无论大汉是否支援物资,他们都会与相邻的参狼羌发生冲突。
今得能获得资助,何乐而不为?
然而,郑璞提出此二策时,丞相思虑半晌,终究还是否决了。
“子瑾之策,非是不妥,乃是太过凶险。倘若有一丝不慎,便是引火焚身。今我大汉尚未稳住陇右根基,逆魏于侧贼心不死,不可弄险也。”
当时,丞相眸中满是惋惜,怅然出无奈之言。
因郑璞之策,隐患亦有之。
如世上无有不漏风之墙,参狼种羌各部终有一日会知道郑璞的阴谋。
亦然会愤而决死对抗,甚至依附逆魏麾下而战。
且其他羌胡部落得闻后,亦会对大汉离心。
在大汉无有绝对实力睥睨西北、碾压所有不臣之前,终究要以仁义示人,与那暴戾的逆魏争夺人心。
谏言被拒的郑璞,虽知丞相的顾虑所在,但心中不免有些惋惜。
不过,无有沮丧之意。
乃是退而求其次,请丞相暗中对前来贸易的烧当羌部落,特别优待几分。
如将蜀锦茶叶等物的作价,降低十之二三。
刺激他们为了逐利,来往陇右更加频繁。
因从西海至陇右,走“支赐河谷-西倾山-洮水河谷”的道路,已然被参狼种羌堵死。烧当羌唯有要么途径逆魏西平郡的湟水河谷,抑或者是途径羌人首领唐泛的河首之地。只要烧当羌部落来往频繁了,以各大种羌的秉性,终究有一日会忍不住贪念,将之半道劫掠的。
届时,要么唐泛的河首之地会战火连绵!
要么是逆魏的西平郡,被烧当羌入寇而动荡不安!
若是前者,大汉便可多了一条敛财之路。
羌人首领唐泛为了保住河首之地,必然来寻大汉请求,以牛羊战马换取刀兵箭矢等辎重。且战火连绵时辎重消耗颇巨。
如若是后者,则是拖延了逆魏兵出陇右的时间。
只不过,令人可惜的是,此计谋太缓,且有不可控性。
触发的时间,若是在汉魏已然爆发了战事时,便对大汉没有裨益之处了。
毕竟,在战时无有贩卖刀兵箭矢之说;且逆魏一旦大军而出,烧当羌亦不敢入寇西平郡,将战火引至自身上。
此亦是郑璞将此策,当成了退而求其次的缘由。
而丞相诸葛亮便是取了此策。
亦令郑璞有些怅然。
非是觉得丞相决断事事求稳,而是感慨人谋无法胜势。
归根结底,还是大汉国力太弱了。
一旦事败便前功尽弃的后果,让丞相不能放手一搏,亦不敢去弄险
转眼便是冬将至。
西北苦寒之地,无比萧瑟。
偶尔一阵朔风席卷而过,便是无数枯黄树叶漫天飞舞的落寞和凄凉。
武山落门聚,将本部士卒让张嶷领在后的郑璞,沿着渭水策马驰骋归冀县。
临洮望曲谷一带的参狼种羌部落,姜维已然与各部豪帅熟稔,无需郑璞部驻军威慑也可保后方无忧了。
至于姜维还需在那边驻守多久,恐至少需要一二年。
因索西城遗址至氐道一带,已然成为了大汉的陇右战马牧场、骑卒训练地。
丞相以姜维熟谙羌事,熟悉骑战的他,还授令于他,看有无可能招募一些羌胡编为义从。
无论多寡,哪怕仅募得一百骑,对大汉终究是有所裨益的。
亦是说,不出意外的话,姜维以后还会兼领护羌校尉之职,直属本部将以羌人为主。
而郑璞被丞相急着召归来,乃是汉阳郡有了军情。
守御汉阳郡的左将军魏延,传军报于丞相,声称近日频频有鲜卑游骑斥候入郡内探查军情,恐逆魏不日将遣军来战。
汉人习俗乃束发,而羌人披发,鲜卑乌丸则是髡发。
能入从凉州而来的鲜卑游骑斥候,唯有逆魏引入关中的秃发部。
魏延的示警,令大汉诸部兵马皆丞相被勒令备战。
至于郑璞为何不去汉阳,乃是丞相召他议军务。
自马谡被左迁去了汉中郡后,能与丞相论军略之人,便唯有郑璞了。
一路疾驰。
归到冀县,已然夜幕低垂。
趁着值守甲士入内通报之际,郑璞取水净去脸庞上的灰尘、整理衣冠后,方步入丞相的署屋。
数月未谋面的丞相,微微有了些变化。
如眉目间倦色少了些,双颊亦不再是清瘦无肉的颧骨高高凸起。
此刻丞相正在用餐。
与以往仅一肉羹、一稻饭、一盐菜及酱汤不同,食案之上尚且多了些酒水以及炙羊肉。
或许,大汉夺回陇右后让丞相得以畅怀,终于不再夙夜忧叹,以及食不知味了吧。
“璞,拜见丞相。”
依旧恭谨的趋步向前,郑璞端正跪坐后便双手加额,顿首而拜,“不知丞相正暮食,璞竟作扰矣。”
“呵呵~~~~”
闻言,丞相冁然而笑,摆了摆手,“莫多礼,且入坐。嗯,子瑾尚未用暮食吧?”问罢,不等郑璞回答,便又出声换小吏再添一食案,“子瑾且用餐,再叙他事。”
“谢丞相赐餐。”
少时,餐毕。
郑璞去取水净手漱口后,丞相便将两块小布帛递过来。
就着昏黄的油脂灯,郑璞定目细细看读,却发现并非是逆魏即将来袭的军情。
一乃陇西太守游楚所上的表陈。
另一则是游楚转来的魏凉州刺史徐邈亲笔之书。书信内声称逆魏曹叡,虚九卿之位及列侯之爵,候游楚归魏。